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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记

  明末清初时有四大美人,一陈圆圆、二柳如是、三李香君、四董小宛。圆圆之身关系明代之存亡甚重,人有以祸水目之者,惟钮锈作《觚剩》曾以笔回护之,称其入滇后以齿暮请为女道士,并赞之曰:“遇乱能全,捐荣不御。皈心净域,晚节克终。”
  此亦才子怜惜佳人之用心耳。李香君与侯生之事,有《桃花扇》传奇传之,艳称人口,但亦寻常佳人才子之会合而已。董小宛事冒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死,冒作《影梅庵忆语》二千四百言哭之,事原平淡无奇,惟后来有道清季宫闱秘史者,谓顺治帝之董妃即系小宛,由北兵掠之入宫,大被宠幸,用满洲姓称董鄂氏,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亡日,《影梅庵忆语》中阙其病状,诀绝语不载,且追忆签谶曰“到底不谐”,而吴梅村题小宛像诗又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句,“侯门”二字明明有所指也。其后董妃死,顺治帝伤感甚,乃遁五台为僧,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又暗指其事而咏之,是此事亦可谓奇矣。然此三人者均弗如柳如是之有奇情侠骨,是柳如是者真乃明末清初时四大美人中之第一美人也。
  吴三桂乃引狼入室之汉奸,清顺治非一代创业之皇帝,一则不惜以明代江山殉其爱妾,一则无心于九重帝位去作痴僧,是其用情亦有可以并称者。明内臣王永章《甲申日记》内载三桂家书数通,系致其父吴襄者,其初一则曰:“只能归降,陈妾安否?甚为念。”
  再则曰:“达变通权,方是大丈夫。惟陈妾骑马来营,何曾见有踪迹?如此轻年小女岂可放令出门?父亲何以失算至此!儿已退兵至关预备来降,惟此事实不放心。”
  及后闻刘宗敏掠去陈妾,盛怒之下观望犹存,其家书中遂复云:“初不料父亲失算至此,昨乘贼不备攻破山海关,一面已向清国借兵,本拟长驱直入,深恐陈妾或已回家,或刘宗敏知系儿妾并未奸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
  及清兵已至,大势已成,而三桂之降心犹未尽死,遂又有“但求将陈妾、太子两人送来,立刻降顺”之书,意欲使其父向李闯探询意旨。综观前后之反复犹豫,既不能降又不能战,直似一个热蚂蚁儿使人笑煞。或曰女色之颠倒英雄有如此者?予颇不以为然。盖吴三桂决非英雄也,果真为英雄者,闻其所恋爱之人被人奸污,讵可尚存侥幸之心?与之拼命而已,岂有他哉?或又曰三桂既不能为英雄,然亦可称多情之士乎?顾予又不许之。若果为多情之士者,则委曲求全速行归降,乞怜于闯王之前可耳,冲冠一怒借兵而入又胡为者?倘使如其臆测之言,一经进兵反无生理,又何以对情人于地下?或又曰不敢与贼十分拼命,即所以委曲求全也。然予之意乃又敢决定,求全之道除归降外别无他法,若不欲求全者则举兵讨贼,任贼之死情人而我乃杀贼而死以报之可耳。苟因求全而又犹豫不决,致情人因我之反复而触贼怒、撄贼锋,斯真为负情人矣。其后圆圆虽得生还,然已侥幸万一。甚矣哉!纨挎子弟之不能当事也。或又曰子之言得毋近于劝人委曲求全?然又非也。盖三桂实未有心作英雄者,故予乃以其求全时苟安之矛攻其求全时反复之盾,并敢告乱世中人才,事至重要关头,不能自居英雄便当自甘妾妇,作英雄固当具奇才,作妾妇亦须有卓断,因循、反复、犹豫三者非英雄所可犯,亦非妾妇所宜有也。三桂坐此病,故后来又叛清廷,致遭覆灭,为天下笑,而予于此乃愈不信三桂之为多情之士。若三桂果真为仅知有情爱而不知有其他者,则其对于满清当视为尔争江山、我索爱妾,尔之江山已得、我之爱妾已归,尔固如愿我亦遂心,从此各乐其乐,我固可学范大夫载西施游五湖去。既受王封,复为叛逆,又是何苦来乎?至若顺治帝之为清代创业之祖,虽实全仗多尔衮及嫁人太后之大力,然帝颇知羞耻,常怀忿恨,遂纵情于妇人,且不惜以至尊之位殉之,是善于解脱者。虽不得目曰英主,然亦不失为奇男子矣。历来为君主为和尚者,固无第二人痴于彼也,以视三桂似又有霄壤之分、人鬼之别焉。
  洪承畴之降清,多尔衮之出师,据最近出版清秘史所载,均清孝庄后之力,孝庄后即顺治母而后下嫁为睿亲王妃者是也。先是,多尔衮本无大志,而太后忽以为有机可乘,宜兴大兵争天下。及召多至,多形容憔悴,自称此生已无复有生趣。后询其故,多惶恐据情以告,后大笑谓何以便至此?遂留多谈兵竟夕,至晓而六军齐发矣。洪承畴之被俘,原欲学谢枋得不食而死,后闻其有娈童颇似彼,遂不惜以国母之尊饰为贱男为洪伴宿,借劝其降,而洪遂亦牺牲忠臣之令名入其彀中矣。嗟夫!天下美女子其能颠倒英雄、鼓舞豪杰如此,亦可想见其魔力之大矣。后太后下嫁,相传有“大礼恭逢太后婚”之诗,洪承畴得毋含酸乎?
