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幼时,家居平西八十里之门头村。彼时乡间妇女竞以小足为美,予年甫六龄,子母即为缠裹双足。缠时先浴以温水,然后取长约三尺、宽二寸之脚布,用手将予右足大趾以下之四趾,慢慢向足心下压,缠绕一匝,由足根向前而经足面,再向足心绕过,如是三匝,将所余布端,以手指掖入足下脚布缝中。
右足缠毕,如法再缠左足。于是着大红布鞋,鞋口附有绿带牢系足上,令予试步。足乍着地,若有物绊行,摇摇欲坠。并谆谆属予走路时,足尖不可向天,以免脚形后倒,被人耻笑,但足趾被迫下弯,触地剧痛,极怕走路。夜间双足火热,涨痛至不可忍。央母为予解放,辄遭呵叱,且云:“此不过初试松缠,俾足形渐就范围,尚须加紧缠裹,方能得一双好小脚也。”
予是时除怕痛外并无任何感想,久之似亦不觉其苦。八九岁时,可以自己缠裹。所着之鞋,每新制一双,其尺寸较旧者微缩一度。至十一岁,双足已成瘦小弯曲之形,量之为四寸五分。一日随母赴邻村外祖母家祝寿,来宾中有张氏姊妹者,年龄与予相埒,双足皆瘦不盈握,衬以鲜艳夺目之绣鞋,愈饶妩媚,寿堂中群众无不争相赞美。
会予之舅父笑谓予曰:“看看人家的脚儿,又小又正,多么体面。再看你的呢,又大又肥,谁肯给你说婆婆家耶?”
男女来宾一闻斯言,咸注视予之足下,相与嘻笑。在此情况之下,予如冰水浇头,霹雳震耳,直无地自容,不觉羞极而啼,恨不即刻削小双足,与彼媲美。乃立下决心,从此纵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紧缠足,以雪此耻焉。
予每至外祖母家,必留住多日。是日夜静,暗解双足脚带,权将手帕撕成布条,接缝脚带使长,以便紧束。将双足大指以下之四指,竭力向足心下压,使屈至无可再屈,即以脚布紧缠一匝,复按足下弯作弓形,力握脚布缠过足踵足面,仍向足心紧缠。如是四匝,匝匝加紧,最后将布端嵌入足心布缝内,着鞋系带。结束停当,姑就枕。无何,双足渐感膨胀,继而火热作陆续刺痛,辗转不能成寐。
虽然,宁死决不稍松予之脚布。有时痛极饮泣,惟有咬定牙根,强忍过去。倦极入朦胧中,无非三寸小足,萦绕梦魂而已。天明起床,非扶墙不能步履,差幸双足不似夜间疼痛之甚。予为此举,外祖母家上下人等俱被瞒过。经十余天之紧缠,所御之鞋日见硕大,窃喜予足之日小也。于是深夜挑灯赶制小型鞋,作好量之,为三寸八分,盖予足已缩去七分矣。半月以来,有此成绩,实非初料所及。另更换五尺长脚带,并制软底睡鞋,每夜缠裹后,以之套着双足,愈觉严紧有力。
又经三五天,忽双足奇痛,解右足视之,见第五小指根着地处红肿化脓,约棋子大。复视左足所患,一如右足,只化脓较少耳。当用棉花拭净,再以棉花少许贴患处。缠时痛彻心腑,身躯为之抖战。念茹苦半月,苟畏痛退缩则功败垂成,可惜孰甚!思至此,勇气顿增,反加倍力缠之。虽痛极,经过片时,似稍可忍,盖双足已麻木无知矣。
予之足指日日下压,除大指随足趾弯下成尖瘦形外,余四指皆作扁平形,如蚕豆大,曲折排匀,横卧足掌。第五小指与足踵距离日近,量之为四分。足心足踵间之缝亦日益深下,量之约八分。足尖日窄,足根平直,足面微高。缠至三十天,予足已小至二寸九分,较前又缩去九分。此时化脓处亦渐愈,行走时因足弱每欲倾倒。
一日,予之舅父忽瞧见,谓予曰:“我把你两脚削去,省得你再往小裹缠。”
盖恐予再缠将不利于行也。及归家,人睹予双足之忽小也,咸以为戏装假脚。迨逼视真切,则相与瞠目挢舌,争为予贺。自是惟从事于新式鞋袜,不再求足之小,而远近数村诸姊妹论足,已推予为魁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