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也抬头看见了何奶奶,对她点头微笑。白大块头忙唤底下人开了门,请那人上楼坐。那人看她家客堂中摆设非常精致,张挂的字画,也都出名人手笔,很像是个大人家模样,踟躇不敢上楼。白大块头亲自下楼相请,那人方敢随她上去。何奶奶笑靥相迎,招呼他大房间内请坐。那人到得楼上,方有几分出痕迹,觉这户人家,表面虽像公馆,楼上不料竟有这许多房间,大约是公共之公,馆舍之馆了,因放大胆在沙发上坐下。白大块头拉长嗓子,唤人倒茶装水果盆子,连外国糖、瓜子、花生,凑成四碟。那人连称不必客气,还没请教府上贵姓?何奶奶笑了一笑道:“原来你不问姓,就到人家来的吗?真好大胆。告诉你我姓何,这位是我的姨母,她姓白,这里便是她的公馆。你自己姓什么呢?”
那人也微笑道:“随你吩咐罢,你爱教我姓什么,就姓什么何如?”
何奶奶笑道:“天下那有这种事,我教你姓何,你愿不愿?”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说:“你教这位先生姓何,不是自己给便宜他了么!”
何奶奶道:“阿哟!”
那人却哈哈大笑道:“姓何很好,从此我便姓了何咧。”
白大块头笑道:“这句话怎样?还是让我来规规矩矩请教你这位先生尊姓?”
那人见白大块头银盆似的面孔,斗大肚皮,很有些像官太太模样,不便同她取笑,始老实告诉他姓陈。原来何奶奶的眼光到底不差,她说此人像做官的,此人果系政界中人,名唤陈兰舫,素在北京某部当差。此番因到上海来调查一件事,暂住一品香旅馆。白大块头问得明白,知他是官场中人,不免格外巴结。问他可曾用饭?要吃什么点心?兰舫回言都不要,请白太太不必客气。白大块头见兰舫说话时,眼睛屡对何奶奶观看,已知他的用意,即便站起身说:“陈先生请坐,我教底下人买点心去。”
兰舫口内仍说不必客气,心中巴不得她走开一阵。既走之后,房中只剩何奶奶与他两人。何奶奶初见兰舫的时候,一开口便说笑话,此时倒反装得稳重起来。因她听知兰舫是有来历的人,存心当他一个户头,深恐初交之时轻狂太过,日后不免惹他瞧不起,因此房中剩了两对手,她只顾照着衣橱上的镜子,掠掠鬓脚,整整衣裳,理理钮头,扣扣别针,仿佛旁边没有个男人一般,连眼睛都不向兰舫带着一带。兰舫哪里忍耐得住,自己走到她身旁,伸一只手搭住何奶奶的肩头说:“你多照镜子则甚?”
何奶奶偏一偏身子,让过兰舫的手,对他微微一笑,低声说:“请你放尊重些,这里不比得别处。我家阿姨,虽非外人,但她家底下人进进出出的很多,房门又是开着,设或被他们瞧见了,讲出去给我家老爷知道,不是儿戏的。”
兰舫原不知她们的底细,听她说得郑重其事,慌忙缩手不迭道:“是我忘了,没问过你家老爷名唤什么?现在何处当差?”
何奶奶微笑道:“这句话不便告诉你,譬如你的夫人,背着你在外认识了一个男子,还不知他有常心没常心,就好将你历史,轻易告诉他吗?”
兰舫哈哈大笑道:“你倒说得好譬喻,听你说话意想,可是怕我没常心吗?这个你尽可放心,我不比得上海一班滑头麻子,相识了你,决不中途背弃你的。你丈夫究竟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罢。”
何奶奶道:“你要问他名字则甚?他也同你一般当差使的,你晓得了就是。”
兰舫执意要问,何奶奶不敢说出兰史真名,捏造了一个假名字。兰舫问在何处当差?何奶奶恐说了京官,兰舫一定熟悉,因道他在将军府充顾问,常住上海。兰舫点头说:“怪道这名字我很耳生,这顾问本属虚衔,你大约是他元配了?”
