上海入剧馆坐包厢看戏者多妇人与大商贾,位分固然至尊,风雅全然不解,那能真悟得剧中三昧?俗伶偶善两句花调,大标其名曰谭派以媚座客,座客听之而悦以为谭派即如是如是,果叫天自来,其行腔之花必较此更甚。及叫天果来矣,人震其名,亦果空巷往观矣,一聆其歌单简干净,乃惶然大骇,以为谭调必不如是,非叫天为伪者,即其不用心耳,不然,胡与我平日理想中之谭叫天、习闻之谭调异乎?于是叫天遂受此理想习闻之影响,知音寥寥,不能自见于上海,可悲也!
中国人之特性惟善于附和、善于模仿,附和之徒毫无主见,模仿之物亦不过得其形似。由沪人心目中所谓之谭调以推及于他事他物,固莫不中此病也。故中国今日文章、工艺,事事物物均无进步之可言,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尝见吴趼人所著小说,内载香港当初开埠时,华商到者寥寥,一窭人子穷极无聊,偶买得小儿玩物,以口吹“兵碰”作响,名为滴滴冻者计数十枚,携往香港,日坐于外人总会之门大吹之。一西人出见而大异,询每枚价若干,窭人子不善英语,伸一手指示之,盖言一文钱也。西人不知,以为一元,即授以一银币。及入口吹之,一吹便破,于是奔告同类速来研究此物。及众人至,均以为异,则争投银币购而吹之,有响者、有不响者,其能于吹响之人视不能吹响之人有傲色,而不能吹响之人遂大忿,解囊出巨金购多枚吹之,旋吹旋破无吝色,求其响而后已。然彼吹能响者亦为技不精,时有破损,故亦须时时补充。如是数月,外人尽能吹作“兵碰”之声,而窭人子之囊橐亦满载而归广州矣。此事虽近滑稽,然西人确有此好奇之心理也。
又闻乙卯年巴拿马博览会中有一中国人设摊卖水烟,尝独坐摊前,执水烟筒吹纸媒子使燃,烧皮丝烟吸之。一西人见而大异,向其借一纸媒子吹之火不能燃,遂亦邀朋引类共来研究,致劳及其著名理学博士亦亲来试验。博士至,虽能按物理学加以种种之解晰,使人悟明其原理,然其不能吹之使燃如故。足见西人随处留心,无一事不思求其真理也。国人惟知皮毛,不求进步,当恨自己之愚,莫笑他人之痴,斯可矣!
又闻有一善吹唢呐之华人,偶随贵人赴西洋,于舟中出唢呐吹之,西人均加叹赏,一德国人尤崇拜,请其为师授以吸气之法。后德人艺成,遂以善吹军笛名,且译中国《风入松》《破阵乐》等曲牌入德国军乐谱内。盖外人之善学有如此者,神而通之,变而化之。以视中国留学生仅知拾人牙慧者,真有霄壤之分也。
日本与我国同居东方,同是黄色人种,其发见西方之文明而学之也亦同一时代,顾今日而彼则蒸蒸日上,我则毫无进步可言,果何故欤?予初亦思之不解,后见英文《京报》揭载一英人之论说,解释此问题颇有充足之间题,特摘述之代我喉舌。
距今极远之时代,中国即以自己之文明嘉惠于自国毗连各地之野蛮人种。此等人种不知书写并不知计时,中国人乃以较高尚生活之理想传授之,俾脱离野蛮之状态。今日之所谓日本者,其初固在受教之列也。日本人之最初性质习惯,与婆罗洲食人喋血之丹克种族相差不远,直至受中国文明之教化始脱原人状态,知所谓法律,知所谓立法之人,知尊重圣贤之教训,知过去之历史,知世有较高于争杀攘窃之生活,知美术、学问、商业为平和之盾。凡兹种种,虽日本有悬河之口亦不能辩驳也。