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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记

  予弟昨询予一事,略谓中国幼童恒畏见外国人,何故?予思此间颇有研究之价值。盖中国父母长上之抚孩提,遇其啼哭或有所乞索时恒以外国人恫吓之,并造作种种无稽之谈,谓外人如何暴厉,当之必无幸,以止小儿一时之啼声。譬诸《三国演义》所述,人闻张辽之名,虽小儿亦不敢啼,其实小儿焉知张辽,更焉知张辽之可畏?不过父母长上一时,故意渲染张大之,不期而输入儿童脑中耳。在父母当时之意,亦不过止小儿暂时之声张,然其为害乃种植小儿以畏外人之劣根性,至成人时或半成人时,每见外人终不自觉而生畏惧。又譬如人本不畏鬼,且深知无鬼,亦因童时常受恫吓之故,脑筋中畏惧之夙念终不能自拔,意气消沉,精神颓丧。人既不武,国焉不弱?是在此后之为父母长上者有以救正之,其实教育儿童之法只宜启导之,循循善诱之,不在作此无稽之谈恫吓之以伤其脑也。
  古来诗人名士,最不幸者为陆放翁。予此言甚怪,特以陆之事实证之。放翁初娶唐氏女,伉俪相得,弗获于姑,陆出之未忍绝,为别馆住焉。姑知而掩捕之,遂绝,后改适同郡宗室赵士程。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园,唐语其夫为致酒肴,陆怅然赋《钗头凤》一词曰:“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浪痕红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唐见而和之,未几怏怏卒,放翁复过沈园,赋诗哭之,已足称情天之恨事矣。后放翁之蜀,宿一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
  询之则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夫人逐之,此夫人当非唐氏女可知也。妾临行赋词曰:“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此又一恨也。贤妻美妾无福能消,悍妇恶姑此情谁怨?亦难乎其为放翁矣。况放翁处天下多事之秋,中原板荡之日,腥膻遍地,胡患弥天,放翁一生又碌碌不得志,望空挥泪,无处埋愁,不得已而寄情香艳,聊以自遣,又复遇如许之恨事,反加煎缚。“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翁诗曾自道其恨矣,悲哉!
  龚定庵生平放浪不羁,颇爱妇人,所遇亦甚奇,故晚年有“试问英雄末路里,温柔不住住何乡”之诗,虽伤心语亦得意语,盖终有乡之可住也。其子孝拱较乃父尤怪,所谓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者殆是。孝拱初名公襄,后乃屡改其名曰刷剌、曰橙、曰太息、曰小定、曰昌匏,愈改愈奇僻。尝入粟一应京兆试不售,大恚,由是弃举子业。好为狎邪游,顾以性冷僻、寡言语,落落寡合,中年益落魄不堪,至以卖书为活。旅居沪上,与粤人胡寄圃相识,时英使威妥玛方立招贤馆于上诲,延四方知名之士佐幕府,胡以孝拱荐,威与语大悦之,乃就孝拱读《汉书》,由是西人以孝拱为英使之师,呼“龚先生”而不名,一时道学先生遂群起攻之。孝拱因益放浪,尝倡言:“中国天下与其送于满清,不如送与西人。”
  庚申之役,英师入京焚圆明园,谣传为孝拱所画策,并饱载金玉重器以归,于是人益不齿之。孝拱遂又自改其号曰半伦,半伦者,言其无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而仅爱妾耳。求幸福斋主人曰:伤哉,此名乎!夫人而不相容于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间,其人心绪之恶劣之凄怆可知矣。然妇人女子乃有能相容之者,是妇人女子不亦可感而可爱耶?顾人生不得志,仅寄情于妇人女子,然亦大可伤矣。后又阅《孽海花》说部,言半伦有二妾,凡著书时一妾磨墨、一妾画红丝格,可谓极人世之艳福。讵知某年正月二妾乃同时遁去,是虽欲联系此半伦而不可得,从此想当更名曰不伦矣。呜呼伤哉!人生至此,尚有何言?至于就馆英人,倡言排满,在当时为恶德,在后世为美谈,惟圆明园一节不无可疵。然半伦并未致富,临终时仅遣一值价五百金之碑帖碎剪之,足见其窘。当时人鄙弃之过甚,又恶其好谩骂人,或造作圆明园之谣以污之未可知也。又闻人言,曾国藩欲羁縻半伦为己用,设盛宴款之,微露其意,半伦大笑曰:“以仆之地位,公即予以官,至监司止耳。公试思之,仆岂能居公下者?休矣!无多言,今夕只可谈风月也。”
  是其人乃高尚如此,鄙为外奴孰信之哉!