何奶奶道:“是的。可恨他去年娶了个姨太太,日夜混在她那里,不回家来,我因一个人在家烦闷,因此才与着阿姨一同出来看戏,不意遇着你不讲情理,拚命钉梢,我恐你钉到我们公馆门首,被当差的见了,人言可畏,没法想了,才教你到这里来,原本为一时权宜,打发开你之意,不意你面皮真老,今儿居然当真来到这里,请问你打算将我怎么样呢?兰舫听说,呆了一呆,笑道:“不敢怎样,不过我知道你们老爷,时常不在家中,丢你一个人,未免寂寞,故想陪伴陪伴你之意。”
何奶奶微笑摇头道:“我倒并不希罕男人陪伴,况你也是过路客,就陪伴我也未必常久,日后你事情完了,回转北京,我又不能跟你进京去,那时倒反害得我不上不下。与其后来没有结果,还不如现在免了这件事的为妙。”
兰舫听她说话利害,不觉暗暗吐舌,心想:看不出她这样一个妇人,竟是隔年的蚊虫,真正老口。既然遇着她,必须用全副精神,方对能抗得她住,因道:“你说哪里话,我们两人,得能今日相遇,虽出偶然,也未尝不是缘分。常言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天下的事,原说不定,讲你奶奶,固然是有夫之妇,不过据你说你们老爷现在娶了姨太太,对你的爱情,甚为淡薄,恰在这时节遇着了我,可见我同你,着实有点儿缘分。或者姓何的姻缘簿上,也带着我陈某一笔,亦未可知。要晓得婚姻原无刻板,四川关西的人,娶上海女人为妇的多得很。你说我是过路客,日后公事完了,仍要回京,这句话一点儿不差,但我也是南方人,在京当差,无非弄碗饭吃,骗几个钱儿用用,并非一辈子住在京里。设如你肯同我要好了,我回京之后,也未必掉得落你,一定要设法谋一个别的差使,常在上海,也和你家老爷一般,有事方出门一次,没事的时候,岂不可以天天聚首的吗!”
何奶奶听他说得诚恳,假作俯首无言,低头沉吟之状。兰舫晓得这几句话,将她说动了心,暗下不胜欢喜,招呼她道:“你站着岂不脚酸,这里坐一坐何妨!”
说时一只手便执了何奶奶的玉腕,何奶奶并不推拒,随他坐在沙发上。兰舫同她挨肩而坐,时下已无柳下惠其人,所以兰舫一双手也未免有点儿不规不矩,何奶奶一想不好,男人脾气,都喜欢脚脚进的,迁就了这样,他还想那样,而且被他们上手容易了,将来他便不把你郑重看待,无论那一个男子,都犯这种毛病,现在我已坐在他旁边,若再站起,恐他生气,不如唤大块头上来,令她当着别人的面,难以下手便了。主意既定,即忙高唤了两声阿姨,兰舫惊问你唤阿姨则甚?何奶奶答道:“有事。”
兰舫顿足说:“什么事,迟一刻唤她何妨。”
何奶奶微笑不答。底下白大块头听何奶奶叫唤,不知何事,慌忙答应着上来,兰舫听大块头上扶梯声音,不敢再与何奶奶同坐,即忙站起身,坐在旁边一张靠椅上,满面孔不高兴神气。白大块头跨进房,笑问你们有什么事叫唤?何奶奶道:“阿姨,你说叫点心,叫到哪里去了?不怕客人肚子饿吗?”