殆其后感觉西方文明之压迫时,日本已非复杀人喋血之种族,已遵奉中国之教范,又天性爱进取,知中国之文明虽能导人入于文化之乡而不能获取物质进步,向世界上争发言权,于是弃此取彼,一反掌间将承袭于中国政治上、经济上之原理已成为日本生活之一部者割而弃之,而别采用一思想完全不同之制度。于是为时不逾半纪,而日本在外观上固为一欧化的国家矣。顾中国亦同时学步而进行甚迟,其所以然之故亦不难知。盖中国文明之发展历数千年,蟠结于人心至为深固,日本取之中国非有先天之关系,根基浅薄,故一见有其他之文明即舍旧谋新,并无困难。至于中国则不然,国民生活之理想经数千年之演进,与日本当日得自外来者不同,外来之物掘之则易,本国产生之物,非经艰辛剧烈之程序不能别取他物以代也。
予抄此文一通后,于“日本受中国文明之教化”一语思得一事证实之。偶阅郑板桥《题画》有曰:“画家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予于此乃思及日本之画。彼日本旧式画不得不谓曰学自中国者,且其画家颇重写意一派,浓墨大笔乱画桃符,即自诩曰予善于写意,而其实乃不足博大雅之一哂也。此其故即原因于根基太浅,仅曾学我之皮毛又不肯下工夫先从规矩工笔上入手也。由此类推,凡日本所谓之文字、汉文学、诗词等等均莫不与其写意画相近,皆缺少中国浓厚之真精神,与英文《京报》所云实无一不合。偶闻人言,日本有一文学博士尝研究汉文,人询其何故用心如是之深,彼笑而答曰:“三十年后,予将入中国执汉文之教鞭耳。”
嗟夫!我国人三十年后岂遂真无一人解汉文,而必远请颠倒文法之文学家来作我良教师耶,抑日人之言夸大不足信耶?然而须自励矣。
岁在甲寅,自古多乱。刘献廷《广阳杂记》所纂,如尧之洪水、幽王之得褒姒、吕政之易嬴、吴三桂之叛清皆在是年,然皆弗如民国甲寅西历一九一四年兵乱之凶剧,然此言偶然符合亦怪事也。
或谓中国今日如人患麻木不仁之病,不日即将亡矣。然今日固尚未亡也,魂虽出舍而躯壳固尚在也,于是救国之士恒曰宜唤醒中国之魂或尚可救也。然唤魂固又唤之久矣,而病之无起色如故,是终不可救药,是终须死而就木也。但死后不知有国鬼否乎?如以言人人死固有鬼也,惟无鬼之论现代科学家历历言之,于今请先研究鬼以证明国鬼之说。
人死后究竟能作鬼否?生者未曾试死一遭以试验之,而死者又一去不返,弗肯以鬼事语人,惟余一般未受鬼阅历之人乱发挥其臆测之词,以有鬼无鬼相争论,其实皆鬼门外汉耳,乌足以言鬼?故予乃自惭人不如鬼,不敢乱谈鬼道。惟据乡间父老所传述,大凡鬼之现世均以生前遭急病死者为多,如吊颈鬼、如产后鬼、如无头鬼、如水鬼之类是也,至于寿终正寝者虽有疾病杀之,然其被杀也甚缓,故鬼亦无有,即有亦弗如急死鬼之恶厉。是一言以断之曰:人惟惨死者始有鬼耳。
人如此,国亦想当然,故予乃希望中国之速亡。譬诸亡于共和告成不久之后,固明明产后鬼也。又譬如为外人所分割,固明明为断头、断四肢之惨死鬼也。留得鬼在,终尚能寻人作祟,使亡我者不能得一日半日之安宁。苟麻木不仁逐渐而死,是与寿终正寝者无异,亡后并鬼亦不可见,永无翻生之一日矣。故予乃敢作不祥之言,愿中国要亡便早亡耳,木鞋儿其有意乎?
