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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一观察无意撞木钟 两侦探有心敲竹杠

  当下如海大声喝问娘姨,这是什么回事?奶奶究竟往哪里去了?床上的花巧是谁做的?娘姨吓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开口。如海益发生气,催她快快实说,否则我定要告诉倪老爷重重办你。娘姨嗫嚅道:“奶奶出去时,说到一个小姊妹家去的,并没说不回来,我因等她到十二点钟,还不见回来,不觉睡着了,方才少爷问我时,我因睡得糊里糊涂,信口回答,所以说错了。讲到床上的衾枕,乃是白天奶奶自己摆着顽的,我因忘却替她收拾。不料被少爷看见,疑心到别的上去。少爷如若不信,待奶奶回来时问她自己便了。”
  如海听了,虽然不十分相信,却也无言可说。因问奶奶可曾说过,到那一个小姊妹家去?娘姨回说这却不知。如海默然,回到账房中,宿了一宵。次晨早起,一问无双仍未回院,如海不免有些着急。暗想她几月来从未在外边过宿,怎的昨天出去,一夜不回,莫非在外出了什么岔子么?她是俊人重托我照顾的,如若有了三长两短,教我如何交代。而且俊人说不定就要来了,倘被他知道昨晚一夜未回,免不得又有一场大闹。无双若能早些回来,或可将他瞒过。但无双此时还未归院,少停俊人来撞破了,如何是好。不表如海着急,且说无双到了德安里,与美士闲谈至晚,吃过夜饭,无双要走,美士说:“这里新宅,你还没住过宿,今儿何不住一宵,明天再走,料想难得一夜不回医院,决不致露出马脚。”
  无双一想,今夜恰巧秀珍不来陪我,俊人夜间是决不来的,惟有如海那厮,说不定半夜三更,闯进房来。但他有几夜不曾来了,料想没有这种巧事,因此放胆留宿。又见美士没带戒指,便在自己指上褪下一只红宝石的戒指,给他套上。次日起来,用过早点,美士开厨取出一只红木镜匣,里面梳篦牙针发刷,一应梳头物件俱全。无双见了,笑道:“你这精灵鬼,亏你想得周到。”
  美士笑说:“这是要紧物件,怎可遗漏。蓬着头出去,未免旁观不雅。”
  无双笑着,命娘姨给她打了一条发辫,雇车回到行仁医院,已是午牌时分。娘姨接着,告诉她如海昨晚进房,看破机关,今天一早已着人来问了几次,此时还在帐房中等你呢。无双听了,未免着慌问:“你怎样回答他的?”
  娘姨从头至尾向她说了。无双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随说:“你且到账房中去看看,钱少爷如还未走,请他进来,我有话说。”
  娘姨答应着,走到账房门口,见如海正背着双手,低着头,踱来踱去,听得脚步声响,还道俊人来了,慌忙举目观看,见是娘姨,忙问奶奶来了不曾?娘姨说:“早来了,请钱少爷进去呢。”
  如海如释重负,三脚两步,奔到无双房中。无双一见,笑说:“你昨夜受惊了。”
  又捧起那个绣花枕头笑道:“这是我的替身,你还认得他么?”
  如海也不觉笑将起来。无双又道:“大约你昨夜还当我跑了呢?我今儿合该不回来,让你多着一夜急,看我家老爷问你要人时,如何交代?”
  说罢拍手大笑。那娘姨也在旁边笑了。如海不能插口,只得陪着她们笑。笑了一阵,无双又道:“事有凑巧,我早起在床上装了一个假人儿,不曾撒去,幸得我跑开了,你把他当作我,倘若我在这里,你还要当我床上藏着个汉子呢。”
  一面说,一面又笑得前仰后合。如海待她笑声略止。问她昨夜究竟宿在何处,累人耽了半夜心?无双道:“我昨天先去看一个小姊妹,又因干娘家许久没去,故出来时,又到干娘那里去了一趟,她留我吃了晚饭。正想走时,不料又来了几个小姊妹,硬拖我叉麻雀,足足叉了一夜,早上略睡片刻,已有十点钟光景,梳好头急急忙忙回来,你们已闹得天翻地覆。照她们的意思,还要留我住一天。倘若我真个住下,不知你又要耽心得怎样了。”
  说罢,把手帕掩着口又格格笑个不祝如海道:“原来如此,只因你没向娘姨说明,累得大家怀疑,下次只消告诉娘姨,回来不回来,就不致闹出笑话。而且俊人兄来时,也有个交代了。”
  无双笑道:“他决不致疑心我逃走的。”
  如海道:“这个自然,谁疑心你逃走呢!”