兰舫接口道:“又来了!我才吃了饭来,哪能更用点心。你早不对我说一句,不然也不必请阿姨上来了,累她奔上奔下,岂不罪过。”
白大块头笑道:“这有什么罪过,我原预备上来的。点心已叫了多时,大约就要送来咧,可要我再下去看看。”
兰舫已回过不吃点心,并说她奔上奔下罪过,自己倒不能再叫她下去,只可不开口,等何奶奶回答,只望她回一句好的,你下去看看罢,那就是他肚皮中的最大希望。偏偏何奶奶似乎晓得他意思似的,有心同他作对,看她轻启朱唇,对白大块头说:“既然点心就要来的,阿姨也不必下去了,再令你奔上奔下,岂不教客人更不过意吗!”
白大块头听何奶奶不教她走,心知必有缘故,因就驻扎在楼上,却开了窗,对底下高声说你们叫的点心怎样了,快去催催呢。其实白大块头何尝叫什么点心,经此一声唤,底下方派人出去叫。因他们同白大块头捣惯了鬼,晓得她装腔作势的门槛,怎样来的便怎样对付,犹如臂之使指,无往不利,所以到她家去的人,见她明明指的东瓜,谁知他却是话的葫芦,往往不知不觉,落了她的圈套。兰舫更哪里知道,况他正一心一意注在何奶奶身上,暗想看她情形,也不见得十二分拒绝我,缘何到了要紧关头上,偏把那可嫌的阿姨唤了上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心中越想越不明白,看看何奶奶面色,仍然是流波送睐,巧笑迎人。兰舫此时真被她拘魂摄魄,颠倒万千,若无白大块头在旁,管教有个笑话。白大块头是个何等人物,见此情形,已晓得何奶奶用的欲擒故纵手段,有意不让兰舫近身,日后好多敲几个竹杠。自己恐兰舫冒失,走往他处,倒反弄巧成拙,因此只得寻些闲话,绊住他的脚跟。无如初次见面,没话可寻,猛想起他是北京来的,便夹七夹八,问问他北京风景。兰舫那有心思同她答话,但不睬她又恐她见怪不恭,不得已只可胡乱同她谈谈。有时看了何奶奶,便答非所问。白大块头倒也糊胡涂涂的过去了,何奶奶在旁听得分明,不免掩口葫芦。兰舫见何奶奶笑了,不觉心中大乐,以为何奶奶爱听北京风景,于是便同白大块头,大开讲章。一会儿点心送到,乃是三碗鸡丝面,各人一碗。兰舫见点心叫来了,爽兴老实不客气,吃一个汤干碗净,吃罢再讲,直讲到上火时候,将他肚中所有的北京风景,倾倒无遗,几乎将适才吃的一碗面,也讲了出来,实在无可再讲,方将谈风止住,白大块头也听得筋疲力尽,两腿酸麻,起来亲倒一盅茶,递给兰舫说:“陈先生口干了,请用杯茶罢。”
兰舫接了,连称不敢,又说:“今儿扰府,实为冒昧。我想做个小东,请二位今夜一同出去吃餐大菜如何?”
白大块头生平最考究吃,所以将身子吃得和半条牛似的,现在听兰舫还要请她们吃大菜,不由的笑逐颜开,说:“这一来岂不叨扰你吗?”
兰舫也顺着何奶奶的口气,称呼白大块头阿姨,并说这是我礼当孝敬你老人家的。旁边何奶奶说:“我今儿没有工夫,阿姨和陈先生一同去吃了罢,我马上就要回家去了。”
兰舫惊道:“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今儿第一遭就不赏我的脸么?”
何奶奶笑道:“你又要瞎疑心了,我委实还有正经大事,一点儿不是哄你。你若诚心请我,后来日子甚长,慢慢的再扰你便了,用不着这般急急。你今儿先请阿姨,改日请我,再教阿姨作陪,岂不甚好。现在我时候已至,决不能再为耽搁,一定要回家去了。”
白大块头听何奶奶打散他们的吃局,心中颇为不乐,鼓着嘴对何奶奶说:“今夜你又有什么正经呢?”