予友绍英尝言张献忠奇人也,且愤世之人也。不然,胡爱杀人如是之甚?且献忠之为人别无他种嗜好,即女色亦不甚爱,惟独具此杀人之癖,尝剥女足为塔祭天,竟忍断其爱妾之足为塔顶,虽曰不近人情过于残忍,然世皆人也,胡独彼一人不近人情如是,甘心残忍如是?或亦其人有满肚皮牢骚不合时宜,且视天下之人皆为可杀,故遂性情尽杀以浇块垒乎?然其人心中之悲怆之凄楚,是当较被杀者为尤痛苦矣。相传献忠有短偈曰:“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以对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嗟夫!人果因何种恶德无以对天,遂生怪杰之愤懑,一一以宝刀超度之使趋善地乎?予撰此则,予心大痛。
中国自有历史以来,每逾二三百年必有一场大乱,死人总在数千万以上,无可免者,此其故亦颇费研究。后绍英又告我曰:“大凡承平过久,人口必日益加多而生活无计,遂不得不揭竿作乱。及其终也,人数骤减一半,且所残余之一半大皆老弱无用,怵于死者之惨,已无作乱之心,惟有思治之念,故有杰者出遂得安然登帝位,重称承平之世。”
此言也颇有妙理,今日欧洲各国大战经年,互争其海上霸权、陆上霸权,与夫往昔之冒险远出,经营荒野,灭人之国、割人之土,均莫非人数过多生活问题为之厉阶。嗟夫!求生而死,讵不可悲?
中国素有人口众多之患,即如山东一省,其人民流徙于东三省者每年有数十万,故今日东三省之人皆非满洲土人而为关内之山东人。且山东人之往东三省者类以剽悍之民为多,譬如里有无赖不事正业,父老及邻人均忧之,均缚而至临海之地方,少集资与之,使赴关外谋生,并美其名曰送,于是此无赖遂乘船而往满洲矣。然其终不能谋生如故,遂辗转而为马贼,大概今日关外之马贼均山东人也,而马贼今日所以如此众多者,亦良由山东人中之不能谋生计、务正业者源源而来关外入伙也。此种人之在北满及东海滨者,颇多奇男子。国无英雄留心边事,遂使此辈为盗贼以终,岂此辈之罪哉?
往年亦有人提倡招致马贼,且美其名曰杰,意将有以大用之。事虽未成,然亦颇具眼力。但予之意不然,如于承平之时招致此种人而给以厚禄,养其惰性,未免可惜;如欲用其为个人死士,向国内争权夺利,以致荼毒生灵,为罪更大,均非予所取也。苟有雄杰者出,欲用兵于东北,为四千余年之古国壮其威声,则是种马杰一招便来,其勇武可驾哥萨克骑兵而上之,拼死一战洗我国耻,亦不负男儿好身手矣。苟非此者,匪特马贼不就抚,抚之而不善于用之亦终于为害也。
将来东北国境不发达则已,苟一发达终是此辈马杰之世界也。将来南洋群岛不扩张则已,苟一扩张亦终是我国华侨之世界也。华侨乎,马杰乎,是皆强大我中国、巩固我国境、开拓我殖民地万不可少之人才也。
或谓予乃以马杰比华侨,未免无礼。此言也予固不能不抱歉,然予亦未尝无说也。按明末清初郑芝龙占领厦门与清人抗,以厦门为思明州,后兵败往台湾,其子成功继其位,虽大事未成,而革命种子乃为成功所手植以传至今日。此革命种子无他,即秘密会社是也。初名天地会,其一派流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者易名曰三合会,现时之华侨犹多有三合会中人,而其祖若父固莫不为海外避秦之人,当时清庭又何尝不以叛贼呼之乎?彼马杰者亦不幸而在穷边绝域耳,如其在洋岛之中又何尝不有坚忍之精神以事商业?质言之,是皆郁郁不得志于国内之人而已。华侨固当尊崇,马杰亦不可厚非也。天苟不亡中国,华侨与马杰必能各抒其进取之精神、坚忍之能力,为中国扬国威于北陆、南洋间也,国之人其勿等闲视之。所谓隐居之士尝与政治有关,其用意盖首在恶政治之龌龊,故远而避之,是则所谓隐者只以不近政治界为标准,其余毋论寄身于何地,均足以言隐也。故人有隐于伶界、隐于商界、隐于酒乡、隐于僧寮之称,而不必拘拘于深山峻岭、竹篱茅舍也。然则华侨、马杰又何尝不可曰隐于商界、隐于盗窟乎?且孤岛重洋无异于蓬莱之境,穷边绝北随处是白云之乡,谓曰隐居,孰道不然?伊人何在,增予遐想也。
予偶撰一“盗隐”之名词使人骇怪,兹又见卫泳之《悦容编》又发明有“色隐”二字,以为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如迦陵妇人集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者,均色隐也。谢安之东山丝竹、马融之绛帐笙歌,即是此中名人,有足称者。近日不乐名利之人多卜居上海,而上海又繁华冠全国,为南方花薮,与其以“市隐”名,何如赏心寻乐以“色隐”名乎?虽然,此中苦况个中人亦有难于告人者,偶信笔及此,予又呕心血乱发牢骚矣。
在世界上作人已是一件苦事,而作中国人更苦;中国人固然苦,而中国人中之女子为妓女者乃苦至无可伦比。予每一涉足花丛,必闻见许多凄惨之事,扫兴而退,遂以是为畏途。嗟乎!安得黄金千百万,尽超脱千百万可怜之女子出火坑哉!
