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居士
年前内子雇一张姓佣妇,裙下双钩,瘦不盈握。《东方游记》所谓“可置玻璃杯中者”,非虚语也。虽徐娘半老,然婷婷之风韵犹存,加以足弱故,行路辄步履伶仃,井臼之劳亦几不胜。内子劝其解放,则以业经过时,改组无补天然,徒增痛苦为辞,终不弛其缚。惟性情尚属和婉,家人多乐与攀谈,内子尤喜,时有周济,不计也。暇常述其束足经过甚详,兹记之如次。
伊生于豫西某县,时当清季,沿于习俗,七岁即将双足缠裹。将至始缠之年,伊心甚惧,盖幼时常至亲串家,见伊表姊裹脚痛苦也。果七岁之秋,而魔难降矣。先一日,其母谓伊曰:“汝今七岁矣,正为缠足之时,迟则脚秧逛大,益将受苦。汝春间当缠,因汝身体柔弱,直延至今。试看人家脚样,都已缠成。自明日始,我将为汝轻拢,并不疼痛。为女儿者,谁不度此难关?”
言毕,即饲以果饵,并取示新制之凤头鞋,诱之曰:“裹脚才得穿如此美观之鞋,不然即为大脚蛮,人将耻笑之矣。”
伊为爱美之心所动,心绪忐忑不定,一夜未曾合眼。
翌日晨起,阿母一切已摆设齐备,令伊坐床沿,己取一矮凳,对坐于其下。预先穿一针线,插之发际,取白矾一盒、小剪一把、裹布、花鞋,一应放于一处。回身掩上房门,先倾热水一盆,将伊足浸透,取出拭干,用小剪将趾甲修剪毕。然后将伊右足置之怀中,将小趾向脚心频频揉动,并取白矾末洒足趾缝中,与一笔头使握之手中(按:此系迷信之意,谓伊脚将尖如笔头也)。
然后取长约三尺、宽约二寸之脚布,握其右足,将四趾向脚心下压,使紧拢一处,缠绕一匝,由后跟经过足面而达足心。如是五匝,布端用线密缝,由足尖至足腰,取细绵绳匝匝缚之,盖防松弛也。右足缠毕,如法再缠左足。裹已,乃着新制花鞋,较足微小,力拔乃得入。鞋尖饰以线穗,鞋口附有带条,牢系足背上,令伊下床作步。谓如不活动,则脚样歪曲,受害非浅。伊足乍一着地,觉倏失自由,但往来数次后,除小趾微痛外,亦无大痛苦。晚间双足发热,略觉胀痛,除行动外,即坐炕沿。
一周后,伊母即为之重缠,较前次为紧。自此每隔七日必重缠一次,一次较一次加紧。伊对缠足亦一次较一次恐惧,每至裹时,辄逃避邻家冀得幸免,时或偷松,母辄骂以不爱好。半年后,足趾即已紧紧合拢作扁平状,向足心微倾,足形日尖。一年后,小趾跟及趾缝中溃烂化脓,久不见愈。又生鸡眼数苗愈结愈厚,每当足纨弛去时,伊母恒以针尖挑拨取出其丁。伊畏痛退缩,母则紧握其足腕,毫不放松。
九岁时,伊父将伊许于邻村赵姓为养媳。于归三日,姑以伊足尚未就范,即为之紧缠,其裹法较伊母更紧百倍。哭泣即受毒打,偶有偷松,察觉必至体无完肤。又以伊足肉多,谓非通烂不能见效,于是以药水日夕熏洗,洗过数次后,忽觉双足奇痛,偷视之,两足除大趾外,皆腐烂矣。姑谓脚眼已开,不烂不小,越烂越好。
每当裹时,令自行脱鞋解缚,伊则迟延畏缩,冀缓须臾。至后,皆被筑以老拳,始忍痛弛缚。脚布与脓血胶为一片,急切不能解下,往往用力过猛,连肉皮揭去,脓血淋漓,臭秽难闻,痛彻心脾,身躯为之颤战。老姑毫不悯怜,反将瓷瓦锋填脚布中,令其愈烂。伊虽哭泣哀求,不顾也。裹已,复用线缝一记号,防其偷松。
以欲其速小,隔日即加紧一次。每加紧后,嵌以较足更小之鞋,鞋帮坚硬,用鞋拔力登,始纳其中。结束停当,复驱至院中,令来往走动,谓“襄鞋”。伊勉强挣命,其苦难言。伊固中人之家,井臼自操,冬日足部因血脉不和,恒冻至麻僵,晚间取暖火炕,遇热则痛痒更甚,一冻一消,右足一趾竟因以断落。伊足遭此蹂躏后,不一年已尖如新笋,俏如红菱,惟足面微凸,四趾如豆大,皆深深嵌足心,累累如编贝;小趾与足跟相差仅分许,足心一缝甚深,数铜币可出入无阻;大趾向上微翘,右足小趾烂断处不时刺痛,结一疮痂,永不脱落,度之不过三寸。
伊于十四岁圆房,始自行约束,时双足不过二寸八九,亲友贺者咸啧啧称赞,而不知系一缸眼泪、一缸脓血所换也。以其足小,夫心甚喜。年前伊夫病逝,加以历遭意外,家产荡然。因不能谋生,辗转流离,遂至于今。每见都市之革履橐橐者,羡极生妒,有今生已矣之叹。若迟生数十年,当不受昔日之苦。言次,并谓:“今日女子大踏步便出,与昔日相比,真如地狱与天堂也。”
予聆其言,爱莲之心为之顿消,内子亦为之唏嘘不止。亟录之,以告今之仍为幼女行缠者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