何奶奶恐白大块头贪吃,打破她的纸老虎,忙道:“阿姨有所不知,你过来我告诉你。”
白大块头依言,随何奶奶走到房门背后,两个人先是唧唧哝哝,讲了好一会,后来白大块头高声说道:“原来如此,这个果然耽搁不得。倘他先到家里等你不及跑了,又不知要隔几时方回。你家中开消,是少不来的,切不可为贪吃一餐夜饭,误了大局,你快快回去罢。”
兰舫听了,不知何奶奶为的甚事,心中暗觉纳闷。又见她二人笑吟吟自房外走了进来,何奶奶在床栏杆上,取下她的套裙穿了,对白大块头说一句:“阿姨我去了。”
又对兰舫道声明朝再会,接上去一个眼风,《西厢记》所谓临去秋波那一转,把兰舫看得呆了,两眼发定,口不能开,也没回答何奶奶一句话,眼睁睁看她下了扶梯,直到不见形踪方罢。自己叹了一口怨气,猛回头见白大块头还在旁边,又不免自觉难以为情起来,只得叫声阿姨,我们两个一同去吃大菜好不好?白大块头以为何奶奶去了,兰舫未必再请她吃大菜,此时听他又提这句话,不由她适才已失望的满肚皮快活,重复收回,满面堆笑,连说很好,现在就可去咧。兰舫原是一句敷衍话,不意白大块头如此老实,一想自己正要问她,何奶奶家中有甚大事?这样急急回去?在此恐她不肯说,到了大菜馆中,不妨细细相问。因也说道:“此时就去甚好。”
当下白大块头也穿了裙,吩咐底下人仔细门户,自己随兰舫一同出来,坐上黄包车,兰舫本欲带她到一品香吃大菜,猛想起自己住在那里,西崽都认识我,带一个时髦些的女人像何奶奶般的去了,方有场面。带这大块头前往,岂不被他们暗下耻笑,随换了四马路一爿大菜馆,进去恰有空房间,因教西崽将屏风遮起,免得有人看他们讲话。白大块头非但饭袋,还是酒囊,要了一大杯白兰地,呷一口去其大半,噜咽下,满面春风,笑得那张胖脸宛如一团和气。兰舫见了,也觉好笑。看她正在欢喜头上,便乘间问她:何奶奶家中有什么事?今儿连大菜都没工夫吃,就此急于要回去了。
白大块头正等他问这句话,闻言暗道着了,假意叹一口气道:“陈先生有所不知,她原籍江西,她家老爷本来很有产业,因当了差使,时常出门,回乡一次,颇费周折,故把产业卖了数十万现款,带他奶奶住到上海,皆因上海水陆交通,往来略为便利,这是人人知道的。不过这位奶奶,为人太忠厚了,在她老爷卖产业的时候,没向他要下些私房积蓄,及至到了上海,无论一个钱的用度,都要等他老爷挖腰包拿出来。若便这老爷规规矩矩,一辈子夫唱妇随,到也未为不美。可恨她老爷赋性风流,年纪也轻,家中有了这齐齐整整的奶奶,他还心不满足,不知怎的在堂子内取了一位姨太太。起初住在一起,不过别的东西,越是同气,愈觉相投,惟有两个女人,合一个男子,不免终有些儿口舌气恼。试想一个是良家妇女,一个是堂子出身,那哄丈夫的本领,自然分出高下。
他老爷轻信了姨太太说话,渐渐的同她不睦,到后来竟将姨太在搬开另住,自己没昼没夜的窝在那里,一月之间,难得回家一二次。这也罢了,最可恶的是她老爷竟将姨太太那边,当作正式住宅一般,将他自己日用衣裳贵重物件,尽数搬了过去。遇着这位奶奶,又真正是个没用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们搬东西,一点儿不曾拦阻,你想痴也不痴!倘使衣裳物件正这里,她老爷遇着更换衣服取用物件之时,免不得还要亲自回家,如今东西已被他们搬了去,自然连人影儿都不到这边来了。人不来犹可,就是房饭开销,她老爷也假痴假呆,不管她的死活,必须她这里没钱用了,着人去要,然而没一次肯爽爽气气的付给他,终是十元二十元零零碎碎的一票,脚步也不知赔了多少。日前她家收房钱的来了,拿不出洋钱,打发人到那边去取,那边竟回头没有,你想气也不气。幸亏收的是房钱,倘是巡捕捐,他们比火烧的更急,还肯等你一次没有,下次再来么!