  彼此一笑。如海见佣妇开饭进来,说今儿的菜不好,便写条子着人叫了几样菜,与无双同桌吃了才走。无双因见如海毫不怀疑,渐渐把胆子放大,竟有时冠冕堂皇的不回医院,推说住在小姊妹家,其实却在德安里陪着美士。美士自结识无双之后,借客栈一变而为租公馆,呼奴使婢,有吃有用,鲜衣华服,进出都是包车,好不阔绰。那一班同伴,见他一旦平地升天,都啧啧称奇不已。内中有两个做小生的,一个叫王漫游,一个叫裘天敏,还有两个做花旦的,一个叫颜天孙,一个叫孙映玉,都是烟花队里能手,明知美士举止异常,定由此中得法,但不知究系那一条路道。又因自己虽然吊上了几个妇女,奈都是些青楼中人物,绝顶算了个两不来去,那里来的倒贴,因此见猎心喜,意欲打听美士结识的究系何人。四个人相私议论,漫游说:“美士一定姘着一个官家小姐,因他常带着奇异新式的宝石戒指。这种戒指,式样古老,决非寻常人家所有。但他时常更换,可见得不能当作己物,定系有人偷出,借给他带带出风头的。这人能偷得出这些贵重物件,虽不能称作正主,然而必非外人,大约是主人的女儿。故我料想,不知那一个官家小姐给美士搭上了。”
  天孙摇头说:“不是我看美士近来场面很阔,包车金表,金丝眼镜,天天换行头,这种手面,岂是人家小姐所能办得到的,看来还像是有钱人家姨太太。”
  映玉道:“我以为也不是小姐,也不是姨太太,却是一个做官人家大太太。”
  众人都问何以见得?映玉道:“你们那天不曾见他给我们看的一个小金元宝么!据他说是替亲眷拜寿得来的,你想美士这种人,有什么好亲好眷,即使有这一门大阔大富的亲眷,也未必肯把金元宝当拜寿钱,不问而知是那话儿送他的了,但既做得寿,可见其人年纪已是非青,能把金元宝任意送人,权柄一定不小,不是个做官人家的大太太是谁!”
  天敏道:“听你们三个人的说话,都有些相像。究竟谁像谁不像,恐你们自己也不能明白。老实一句话,瞎猜是没用的,最妙问他自己。”
  漫游冷笑道:“好聪明的话,试问你自己轧着几个姘头,肯告诉人么?”
  天孙道:“我却有一个法子,先要打听美士小房子租在哪里?”
  天敏道:“这个我却知道。有一天我见他坐着包车,打从新马路出来,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马路。”
  映玉道:“我在闸北公益里遇见他多次了,或者小房子就在那里,亦未可知。”
  天孙笑道:“照你们这般说,他到一处便有一处小房子了。”
  漫游道:“据他说,现寓在一个什么亲戚家中。方才所说的新马路公益里二处,一定有一处小房子,一处亲戚家在内,只消打听明白他亲戚在那里,余一处便是小房子了,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既不能进去看人,又不能天天守候,岂非仍是白费心思么!”
  天孙道:“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来了。倘若他不肯说,我们便吓他一吓,说要给他登报扬名,或说叫人捉奸,那时不怕他不招。”
  众人怕掌称妙。天敏道:“这却不难,横竖钉梢是我们拿手好戏。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钉一个女人的梢,改钉美士,当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
  映玉道:“这件差使我可以担承。”
  天孙道:“妙极了,我们久仰你是个钉梢名手,今儿你肯出马,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稳的了。”
  这夜映玉结束停当,把外国小帽压至眉际,预先在暗角里守候,见美士坐上包车,忙唤一辆黄包车坐了,不即不离,随着美士到盆汤弄桥德安里,见他包车拖进弄内,自己跳下黄包车,命他暂待。不料那车夫说时候不早,要回公司去交班,请先生给了钱罢。映玉便摸出一个双毫银角,命他找还一角。那车夫回说一角钱找不出,只有五个铜元。映玉怒道:“你们这班车夫,最是可恶。明明身边有钱,也说找不出,你休想敲我的竹杠。倘若你找不出,我便兑了给你。”
  那车夫道:“很好,请先生兑给我罢,免得说我敲竹杠咧。”
  映玉大怒,拿着银角想找一爿烟纸店兑换,岂知近边几家烟纸店,都已收市,映玉走来走去,无处可兑。那车夫又跟着他唣不休。说:“先生快些罢,我要去交班咧。倘若过了时候,这两角钱一齐给我都不够呢。”
  映玉无奈,只得把两角钱给那车夫,向他找回五个铜元,还被他说一句现成话道:“早些给了我,这几步路都可省跑的。”
  映玉只作不闻,走进德安里,再找吴美士时,连人带车,踪迹不见。映玉好不懊丧。第二天漫游等问他消息如何?映玉回说在盆汤弄桥德安里。漫游竖起一个大拇指头道:“果然不愧钉梢老手。”
  天孙问在德安里几号?映玉道:“那却没有看得。”
  众人一齐笑说:“这就叫老手失风了,那有不看门牌号码之理。”
  映玉很觉惭愧,说:“你们别混闹,明儿自有交代。”
  次日到了夜间十二点钟左右,映玉先到德安里口守候,约摸隔了半个钟头光景,遥见远处两盏雪亮的电石灯光,直奔德安里而来。映玉料是吴美士来了,慌忙闪在暗处,转瞬包车进了弄,映玉待他拖过面前,才掩出跟上,看车上那人,不是美士是谁。映玉左藏右掩,见包车在一所石库门前停下,车夫举手敲门,厢房楼上一扇窗开了,有个娘姨探头下望,说声:“少爷回来了。”
  美士抬头问道:“奶奶来了没有?”