讲社会主义者有废娼之说,其实此事目前何能作到?予并非反对此说,反对徒托空言,于事无补,仅务为深远之谈者也。夫女子卖娼,与之交者仍男子也,并非与禽兽合也。男女相交有对待之性质,胡男子以为乐,妓以为苦,而其他女子之交男子者又不以为苦?此其故可以自由与不自由二语分解之。为娼者与人交乃不自由之交接也,既言不自由则非娟之所自愿可知,然胡为而致此?则鸨母领家之罪也。顾鸭母领家亦有说,曰:“我之妓女固我之金钱所购来者,我为资本家而彼为劳动者,是当服从命令与人交接勿厌,以饱我囊橐。”
斯言也违背人道极矣,以美国解放黑奴之例言之,文明国之人尚不以异种人为奴,而自国之人乃反以同胞为贩卖品,此应受死刑者也。若言资本家与劳动者之地位,则资本家应保护劳动者,工作尚有时间,应接岂无限制?似彼鸨所为惨无人理,固法律所不能许者也,然救正之法如何?是仍须以法律制限之。
予若得为议员,定提出一议案于议院,曰“娼妓保护案”,请定为律法。此律法之内容乃为逐渐废娼的政策,其办法缕列于左:
(一)饬全国巡警调查各管辖区域内之娼妓,无论领家所有抑系父母作主,均须报名请领证书。每证书收费一元或二元,自领之后即认为公娼,并目之曰第一班公娼。
(二)第一班公娟分三级,略如租界之长三、幺二、野鸡等。第一级三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二级二年期满准其自由,第三级一年期满准其自由。自由后适人与否,领家与父母均不得干涉之。有愿入济良所、工厂者听,有适人者领家与父母不得苛索分文。
(理由)公娼之所以分等级而各级之自由期限有差别者,因妓愈贱而交接愈滥,海上野鸡花烟间日日均可延人为欢,其惨痛真较与禽兽交接尤甚,故此种苦妓自由之期限特短,以示怜恤之意。至于自由不用代价者,盖三年或二年之服役已足以报主人,纵亲生父母恩德深重,而舍身奉养亦足谓已尽子女之义务。惟其后有愿工作事亲者仍在人情之中,可听其自便,但父母不能视之为应有之权利耳。
(三)经第一次调查之后,有再请领卖淫证书者仍可发给,并仍照第二条办理,其未经官许者查出重罚。
(四)妓女各依其等级受领家管班之驱使,并在其法定之时间内名曰服役。服役之时,领家不得虐待鞭打,每夕不得接二客,有病时停止服役。有欲嫁人者,其身价不能超过当初卖价一倍以上(此项卖身契约当经官验看并注册,不得以少报多)。有不遵者,妓女得随时控告之。
(五)上项办法以十年为限,十年之后不准鸨母经营此项营业,禁止贩卖人口,停发买妓一项之证书。惟亲生父母经其女子之同意愿为娼者,另发一种证书,准其营业,其自由之期限与第二条同。
(六)服役已满之妓女不得再为妓女。
(七)再逾十年为尊重天赋人权计,即父母亦不得勒逼子女为娼,于是乃订志愿娟之法规(另订之,但亦限年限)。
(八)再逾十年,废止志愿娼。
如是办法,是三十年中可以无娼矣。虽属狂生一时理想之谈,而于数千百万女同胞之生命之人权有莫大关系,予下笔时似有无数可怜之女子乞援于我,我心为之竟日不安。世有有心人望赞成吾说,共同推广此办法而校正之、补助之,功德无量也。
又中国娼在租界者为多,其下等者之在租界尤如处黑暗地狱中,备受一切未有之痛苦。吾之办法自应及于租界,想西人素重人道,必能嘉纳予言。或先由有心人以此法要求先行于租界,或组织一女界人道会以提倡之,均可也。
中国人娶妾之恶习亦随娼妓之众多而发生,夫娶妾为正式太太所弗许,即予亦弗敢谓之曰合于正义。但中国一时有许多娼妓无从出脱,似娶妾亦是救饥救溺之道。然淫鬼贱夫娶妾恒在十数以上,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徒纵一时禽兽之欲,又何苦来乎?相传清时有满员某,多蓄姬妾,老不能兴,、乃伏诸女身咬其肌肉以泄恨,又性猜忌,每出外时必使诸妾易新履坐床头,归而视其履底有无泥污;又某道员筑一秘室,日与诸妾裸逐其间,是皆天杀的奴才也,不可为法。