这位奶奶,心中虽气恼不过,还不愿意坍台在那边小的眼里,因此自己执意不上那边的门,却教底下人去闹。闹了几次,触恼了那边姨太太,索性一个钱也不付了,说你们休同我闹,我身上又生不出钱来,钱都在你老爷身边,他不付与我何干!横竖他某日要回家去的,教他自己带来便了,这里你们休得再来,有能为你老爷回了家,留住他不放他到这里来就是。说的便是今夜,何奶奶急欲回去,并不是一定要留住他老爷,会面之后,骂他一顿,出出气也好的。而且此番赏了面,务必同他立一个章程,每月归她多少开消,免得再受小老婆的气恼,岂非是件大事。她深恐回去晚了,她老爷业已到家,见她不在,仍旧去了,后来便不知几时再肯回来,因此来不及扰你的大菜,就为这个缘故。你还疑心她有别的交接吗?”
兰舫一边听她讲,一边连连摇头,听罢话,口中啧啧有声道:“可怜可怜!这样说来,这位奶奶的身世,着实可怜得很。既然她老爷如此无良,自己的境况又这般窘迫,因何不同她老爷宣布离婚,另外嫁一个男人呢?”
白大块头道:“原是呢,我也曾劝过她这句话,她说抛夫再嫁,颜面攸关,吃亏便是便宜。与其抛头露面,倒不如忍气吞声的好,所以她倒并无改嫁的心思。”
兰舫道:“这样她也未免太固执了。日常受气,岂不把身子遭坏吗!”
白大块头道:“为此我也劝她不可闷在家里,宁可丢掉几个钱,出去散散心,岂不比日后弄出病来,花了钱买药吃的受用。所以我常陪她出来,看看戏,听听书,昨儿也为看了戏,才得同你相识,你倒还应该谢谢她老爷那个小老婆,若非此人惹她动气,她安安稳稳的住在家里,管教你踏破铁鞋无觅处呢!”
兰舫闻言,也想到自己身上,觉白大块头讲的话,果然一点儿不错,倘若何奶奶夫妇和好,我又怎得同她相识的机会,可见内中着实大有缘分。现在何奶奶虽然怕丢脸,不肯抛夫改嫁,但她正缺乏钱,使我只消手头略宽一些,定可将美人的心,卖她回来。想到这里,得意非凡。看大块头酒杯中早已空了,知道她酒量不弱,索性命西崽开了瓶白兰地,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左一盏右一盏,喝得面红耳张,醉饱方休。出来时候,兰舫问白头大块头:“何奶奶明天可到你处?”
白大块头道:“那却说不定,也许她今儿来过,明天不来了。”
兰舫道:“阿姨,拜烦你明天替我跑一趟,请她饭后三点钟,务必到你府上会我。因我听你说她今儿回家,同她老爷办交涉,不知办得怎样了,很觉放心不下,一定要问问她的究竟,始可定心,种种拜托阿姨,千万不可失我约的。”
白大块头点头称好说:“我替你陪脚步,日后你怎样请我?”
兰舫笑说:“再请你吃一顿大菜好不好?”