  娘姨回说:“来有一个钟头了。”
  说罢闭上楼窗,开了大门,美士下车入内,那车夫慢腾腾把包车拖进里面,才闭上门。映玉近前。暗中看不见门牌号码,幸得身边带有洋火,因划一根照见是二百六十四号,还未看仔细,一阵风来火熄了。映玉再划一根,复看号码不错,又见门上还钉着一块朱红漆的牌子,是吴公馆三字,暗说好体面,居然打起公馆来了。次日映玉便把一切闻见,向众人说了。众人都赞他办事周到。美士来时,天孙道:“少爷来了,公馆里奶奶回去了没有?”
  美士脸一红道:“这是什么话?”
  天孙道:“这是要紧话。”
  美士诧异道:“此言从何说起?”
  天孙道:“此言从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说起。”
  美士变色道:“你休混说。”
  天孙道:“我一些不混说,你自己休得掩耳盗铃了。你不是姘着一个女人,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二百六十四号,自称为吴公馆么?你的包车,不是那女人买给你的么?你的衣服,不是那女人做给你的么?你那日的金元宝,不是那女人送给你的么?你天天带的戒指,不是那女人借给你的么?你自己以为件件秘密,外间谁人不知,那个不晓,这还是小事,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风声吗?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听,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不肯实说,你还把我们当作外人,处处藏头露尾,须知凡人作事,须要群策群力,才不致受人暗算,像你这样消息不灵,可怜包打听站在面前,你还要不知不觉的投上去呢。究竟你结识的女人是谁?快些说出来罢。他们现今正在四面打听,想上你的手,你告诉了我们,也可大家想法儿对付他们。如其你仍旧假痴假呆,吞吞吐吐,不但教要帮你忙的朋友无从为力,倘使前途问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内,可不要大大的坏事么!”
  美士犹豫未答。漫游、映玉都道“他既如此执迷不悟,你又何必苦苦相劝,横竖福也是他享,祸也是他当的,这叫做不听好人言,吃尽苦黄连,由他自作自受罢了。”
  天敏怒道:“这种蜡烛,不点不晓得滋味,我不该替他如此隐瞒,下次如再有人问及,我定要和盘托出告诉他们的了。”
  天孙止住道:“你们又要冒失了,究竟为人在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待他慢慢的说罢,你们着什么急呢!”