中国女子反对丈夫娶妾,因此痛恨妓女至于切骨,殊不知妓女非乐为妓者,其所以堕落如此,命也。女子中有此种可怜人,女子不怜之而又恨之鄙之,其可恨可鄙之原则不贞而已矣。然设身处地想,所谓一品大夫人者不幸而亦陷身烟花队中,又有何能力足保其贞乎?余澹心作《李十娘传》,其述十娘之词有曰:“儿虽风尘贱质,然非好淫荡检者流如夏姬、河间妇也。苟儿心之所好,虽相庄如宾,情与之洽也;非儿心之所好,虽勉同枕席,情不与之合也。且儿之不贞,命也。”
是于贞字上似亦可以恕之矣。
狎妓在古时本一风雅事,故娶妾亦一风雅事也。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千古传为佳话,而今则风雅绝响矣,可为一叹。然因此之故,妓界遂益不齿于人口,而大妇虐妾亦多于当年矣。白傅有诗曰“老大嫁作商人妇”,妓在当时以嫁商人为可悲,盖商人不知风雅也。今日则商人占妓寮中第一把交椅,而所谓政界官宦者又大都为浪子流氓,质言之,均不知风雅为何物也。妓界又焉得不愈趋愈贱,作妾者又焉得不愈降愈卑乎?
曩读《小青传》,至其绝命书中“未知生乐,焉知死悲”二语,为之挥泪如雨。嗟乎!人孰不乐生哉,下至蝼蚁之微亦知生乐,而人乃独不能知之,不亦大可悲哉!然生而无乐,生亦如死,是死之悲虽未曾知,而生之悲固已知之矣。有生而悲,死又何惜?此言也,非悲痛绝顶人何能道出?予于此,乃亟思尽取天下妒大妇而飨以老拳。然此乃理想之谈也,其实人生不幸娶有此类妒妇,亦早宜死去为乐,又何心娶妾哉?
有询予志愿娼当作何解者,予应之曰:娼亦未尝不可为也,虽以色身事人,但亦取有代价。且所谓事人之道,亦是寻常男女应有之事。寻常男女以爱情相结合,其无爱情者岂不终鳏?故娼家乃起而代之,而另以金钱为媒介焉。推其性质,实与神圣之劳动家无异,人不能从而贱之也。况所谓男女交接者,男子虽具大欲,女子亦有同嗜。以鳏夫例寡妇,则男子亦未尝不可卖娼也。卖娼之原则在非爱情之结合,以男女二人行之便成交易,胡必劳鸨儿、龟儿干预其间,为天地间造作许多不平之事乎?
前言似不透彻,兹再作一比例。譬如一丑男子在爱情上绝不能得一美女子之欢心,然颇思交一美女子,于是有一种美女子以生计上之困苦,愿舍身为娼,供此丑男子之欲念,而易金钱以养生。又譬如一丑妇人亦实不能供美男子之一盼,然亦思得美男子而交之,于是又有一种美男子因生计问题愿折节与交,利其多金,是皆同一理也。惟其间均须为娟者之自愿始成交易,或因来客过于丑劣,心颇不欲,则可得自由拒绝之,不如今日之苦妓一任领家之驱使,无论老幼媸妍、生张熟魏一例欢迎也。虽然,予有罪,盖此言又未免太透彻也。
往年上海有妓曰陆兰芬,晚景颇自由,居胡家宅洋房,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兵为之弹压,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蓝晶顶均有而六品以下之官独无。入寿堂叩拜如仪,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及其死也,其姘头王某为其发丧,亦署灵曰先室,其举动之豪与阔大老官何异?故娼妓亦不可为而可为也。
男子不幸而为优隶、为绿林响马,然优隶与响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仑奴、大刀王五之类是也。女子不幸而为婢妾、为青楼贱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绿珠、红拂、柳河东之类是也。世有英雄,岂可具贱视娼妓之心哉?