白大块头也笑道:“一顿不够,极少须吃十顿。”
兰舫道:“别说十顿,就一百顿也可遵命的。”
彼此一笑。次日白大块头并没替他去唤何奶奶,何奶奶已先来找寻白大块头,探问昨儿自己走后,兰舫的情形。白大块头一一相告,说到假造她身世,哄骗兰舫入彀之时,何奶奶大笑不止,笑得靠在白大块头身上,几乎打跌说:“阿姨亏你讲得这般原原本本,活像真的一般。”
白大块头也笑道:“说谎须要投师,你跟着我学学,日后自然也能够死的说活,假的说真咧。”
又道:“他因你回家同老爷办交涉,十分放心不下,故教我约你今天三点钟在此相会,探你的回音。我先问你,昨夜究竟办过什么交涉没有?”
何奶奶笑道:“有何交涉,除了床公床婆,没见过第三个人,你撒我的烂污,替我说开了头,少停他如果问我时,教我将什么回答呢?”
白大块头笑道:“那个不干我事,你们会了面,说什么,由你作主,旁边人怎好教你!就教了你,恐你也未必肯依我做主呢。”
何奶奶央告道:“好阿姨,休得放刁,你岂不知道我是没有主意的。少停他问我,究竟将甚对答?请你预先教我一句。倘令我自己说,那可一定要露出马脚来咧。”
白大块头笑说:“你要我教你说话,先对我叩三个头,叫我三声师父,我才教你。”
何奶奶道:“叩头何妨。你本来是我阿姨,我理该对你叩头的。况且师父长辈,阿姨也是长辈,一般都是长辈,阿姨何必单拣一个师父做呢!”
白大块头笑道:“好利口,你还说不能讲话么?告诉你,少停他问你时,你只消装做不高兴的神气,回他昨夜老爷并未回来一句话已够,别的不用多讲,自有我替你代说的。”
何奶奶问为何要回他老爷没回来?白大块头笑道:“自然回来不得他一回来,你还好相与别人么?”
何奶奶啐了一声道:“阿姨还要寻我开心。”
两个人说说笑笑,无非是预备少停兰舫来了,说甚言语好,教他服服帖帖的拿出钱来,没有懊悔。这天何奶奶便在白大块头家中用饭。差不多将敲两点钟光景,听楼下有人叩门,白大块头上洋台一看,忙对何奶奶说:“姓陈的来了。”
何奶奶不防他来得如此之早,一时倒慌了手脚,说:“让我暂时躲一躲好不好?”
白大块头道:“不妨事,你躲不得,躲了少停倒反不能出来,这样坐在榻床上很好,且把眼睛揉揉红,手帕上多涂些鼻涕,装作哭罢的模样。他上来你也不用睬他,我自有说话。”
何奶奶依言,起双手拚命将两眼圈揉红了,把一块丝巾掩住鼻孔,流了许多鼻涕。这里预备方罢,楼下兰舫已进了门,闻知白大块头在楼上,他今儿熟门熟路,不须通报就此登登上楼,直闯进大房间内。一眼见何奶奶已先在此,不觉呆了一呆。白大块头含笑相迎,叫声陈先生来了。兰舫口中虽答应他说来了,两眼却注意何奶奶,见她面带戚容,低着头不住用丝巾揩眼睛,自己进去,她也不把头抬一抬,心中已有几分明白,一定是她昨夜回家,同丈夫办交涉失败了,但为何见了我,睬也不睬,莫非因我昨儿讲山海经,耽搁了她的工夫,回去时她丈夫已等不及跑了,那却是我之过,故她心中怨我,不愿理睬,因此急欲问个明白,走近榻床旁边,轻轻叫一声奶奶,你什么时候来的?为甚这样不快活?何奶奶一语不发。兰舫更觉纳罕,只得回身问白大块头道:“阿姨这是什么意思啊?”
白大块头道:“有甚意思,昨儿都已告诉你了,你只消问她得夜她老爷回家没有,就明白咧。”
兰舫听说,更疑心是自己耽搁了工夫闯的祸,因问何奶奶,可是昨儿回去,你们老爷等不及跑了么?何奶奶摇摇头。兰舫道:“这样大约他不曾回家了。”
何奶奶点点头。兰舫连说:“岂有此理。”
心中却暗地欢喜,一则自己幸未惹祸,二则他丈夫昨夜不回去,可见他们夫妇的恩义,淡薄已极,正好自己插身其间,遇缺即补,岂不是桩美事。面子上却假替何奶奶不平,说:“你们这位老爷,实在太混帐了。既然答应你回家,为甚撒你的烂污,真正岂有此理!”