  龚定庵性怪诞而诗词伟丽,足动人。旅京都,乃与荣恪郡王绵亿之子所谓明善堂主人某贝勒之福晋私,事发,引疾归。晚年又眷一妾曰灵箫,别有所私,竟以药酒死定庵,或又曰某贝勒不忘旧恨,阴遣客之。是则定庵所谓温柔乡者乃死乡耳,然而死亦风流,死亦清净,较彼令郎半伦联系半伦而不可得,生受潦倒凄凉之苦,犹差胜一筹也。
  龚数十年后又有汪笑侬,以明经拥某王邸皋比,邸有寡妃,与私焉。久之,为羽林军主者所侦知,竟将一对野鸳鸯缚送宗人府请治罪。西后及礼王均以家丑弗可外扬,褫汪明经头衔而反妃于王邸,后汪之江左,携一中年佳妇,即是此妃。妃善歌簧皮诸声,汪则擅弦索,渐亦能歌。及为上海天乐窝琴师,贫不能自给,遂亦拾闺中人之唾余,上红氍毹唱须生,以伶隐之名大振江左,现犹在燕京乱唱《马前泼水》也。此事奇极,其艳福且较定庵为多,穷书生固可以傲名士矣。
  《江淮异人传》戴沈汾隐居乐道,家有二妾。一日,谓妾曰:“我若死,尔能哭乎?”
  妾愕然曰:“胡出此不祥之言?”
  固问之,曰:“苟若此,安得不哭?”
  汾曰:“汝今试哭,我观之。”
  乃升榻而坐,强二妾拥袂而哭,哭至伤心处,汾竟死矣。此种死法甚妙,若使龚半伦如此死,其乐当无艺也。
  予不爱下棋,昨年游东京,人强我为之,二三子后即推盘而去,见他人津津视若异味,习为之终日不倦者,颇以为异,然亦不愿趋视之。人问何故,予曰:“下来下去终在这圈圈内争胜负,跳不出圈儿外,谁耐烦用此心机?且予不特棋也,凡种种事欲我无端多用心,我即弗愿为之。”
  虽然,此仅言棋耳,其实世间事即一局棋耳,跳来跳去谁又在圈圈外者?予生二十余年,自问尚有才智,欲自勉为一阴愎之人与世人争一日之长,似尚不弱,然得之奚益?遂不屑为,以成今日之冷僻怪诞。然予又非厌世也,厌世亦无甚益处,虽日日宣言曰予厌世、予厌世,然亦跳不出世界外,又何必言厌?亦惟有自适其适,得过且过,今日有机遇为圣贤英雄即为英雄圣贤可耳,明日不幸而必坠落为罪人贱夫则为罪人贱夫可耳,我与世人本无争,苟世人欲强与我争者,亦如下棋至濒危之时,亦不得不少用心思,聊以对付,非以求胜,自然而然故也。世有智者,孳孳不息,攘臂而争,兼程而进,甚或倒行逆施以求旦夕之幸,视予苟安或尚较彼稍佳矣。用以自慰并以自解,乱世之人或嘉予言。
  田北湖为其远祖田兴作传,述其远祖兴与明祖之交谊有同兄弟骨肉,顾兴成不居功以布衣终,明祖特遣使人持手书召之于六合,其书的系明祖亲笔,有足观者,选录于下。书曰:
  元璋见弃于兄长不下十年,地角天涯,未知云游之处,何尝暂时忘也?近闻打虎留江北,为之喜不可仰。两次召请而执意不我肯顾,如何开罪至此?兄长独无故人之情,更不得以勉强相屈耶?文臣好弄笔墨,所拟词意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特自作书略表一二,愿兄长听之。
  按:明祖此言骂尽一切文绉绉之人。呜呼!文人所长者笔墨而已,恃其所长故遂好弄,然乃不能尽人心中所欲言,是文字果有何用,不亦可以休乎?
  昔者龙凤之僭,兄长劝我自为计,又复辛苦跋涉,参谋行军。一旦金陵下,告遇春曰:“大业已定,天下有主,从此浪游四方,安享太平之福,不复再来多事矣。”
  我故以为戏言,不意真绝迹也。皇天厌乱,使我灭南盗、驱北贼,无德无才,岂敢妄自尊大?天下遽推戴之,陈友谅有知,徒为所笑耳。
  按:明祖此语是何等胸襟!然以明祖之雄才大略,犹有此良心上一句谦词,世无豪杰,徒使小儿曹妄自尊大,是亦更可笑矣。
  三年在此位,访求山林贤人,日不暇给,兄长移家南来,离京甚近,非但避我,且又拒我。昨由去使传言,令人闻之汗下。虽然,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者不同父母,甚于手足,昔之忧患与今之安乐所处各当其时,而平生交谊不为时势变也。世未有兄因弟贵惟是闭门逾垣以为得计者也,皇帝自是皇帝,元璋自是元璋,元璋不过偶然作皇帝,并非一作皇帝便改头换面不是朱元璋也。
  快人快语,非真英雄谁道得出原来作皇帝是偶然之事?有什么天聪明、圣文神武,若一作皇帝便须改头换面,真不值一笑也。虽然,一切事皆当作如是观,勿为文人所愚俗情所动,才是脚色。
  本来我有兄长,并非作皇帝便视兄长如臣民也,愿念弟兄之情,莫问君臣之礼。至于明朝事业,兄长能助则助之,否则听其自便,只叙弟兄之情,不谈国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再不过江不是脚色。
  元璋煞尾说两句江湖话,真不愧英雄本色。
  统观全书,诚非文人所能下笔,尤足见明祖系一爽快男子,非皮里有血、眼里有筋,铜枷铁索牢不自拔者。此种文字真是千古奇文,不特历代帝王家无此一副笔墨,即自命为英雄豪杰之一般人又孰曾慷爽若此?予读此文,痛饮三大杯黄酒,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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