无论男女,只问其是否为真英雄。如其真也,则为皇帝王侯、为夫人妃嫔、为优隶盗贼、为婢妾娼妓均是偶然之事,无所谓荣,无所谓辱,无所谓尊,无所谓卑。明太祖以沙弥作皇帝,武则天以尼姑作女主,偶然而已,岂有他哉?一切英雄望勿自馁。
自来南都粉黛争称维扬之女,今日则苏州吴娃乃于妓界上占莫大之势力,良以苏妓容貌娟秀,性质玲珑,装束淡雅,谈吐圆转,周旋敏捷,有天然美人之丰韵也。清末初向日人争回间岛,简某都护为延吉边防大臣,大臣乃召致苏妓数十人往,使为延吉之乐籍。不数月,苏妓之名喧传于黑水白山之间,歌喉扇影倾动一时,日、俄、高丽之妓见之色沮,渐乘间逸去,缠头脂粉之费遂为苏妓所独得。此虽属一大奇举,然亦足占苏妓之势力矣。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郭心儿传》中有句曰:“向来秦淮诸姬,以苏帮为文、扬帮为武。”
而正、续《板桥记》中所载名花亦强半为姑苏产,是苏妓之盛已不自今日始,而将来之发达尚未可限量也。
邹枢《十美词》所记之巧蝴蝶与如意,均其十二岁至十五岁时,外祖母怜其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买此二女为之执洗砚拥书、拂几扫榻之役,借慰岑寂者也。此种读书法好极好极,予若有此奇福,必终身闭门读书,不求闻达矣。又黄永《姗姗传》有云:“永下第归里,常与人往来。劈笺调墨,目不暇给。思得丽姝为记室,遂聘姗姗。”
此种请记室法亦好极好极,人不能享此读书之乐,亦当享有此贤记室。然不幸如今之人,均不易言也。
时人所刊之《双星杂志》第三期中曾载有《忆旧图咏》八则,为竹间吟客王简卿所作。其《晓虹吟榭》一则曰:“予既不乐为西湾之游,间有宴会则以君从。君年方稚,且朴愿如良家女,予故乐之,以为目中有妓而心中固无妓也。一夕被酒至君家小坐,君忽颜窃留予,予异之,君曰:‘鸨之命也。君不留,儿无完肤矣。’予曰:‘鸨惟利是趋耳,如所欲以畀之,其免矣乎?’君曰:‘然第君既出金而不屑留,儿复何颜?’予不得已为勉留一宵,君就枕三五语即酣睡,而予则终夜不能成寐,起而叹曰:‘噫,此孽海也。’书之以告世之家贫而鬻其女者。”
寥寥百十字,道尽个中酸楚,非寻常香艳文字也。予居上海,常夜午驱车出,满街“来来”之声不绝于耳,其间且杂以“做做好事”、“谢谢耐”可怜沉痛之语。呜呼,是岂彼辈所乐为者哉?自黄昏以至夜午,鹄立街头,雨夜如此,雪夜如此,饥寒不顾,乃偏有心寻欢,且白昼宣淫,多多不厌。呜呼,岂此辈女子真一淫至此哉!是皆鸨之命也,是皆如《晓虹吟榭》之言,违之则身无完肤也。予读此文连呼曰该死该死,可怜可怜,故不避空谈之讥,拟出前项之《娼妓保护案》。读予书者有长于英文之人,能将前案译作英文,寄之西报同为提倡,先使此辈夜夜呼“来”之可怜虫得以少苏其痛,岂非较之作种种慈善事尤为有功德乎?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上海巡捕房常将在途拉客之雉妓拘之,科其罪曰违章,加其罪名曰取厌行人、戒其将来则锢之黑室若干日,此真莫大之冤枉!夫取厌行人、在途拉客,均非妓所愿为而鸨有以迫之也,不罪鸨而罪可怜之妓,妓从何处呼冤哉?