旁边白大块头接口道:“陈先生你休提这些话了,她因昨儿,老爷失她的约,故意作弄她,空等了一夜,开消也不送来,今天气得什么似的,没我前去唤她,恐她连床都不肯下,别说出大门了,是我硬拖她起床,劝她到此散散闷,同她讲话,说到气头上,她连饭也不要吃,只顾抛眼泪,我好容易才把她劝住了哭,你又说这些话触她的心,惹她再哭起来,你待怎样?”
兰舫闻说,吓得不敢开口。看看何奶奶愁眉不展,白大块头鼓起一张胖嘴,也是副不高兴面孔,兰舫坐了好一会,没意思,想说话呢,只恐惹动何奶奶的愁肠,又要闯祸。猛想起她们口口声声,说什么开消不曾送到,何奶奶所愁,大约也是金钱问题,我何不帮她的忙,贴她些开消,或可使何奶奶转悲为喜,亦未可知。不过贴开销这句话,很难出口。因她是公馆中的奶奶,人穷架子大,不知可肯受我的钱否?倘说上去被她弹了出来,岂不难为情么!一看白大块头在旁边,暗说有了,不如托她阿姨居间介绍,隔了一重门槛,谅她也不致推却咧。因对白大块头歪歪嘴,招呼她到房门外面,扶梯横头,将自己的意思,对她说了。白大块头皱眉道:“好是好的,只恐她因你陈先生同她客客气气,不肯受你的罢了。”
兰舫道:“我也虑这一着,故而不敢造次,拜烦阿姨,替我说句好话,我实因舍不得她愁坏身子的缘故,别无他意。”
白大块头笑道:“我原晓你一肚皮好心肠,只是她现在亏空颇大,不是百十块钱所能办得来的,你到底能可贴她多少?倘若够了,我不妨替你讲一句。如其不够,也不必开这个口,让她同老爷去闹,迟早终要叫他拿出来的。”
兰舫道:“我现有二百元在身边,一并给她,不知可够用吗?”
白大块头道:“二百元也许够了,你先拿来给我,让我带着钱进去,问她要的就给了她,不要仍旧还你,免得空口讲话,即使她心中要了,也未必好意思老老实实说要你的钱呢。”
兰舫连称不错,忙在怀中摸出二百元钞票,交给白大块头。白大块头接了,命兰舫在房门外面等一等,自己含笑进房。兰舫果然听话,靠扶梯栏杆站着,仿佛听得白大块头到了房内,同何奶奶二人唧唧哝哝讲了好些话,又听何奶奶嗤嗤发笑,白大块头也笑,自己一点儿不敢窃听她们说些什么。直到后来,白大块头高声唤陈先生进来呢!站在外面,岂不脚麻煞了!兰舫应声时内。此时何奶奶的面色也变化了,仍和昨儿一般春风满面,见兰舫进来,对他盈盈一笑,这就是二百块大洋的收条,何奶奶不提,兰舫也不再问,便是那从中经手的白大块头,也托故避下楼来,少了个见证,竟不能再在这上头开谈判。幸亏他二人还有不须见证的交涉,故而并未受证人缺席影响。
这夜白大块头特设盛肴,留兰舫、何奶奶二人晚膳。吃过饭又说笑多时,方各散去。次日仍在这里约会,一连十余天,白大块头忙着应酬兰舫,自己收了小芙的五十元媒人钱,也没工夫替他上紧办事。小芙连来讨了几次回音,白大块头推头隔壁这位小姐,家中有事,无暇来此,你要会他,至少还须等候十天半个月。小芙无奈,要求白大块头再约何奶奶前来相会。白大块头暗想她现在有了户头,怎好再敷衍你。两雄相遇,岂不惹动干戈。因说何奶奶日前已同他丈夫回江西去了,不在上海,马上就来说不定,隔三年五载再来也说不定。小芙一想不好了,两头脱空。那一天花掉一百五十元,岂不冤枉。其实此时何奶奶,正在楼上伴着兰舫,不过白大块头不肯告诉他罢了。