  《秋灯录》云:“御史毛羽健娶妾甚嬖,其妻来立遣之,因来速不及豫防,毛迁怒于驿递,倡为裁驿夫之说。裁后倚驿递为生者无从得食,相率为盗,闯王得以招致之。”
  流毒宗邦、覆灭明社而实酿于一妇人,是真为女祸之酷,伏于衽席矣。予记明末美人偶及于此,敢请毛大夫人出来代陈圆圆受过。世有诋圆圆为明代祸水者,何如诋此妒妇以求公允?若彼毛羽健不能奈何床头夜叉,乃寻驿夫出气,真是银样蜡枪头,没中用的小狗才也!
  前云古人娶妾是一风雅事,而薄命怜乡甘作妾者亦是慕风雅来也。故古来美人名妓恒为名士才子所有,此风一倡,于是名士才子乃更为可贵,且惹起一般人之羡慕,以为天下人能得美妇人者惟名士才子而已,而名士才子有时亦颇以此自豪。故《板桥杂记》中所载之名士过江来游秦淮,竟拍向帷之妓刘元齿之肩而言曰:“汝不知我为名士耶?”
  冀以自炫,其时亦不幸而遇不合时宜之妓耳,乃竟以“名士是何物、值几文钱”之语答之,以大伤名士之心,不然,岂不又成佳话哉?但事不可以一例观,名士之中亦真有真名士,才子之中亦真有真才子,世苟无才子名士风雅绝响,美人名妓亦终无扬眉之日也。然世有才子名士而无美人名妓点缀其间,才子名士无以炫耀于世,必亦渐为世所厌薄矣。可胜叹哉,可胜叹哉!
  才子以佳人贵,佳人以才子贵,二者颇有互相标榜之性质,故均能见重于世。不然,世岂有真能爱才、真能好色者哉?昔张船山诗才超妙,性格风流,四海骚人靡不倾仰,秀水金筠泉忽告所亲,愿化绝代丽姝为船山执箕帚,又无锡马灿赠诗云“我愿来生作君妇,只愁清不到梅花”,以船山夫人有“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之句故也。嗟夫!此二子者其用情亦可谓奇矣,得毋怀才不遇、潦倒凄凉,求佳人不得,乃不得已而思自化身为佳人以事才子,借留他生之佳话补今生之缺憾乎?嗟夫!何其悲也。船山咏此事有诗二律曰:“飞来绮语太缠绵,不独青娥爱少年。人尽愿为夫子妾,天教多结再生缘。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痴情欲放颠。为告山妻须料理,典衣早蓄买花钱。”
  “名流争现女郎身,一笑残冬四座春。击璧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只愁隔世红裙小,未免先生白发新。宋玉年来伤积毁,登墙何事苦窥臣。”
  词坛雅话,传诵一时。嗟夫!船山老人“击壁此时无妒妇,倾城他日尽诗人”二诗,其写才子名士之幸福至此而极矣。我从来心硬,一见也留情,我其勉为名士才子乎?一笑!
  男子而思他生化身为女子作名士姬妾,已属奇事,兹尤有奇于此者。如《随园诗话》所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妻,宁作子都妾。”
  岂非更为惊人?是亦孤愤之士伤心之语也。戴延年《吴语》云:“棹歌以吴江为第一,大约不出男女相慕悦之词,而发情止义、好色不淫,颇得风人之旨。夜程水驿,月落蓬窗,每与柔橹一声相间动,动人乡思,凄其欲绝。”
  予读其文而艳羡之,予又曾居吴,独未得闻吴歌以餍耳福,使人怅然。偶见《小说时报》曾载有一歌,真为天地间妙文,特录出以公同好。歌中多吴语,其意殆言今之自由结婚也,歌云:“摸摸耐手软如绵,心里要想讨耐呒铜钿。问声耐阿姆娘,阿肯赊把我呀,到仔秋天收了谷子认利钱。姐倪说道郎阿郎,杨柳条条绿呀长,倪屋里向爹爹只有赊酒赊肉吃,世界上那有姐倪赊嫁郎?赊嫁郎来赊嫁郎,我赊嫁郎来也弗强,也弗要讨耐转去车水当牛羊。冬天还耐汤婆子,夏天还耐竹夫人,相对乘风凉,瞒得过奴瞒不过天。唔笃乡下人咯里一家弗种田,半夜迢迢牵夜马,清早起来插秧田。插秧针来插秧针,姐倪心事要分明。姐倪要晓得故歇世界比不得从前苦呀,才是自家结婚姻。”
  如于春江花月夜倩十五吴姬曼声唱之,亦韵事也。吴人爱唱歌,吴音亦最适于唱歌,故随在皆有歌趣,即如街头巷里拍卖零碎布匹什物者亦编为韵词高声乱唱。此外又有一种滩簧,亦甚动听,林步青所演者尤为出色,有信手拈来都成妙谛之致。如有人代林步青刻滩簧专集,其价值或较之坊间所出版之胡扯淡香艳诗词高出万万也。
  林步青滩簧有时好谈时事,乱夹新名词其间,不甚妥当。然歌以清新为主,苟用新名词能合程式,则乱谈时事亦娓娓动听,并不必专讲言情也。《时报》天笑生有一作曰:“三月桃花红纷纷,香闺中走进俏郎君。姐道郎呵为啥愁眉不展频叹气,今朝《时报》浪阿有啥新闻。说新闻来话新闻,郎君长叹两三声,说我伲中国借仔千千万万、万万千千格外国债,只怕今生今世里还弗清。姐儿听说笑吟吟,郎君说话弗聪明,你看英美德法那里一国弗借债,借债造路、借债练兵,格种大人先生才赞成。郎君听说气昏昏,女流家说话不分明,各国借债都是国民监督议院协赞作正用,要像实梗闲费浪用、嫖赌吃著阿该应?”