有一种人狎妓,必大摆其臭架子,偶怫其意必暴跳而去,且非如是不可,否则畏有寿头之称,然有时乃累妓吃苦不浅矣。以予之思,此诚何必?妓亦人也,同有五官四肢,同是父母娘老子所养,究竟我比他又能高得几何,便值得如此装腔作势?且妓之怫我因有憎我处也,妓憎我因我有可憎之道也,我亦常憎人,焉能禁人憎我?且我恃何物,乃欲买美人之心使相爱而不相憎,徒发彪劲又与我有何益?是亦可以休矣。偶见王简卿之作,尊妓曰君,感慨及此。
白居易《长恨歌》有句曰:“遂使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此重女之俗原不可以风后世,但《绿珠传》有句曰:“绿珠井在双角山下,耆老传称汲此井者诞女必多美丽。闾里有识者以美色无益于时,因以巨石镇之,迨后虽有产女端妍者而七窍四肢多不完具。”
又有所谓昭君村者,生女皆炙破其面,故白居易又有诗曰:“不效往者戒,恐贻来者冤。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
夫以一二美人之恨事乃使父母易其重女之心,致深恶女子为不祥,恐其以美贻其终身之不幸,竟忍毁其肢体、炙其玉面,是亦可悲也。今之为贱妓者苟聆此言,必悔其初之未毁肢生瘢矣。虽然,美人之自爱其貌与佳士之自爱其才相同,苟非万不得已,孰愿自毁之?纵云出自父母之意,然事后思量,此身何辜,乃罹此劫,亦当引为终身之恨事。予意则谓与其有天赋之美貌而自毁,曷如死之为愈。嗟乎,嗟乎!是之谓不知生乐,焉知死悲。
凡为男子不可无怜恤体谅女子之心,唐皇甫权《步非烟传》有曰:“洛阳才士有崔、李二生,崔赋诗末句云‘恰似传花人饮散,空抛床下最繁枝’,其夕梦非烟谢曰:‘妾貌虽不逮桃李而零落过之,捧群佳什,愧仰无已。’李生诗末句云‘艳魄香魂如有在,还应羞见坠楼人’,其夕梦烟戟手言曰:‘士有百行,君得全乎?何至自矜片言苦相诋斥,当屈君于地下面证之。’数日,李生卒。”
虽属文人游戏笔墨,然亦可借以戒世之唐突美人者。
《非烟传》所述,乃在武公业之不足偶非烟,故烟书有句曰“匹合于非类”,以非类之匹合而有外遇,似为天赋之自由权,无分男女也。公业村夫,既不解风雅以博美人之欢心,又何能据有美人,使为绿珠之向主?而非烟之私赵象,系爱象之风调不能自持,且尝以放荡自愧。不幸好事多磨,而赵象亦未能如李靖之后来得志耳。不然,步非烟岂不能如红拂妓之为后世称赞哉?至武公业鞭楚非烟大煞风景,诚村夫所为,人皆弗取。李生何人,乃推波助澜,代公业责备冤鬼,死固其罪,似尚须打入拔舌地狱始快人意。
天下男子绝不足怜恕者有数种人,卖国贼、守财奴、元绪公、孔武有力之恶丐。天下女子绝不足怜恕者亦有数种人,妒妇、泼辣货、鸨母、媒婆。如是种种,是皆可口。
醇酒妇人,人道是英雄末路所作之事,其实亦不尽然,此四字固可作消磨潦倒观,然亦可作风流跌宕观。且徒然不近酒色亦算不得即是英雄,而英雄之为物又非泥雕木塑来者,徒于不近酒色上作工夫,天下亦无此种酸臭之英雄也。宋柳永未第时有词曰:“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此真是腔子里面语,英雄英雄亦不过浮名而已,何忍以赏心乐事换来此无用不值钱之物乎?