  美士想了一想,觉天孙之言果然不错,无双虽然千叮万嘱,教我不可说出,但我若不说,天敏这人,素同流氓一般,真给我放一把野火,还当了得。况且我姘了这种女人,也是一件极体面的事,同伴跟前,落得吹吹牛皮,料想说出来也没人能剪我半个边去。主意已定,便把大略告诉了众人。众人闻说是倪俊人的姨太太,都吓得吐出舌头说:“你这人的胆也太大了,倪俊人是何等脚色,平时他最恨做戏的姘女人,那年李春来私通黄开甲的女人一案,明说是广东同乡公禀,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你也不打听打听明白,竟敢在太岁头上动起土来,可真是胆大包身咧。”
  美士笑道:“没胆的人,焉能成大事。不轧姘头便罢,要轧姘头,务必放大了胆去干。因为一轧姘头,已犯了法,即存心犯法,必须犯得上算。一样轧姘头,有的化钱,有的两不来去,有的倒贴,闹破了办起罪来,未必见得化钱的罪轻,两不来去的罪重,倒贴的罪更重,一样案情,办到底一样罪名,自然拣合得算的一条路上走了。况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更有一层好处。这人虽然利害,但他只能办外间的事,轮到自己身上,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投鼠忌器,料他放不下这条辣手,自然眼开眼闭,由我们去做,我借此也可替李春来报仇。”
  说罢洋洋得意。众人听了,都替他捏着一把汗,摇摇头走了。天下惟有人的嘴,是件最坏的东西。这桩事自经美士自行宣布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几天新剧界中,人人将此事当作美谈。
  秀珍于新剧界一方面的消息,最为灵通,这风声免不得传进她耳内,秀珍暗暗诧异,心想美土住在行仁医院时,与寄母虽然会了几次面,但从未交谈。美士临搬出医院时,还告诉我说,你家这寄母,也忒煞塔架子了,人家同他说话,她理也不理的,明明还没有花头,怎的出了医院,反勾搭上了呢?但美士自出医院以来,踪迹与我疏了许多。寄母近日的行止,也很是可疑,往往托故遣我回去,每日午后必须出院一次,有时全夜不归,问她时,只说住在小姊妹家,莫非当真租了小房子么?但不知他们的小房子租在那里?不然,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却是很有趣的事。不过追根问底起来,却是我的来头,故又万万不能给寄父知道,然而他们二人,未免岂有此理,既然在先与我连手,现在不该瞒我,因此心中一股酸气,颇难发泄。还有乃翁如海,也存着满腹疑团,他自那夜在无双房中,踏破秘密之后,明知其中必有缘故,当时本欲告知俊人,只因这件事发生在他医院中,他自己未能卸责,而且对于无双一方面,也不忍下此辣手,故待无双回院,意欲好言劝导一番,以免再生他变。岂知他还没开口,已被无双几句说话冒住,自己反弄得顿口无言。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饭,才算有个下场,
  不料无双自此以后,看出他没甚能为,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内,任意来去,时常在外过宿,与初进院时大不相同。如海口内不便明言,心中暗暗生气,此时也顾不得这许多忌讳,意欲探明无双来踪去迹,诉知俊人,以为报复之地。因那娘姨是无双心腹,料想在她面前探听不出。自己女儿素陪着无双出外游玩,虽不能与闻个中秘密,若将近日行径参考起来,也可略知一二。随私向秀珍探问,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与哪几个小姊妹来往?夜间不回,宿在何处?秀珍这几天正在怀恨寄母,听他父亲一问,本欲和盘托出,以快心头之愤,又恐说得太仔细了,被她父亲怀疑,故而假意回说:“寄母已有许久不与我一同游玩了,近日作何消遣,并不知道。她往日最爱看的是新戏,而且极赞许一个做小生的,叫什么吴美士,说他相貌生得漂亮。有一次散戏馆时,寄母在戏馆门首遇见了那人,命我招呼他,我因害羞不肯,自后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戏了。讲到小姊妹,我从未见有来往,故她宿在何处,我也无从知道。”
  如海道:“住了。方才你说寄母命你招呼姓吴的,难道是约他去住客栈么。”
  秀珍道:“不是。寄母命我问他明儿做什么戏。”
  如海道:“莫非你们没看第二天的戏单吗?”
  秀珍道:“何尝不看。”
  如海道:“既看过了,又要问他则甚?”
  秀珍道:“这是寄母的意思,谁知她藏着什么奥妙呢!”
  如海搔头道:“这就路道不对了。”
  秀珍无语。如海又道:“那姓吴的现在还做戏吗?”
  秀珍道:“还在醒民新剧社做戏。”
  如海道:“你寄母近来可是在醒民社看戏的吗?”
  秀珍道:“听说她已有多时不去了,不过常向我道及姓吴的,未知他们在那里相会。”
  如海眉头一皱道:“你近来曾见过姓吴的么?”