  亦是有心人之作,别开生面,有足取者。
  吴歌而外又有粤讴,大抵粤音柔而直,颇近吴越,出唇舌间似为羽音,故歌则清婉溜亮,纡徐有情,听者亦多感动。且风俗好歌,儿女子天机所触,虽未尝目接诗书亦解白口唱和,自然合韵。说者谓粤讴实始自榜人之女,是殆与吴歌之始于棹歌相同也。其歌之佳者,如《楼头月》一首有云:“楼头月挂在画栏边,月呀,做乜照人离别偏要自己团圆?”
  真绝妙好词也。又云:“我想死别与生离总唔差得几远,但得早一日逢君,自愿命短一年。天呀,虽乃系好事多磨,亦该留我一线。”
  情文兼至,得未曾有,在吴歌中亦不多见。虽然,无论何乡何土其小儿女随意讴唱者均有妙文,惜未有人集而梓之耳。
  中国方言复杂而文字则大概相同,然而吴粤之人各以其异音造出许多异字,居然能自成一体,可以入文章供吟咏,亦怪事也。予生长粤东,幼时颇解粤语,今长大忘之矣。近屡居沪,习闻吴语,甚嗜之,尝阅《九尾龟》吴语小说而爱其精致,安得有人创为吴语字典及吴语诗词小说各体,为艺苑增韵事乎?
  自来记载青楼琐事之书均争道吴、越、广东三地,且均言水上,如秦淮画舫、如浙江江山船、如珠江船,常见于各书之字里行间,其同一风气如是。至今日忽不然,且俱改成大陆风味,乱取妓名曰某阁、某别墅,其下且并无主人字样。偶应局差人也,阁也、别墅也一齐搬来,然亦百无所有,仍是一个娇滴滴之人而已,思之使人失笑。偶见一吴语诗咏其事云:“先生别号太翻新,土木名词认作人。馆阁楼台呒介事,小口心子紧随身。”
  可称绝倒。
  文人词客能曲谅女子,见之诗词者在古昔亦甚多,如李太白云:“若教管仲身常在,宫内何妨更六人。”
  如杨诚斋云:“但愿君王诛宰,不妨宫内有西施。”
  如赵瓯北云:“马嵬一死诸军退,妾为君王拒贼多。”
  如袁子才云:“若教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传里人。”
  又咏杨妃云:“如何手把黄金钺,不管三军管六宫。”
  均措词委婉,超生冤鬼不少。
  称女子为祸水真是无道理事,而专制朝代罪及妻孥尤为横蛮之举。相传黄巢有妾,于巢败后被俘问罪,唐僖宗宣诏问之曰:“汝曹皆勋贵子女,何为从贼?”
  妾慷慨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其言可谓气壮理直,喝破专制朝代之非道。按查二瞻有云:“松之于秦始,鹤之于卫懿,非松鹤有求于秦始、卫懿,不幸为其所近,欲避之不能耳。”
  此种女子殆亦不幸为恶人所近,欲避不能,致罹惨祸耳。虽然,今之世已不以成败论人矣,无所谓贼不贼,使黄巢幸而为天子,彼善辩之妇岂不俨然母临万邦,称女中尧舜哉?
  海盐陈女士若兰著有闺词百首,有云:“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
  是言双髻乃道妆也。近来上海有所谓双鸳戏影新式髻者,屡见于吾人眼帘,讵非满街尽女道士乎?
  女子髻式服式均与美术有关,予颇爱上海女子装,亦以其有美术之观念故也。惜提倡研究者尚无专家,偶出异样,人多诋为服妖,以致不能推广及远,可叹也!
  日本和尚可以娶妻,近欲传其教于中国,中国僧人羡慕其娶妻一项,或将风靡。予敢告一切大方丈勿须流涎,听予说法。据清人宋长白《柳亭诗话》所载,鲍令晖有代沙门妻郭小玉诗,可见六朝以前清规未立,人呼为梵嫂、诗娘者往往有之,今日正可趁此潮流向佛教总会要求复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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