越想矫作英雄越不是英雄,越不想矫作英雄却自然而然的是英雄,兴之所至、情之所适,天真露焉,本色在焉。偶然思饮则入醉乡,偶然好色则入情海,聊以消遣,岂有成心?虽属游戏,又见性灵。寄语乱世男儿,勿再沉迷不醒,还向人山人海中乱寻英雄之功课,乱挂英雄之商标,使咱老子看来好笑也。
南唐宰相冯延巳有乐府一章名《长命女》,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此真千古第一等妙文也,看来虽似平常,而三愿之中层序井然,趣味深永。其第一愿之所以先祝郎君者,盖以世界之大、人类之多,在我女子惟知有郎君一人,世界无郎,我不知有世界也,人类中无郎,我不知有人,且并不知有我也。因有郎而后有世界,而后世界有人,而后人中有我,是郎者即我之世界,即我之世界所独见唯一之人,而亦我之性命、我之灵魂也。我宁可无世界,我宁可世界无人,我宁可人中无我,然独不可无郎也。故劈头第一愿即“愿郎君千岁”,信口道来,不假思索,此盖我心中脑中、晨昏风雨、魂梦疾病、无时无刻常常在念之一句话也。但既有郎矣,因有郎而又有世界及人矣,是不可无我也。世界沉沦不足惜,人类绝灭亦不足惜,但留得郎君在亦终须留得我在,故第二愿遂“愿妾身长健”,以与郎共有此极乐之世界。但既有郎矣,又有我矣,郎为妾所有,妾亦郎所爱,朝朝暮暮与郎共守,此则我之乐而亦郎之乐也。然人生有离别,会合有前定,在当初急不择词,只愿有郎有我,既至有郎有我之后,或天公不作美,我与郎竟无从会合,或会合而又轻于别离,是有郎与无郎同、有我与无我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是诚不必有郎、不必有我矣。偶见梁间双燕呢喃作情语,遂有无限心事兜上心来,于是第三愿乃从容再拜而陈辞矣。妙哉妙哉!岂寻常半通文人乱诌香艳字面、胡扯淡者所能轻道?
疾痛则思父母,穷困则思良妻,其理则一,其情颇同。惟父母之呼不过天性中偶然之流露,而良妻之望乃人事上必要之相需,前者仅为老生常谈,后者确为救贫要素。苟为夫者偶逢厄运未遇知心,而为妻者徒事苛求,反加鄙薄,遂使精神饱受痛苦,渐至意气尽归消沉,虽属命也如斯,然亦恨无可遣矣。盖闺房乐趣最重温柔,女子心情贵在婉转,当英雄得志之时或尚能受制于妇人,而游客归来之后奈何可见轻于妻子?况世途得失,事本寻常,中道蹉跎,天实磨炼,慰安之语尚闻来自朋侪,诟谇之声讵可宣诸闺阃?是所谓逆耳刺心者,真无异投井下石矣。敢告天下懦男子,宜延介甫挥拳;并敢告天下恶夜叉,试看买臣泼水也,哈哈!
古来妇人中有两柳河东,宋时之柳河东陈季常妻,明末清初时之柳河东即名妓柳如是而亦钱谦益之夫人也。季常妻以妒名,致东坡老人为作河东狮吼之诗,使后世懦夫闻之寒胆。蒙叟之夫人爱才如渴,遂不惜以妙龄偶老迈,为妓界中情场中添一佳话。方蒙叟初遇柳时,叟已黝颜鲐背、白发鬖鬖,而柳则盛鬋堆鸦、凝脂竟体,燕婉之宵,钱曰:“我甚爱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
柳曰:“我亦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
因相与大笑,而当年酬赠遂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较之狮子诗逸丽多矣。至陈柳氏之妒,果妒至若何程度,无从考据。偶阅宋洪迈《容斋三笔》云:“黄鲁直元中有与季常简曰:‘审柳夫人时须医药,今已安否?公暮年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又一帖云:“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寥寥数笔,足想见当年妒娘子威风及撒娇放泼之怪象,不待小说家绘画矣。又传蒙叟晚年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叟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壮。”
河东君笑答曰:“华而不实,大而无当。”
当时闺房燕婉之乐有如此者。迨钱死后,柳夫人以从容御侮、慷慨殉义流芳后世,是古来女子能兼称美人、名妓、才女、节妇者,柳一人而已。伊人何在?愿与天下英雄名士共铸金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