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女士
从前文士对于妇女莲钩,研究宣扬,不遗余力,甚且谓为美术观念,视若无上上品。殊不知此一弯软玉,在诸君子目为珍玩,不惜舞文弄墨为之点缀;在吾辈女子身受者,实无异罪犯之受桎梏,甚或过之。谚云:“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即此可见此举之惨。侬亦过来人,不惜以予当年所受断筋折骨之痛苦,形诸笔墨,以期唤醒世上一般爱莲君子焉。
侬生长宦家,髫龄父没任所,予母即挈侬及幼弟返乡,守节抚弧。六岁命予读于家塾,师为从伯某公,同校俱族中子弟,与侬为兄妹行,予惟日事嬉戏,跳跃活泼。七岁春,魔星忽降。时在清季,俗尚缠足,予母狃于故习,不肯以爱予故而忽之,乃择日命乳母为侬裹足。先一日,予尚傲诸兄弟曰:“侬明日裹小足矣,汝曹无此美观也。”
翌晨起甚早,屡促乳母速裹。乳母乃倾沸水一盆,将予之双足洗净,揉之使至柔软,然后展帛,层层缠裹。初不觉痛,裹已乃着新制鞋袜,令予作步,方觉趾痛,乃大哭,央母解放。母慰曰:“女儿家谁不受此磨难,方得莲步婀娜。否则莲船盈尺,谁娶此大脚婆者?”
只有忍之。学校散后,见诸兄弟游戏,心向往之,而足不能前,自此侬非昔日之活泼矣。入夜频为痛醒,不能安眠。每日晨起,乳母即为侬行缠。一月后,足趾即已紧贴尖拢。三五月后,足指尽压入足心矣。于是乳母复变本加厉,将予足之全部用力屈上,以帛严束,且将踵骨向前推进,嵌以较足尖小之舄使不能稍宽,其痛较初缠时更甚,几废寝食,由是致病。昔日肥白美丽之侬,变为黄瘦,盖血脉不畅故也。双跗日被约束,再半年而趾敛底凹、背屈踵直,行时力在足跟,步须折腰,而乳母仍不肯稍驰其缚也。忆八岁时为外祖寿诞,予母挈予往祝。
舅氏有女四,皆长于予,因姊之。其三曰英姑者,其双跗之瘦小,直不盈三寸。吾母羡之曰:“阿秀,汝不见英姊姊之足,纤小可爱耶?彼亦从泪珠儿换得者。此后予深愿汝之足样纤小得如英姑,方觉伶俐可爱也。”
侬及英姑皆作苦笑,盖处于慈母威力之下,不敢有所反对也。归后,母命乳母刻意为予缠裹,务使步步生莲而后已,于是予之痛苦更深矣。予邻有陆孀妇者,足极小,其母三五日必来视女。予母待其来也,邀至吾家,为侬拗莲焉。此老媪亦喜代人为之,其手法实异常人。当其初缠也,实亦平平无奇,及至行走后,则步紧一步,能三四日不致松弛,至松弛时,彼又来为之重裹。侬苦之,然迫于母命,不可或违。
如是者年余,彼媪死,而侬之双弓亦窄如解结锥,尖瘦至不盈一握,其长度约三寸稍零而已。美则美矣,其如予之痛苦何?至十三岁,始由侬自行约束,然莲瓣已成,若缠裹稍松,即觉不适,务必严裹,方能步履。
民初从伯死,乃读于某女校,校中本有体操一课,侬以纤足不能加入,师辈语曰:“民国肇新,此习久除,汝盍不解放,以舒筋络。”
侬以“筋骨已折,放亦无益,且反艰于步履,不如仍之”为辞,卒不弛。同学目为古董,时加讥笑,其恶作剧者,恒猛踏侬足尖,其痛乃如刀割。而娇弱如予,虽欲与之拼命,亦不敌也。嫁后,夫倩以予不合时宜,恐被人讥笑,乃不使予参预任何宴会以及游览胜境。即夫妇间之感情,亦极形淡薄。呜呼!侬一生幸福,被此纤足而剥削以尽。且纤足者当雨后霉泛,其痛楚更不能形诸笔墨。人生不幸而为女身,更复戕贼其肢体,而至步履维艰,自由丧失,其痛苦为何如哉?噫!吾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