小芙见大块头意态颇为冷淡,晓得她有意放刁,一定为五十块钱,不能称她心的缘故。但一样花这几个钱,若去打野鸡,不知可换多少新鲜,何犯着受他们气恼。一念及此,热血霎时冰冷。也不再与白大块头多话,就此跑了出来,花三块钱在后马路打了个野鸡,回去非常得意,次日便高高兴兴的上学堂读书。他两位同学钱有余、黄百城二人,见了他都十分欢迎。因他们自那夜在戏馆中遇见小芙带领何奶奶在彼看戏,仿佛倩影亭亭,至今犹深印在他们脑子内。不过有余喜欢嘴里说,百城却在肚中做工夫,面子上装出一股道学先生气派。为着这个事,二人闹过一回意见。此时见小芙去了,都欲打听他前夜的女人,究竟是那一条道路,明晓得小芙说的亲戚,乃是一句推头,不足为凭,然而这不过他们心理,场面上有余却欲瞒过百城,不令他知道,自己向小芙打听这件事。百城也欲背着有余,探问小芙,恐他知道了要说自己假正经,岂不坏了多年道学的好名誉。因此课堂上,三人当面,绝口不提。及至休息时,百城一转背,有余抓住小芙,苦苦相问,一定要他说出那夜所同的女人,来踪去迹。小芙掩饰不过,又值自己正衔恨何奶奶,拔了他短梯,暗想告诉告诉别人,坏坏她名誉,也是好的。因将自己与何奶奶的交接,从实说了。讲到何奶奶偷了他一百元钞票,回转江西,有余不觉失声叹息,正欲加一句批评,恰巧百城来了,有余不便再讲,对小芙歪歪嘴,走了开来。百城见小芙单只一个人,不觉心中大喜,上前尊一声小芙兄,小芙回言:“百城兄,何事见教?”
百城素没同他们讲过戏言,一时倒不点难以为情开口,期期艾艾了一阵,方说:“你多天没到学堂中来了,可知有余那厮,大讲你的坏话么?”
小芙惊问他讲我什么坏话?百城道:“便是那夜戏馆中,你陪着一位女令亲,他硬说这不是你的亲戚,一定路道不正,逢人告诉。我替你大抱不平,同他大闹之下,几乎鸣鼓攻之,他方不敢肆其如簧之口焉。但你这令亲,不知姓什么,家住哪里?可能许我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否?”
小芙听了,暗想原来你也要打听这件事,却如此远兜转讲话。平常你惯充道学先生,张口说人长,闭口道人短,今天我倒要寻寻你的开心了。因道:“你要见她么?这个容易,今晚我便要到她那里去的,你若有兴,同去好不好?”
百城大喜,问在那里相会?小芙约他到一爿茶馆内,这夜百城果早早在彼等候。小芙会着他,也不同他说明,径带他到后马路昨夜相与的那个野鸡家中。百城到了里面,已有个几分明白,对小芙说:“这不是夫子所谓山梁之雉欤?你我不做贾大夫,来此何为?”
小芙道:“实不相欺,前晚所说的亲戚,并非真话,其人便是此地鸨母,现在出门去了,你看看她的妹子好不好?”
百城将信将疑,听小芙这样说,便举目对那野鸡观看。那野鸡见百城很像是个乡下财主,也有意对他飞了一个媚眼,不由百城骨软筋酥,心房乱跳。正是:荡人魂魄无如色,快我心肠惟有钱。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