  秀珍道:“我又不去看戏,从何得见。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见此人,坐着包车,比以前阔绰得多了。”
  如海哼了一声道:“有人倒贴,自然比以前阔绰多了。”
  秀珍假意惊愕道:“你讲什么倒贴?难道说的寄母么?寄母为人素来规矩,你莫冤枉了她。”
  如海道:“呸,你一个女孩子家,怎知此中奥妙。从此以后,不许你再去陪她,我自有道理。”
  秀珍暗暗欢喜,假装作目定口呆,不能拦阻的模样。如海气愤愤坐着包车,径到行仁医院,恰值无双昨夜宿在外面,此时还未回院。如海在账房内暗自忖度,觉这件事很为尴尬,如其告诉俊人,他的脾气和霹雳火一般,说不定一手枪把无双打死,惹出泼天大祸,岂不是我口头造的孽,或者俊人因溺爱无双,不忍置之死地,将她糟蹋一番,但他二人究系夫妇,将来鸯鸳被底,讲起这件是非,都由我挑拨出来,无双岂不要抱怨我。而且俊人耳朵最软。若被无双把我说上几句坏话,俊人一定听他,那时我真弄成两头不讨好了。如若隐瞒着不告诉俊人,自己又没权力管束无双,她近来的胆量益发大了,长此以往,毫无顾忌。俊人风声颇灵,倘若被他自己查悉,追原祸始,却在我医院中出的毛病,教我如何担当得起。想来想去,不得主意,惟有赶紧令她远处他方为妙,但口风却不可不露给俊人,好令他自己留意。隔了一回,俊人也到行仁医院,询悉无双不在,便找如海谈天。如海乘闲问他爱尔近路公馆已空关数月,不知曾否退租?俊人道:“那边孩子死后,已浇了几厅臭药水,我本想另搬一所,只因找不到称心房屋,而且那边宅中装修,诸如电灯、自来火等件,他也煞费经营,搬出甚为可惜,因此一向留一个粗做娘姨,一个小丫头守着,并未退租。”
  如海道:“那边房租,不是说每月八十两吗?”
  俊人道:“起初八十两,去年又加了十两咧。”
  如海道:“照你说,这几月来,已出了几百两银子空房钱了,岂不可惜。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一则可免贴空房钱,二则她在这里,几个月已住得厌烦了,也好换换新鲜。”
  俊人道:“我元有此意,便是老三也很愿搬回,不过都为省钱起见,那厌烦一句话,却从来没有道及。”
  如海笑道:“我也是臆测而已,譬如姨奶奶初来时,足不出户,近日常在外间过宿,岂不是厌烦的证据吗!”
  俊人笑道:“你又要神经过敏了。当日她足不出户,实缘悲恸亡儿之故。近日积久渐忘,故又出去游玩,宿在外边,想必在小姊妹家。往日她住在宅中时,也常常如此,何足指为厌烦的证据。”
  如海笑道:“果然算不得厌烦,我也巴不得人不厌烦呢。假如人人厌烦,我这医院,只好自己住了。”
  俊人大笑。如海又道:“世间万事,皆不足畏,惟有人言可畏。即如姨奶奶近来不回医院,明明宿在小姊妹家,偏有些人胡说乱道,这种无稽谰言,自古已然,真可谓毫无交代的。”
  说到这里,却又改口,问他解仙馆那里,因何许久不去?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见她,教我带信请你到她家去坐坐呢。俊人忙止住道:“方才你讲什么胡说乱道?”
  如海道:“这种毫无价值之言,提他则甚!”
  俊人道:“无论有无价值,讲出来也可大家笑笑。”
  如海道:“果然可笑,竟有人说姨奶奶搭上了一个新剧家,你道笑话不笑话呢!”
  俊人笑道:“果然有趣。”
  如海道:“而且言之凿凿,有名有姓,据说叫什么吴美士,是在醒民新剧社串小生的,还说如其不信,可以调查,岂非毫无交代吗!”
  俊人半晌无言,对如海面上端详了一会说:“这件事你以为如何?”
  如海笑道:“若派我做调查员,我只能抄袭官样文章,查无实据,事出有因,八个字报命而已。”
  俊人道:“这种说话,颇来得奇怪。”
  如海道:“果然奇怪,总之蛛丝马迹,物腐虫生,最好令姨奶奶稍为留意,俊人兄也暗暗留意,就不难水落石出了。”
  俊人呆了一呆道:“如此说来,如翁还不免有些疑心了。”
  如海说道:“这却万万不敢。姨奶奶是何等人物,我焉能疑心。”
  俊人笑道:“你休推却,我早已看透你了。你若当作无稽之谈,就也不告诉我了。说的若是别个,我焉能无疑。但我家老三,我却万万不信她有这等事,你教我留意,我很感激你,不过你可记得去年那封匿名信么?那时我一团烈火似的,你劝我身为地方官,作事不可造次,但我不过作过一任知县,你却是一位候补道,观察大人,资格该比我高些,如何轻信浮言,方才你曲曲言来,原恐我动怒之故。但我自经那一番阅历之后,已略有涵养。况且你自己也说,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杨花之辈,那些无稽之言,你又何苦郑重其事呢。老三住在这里,叨扰已多,明儿便教她搬回去,应少房租,决不拖欠。”
  说罢哈哈大笑。如海不防他有这顿抢白,气得脸都青了。俊人也觉自己言重,忙说解仙馆那里,果然多时未做花头,难为她倒还牵记我,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还有一件新闻告诉你,我那位老叔,你也会过几回了。看他外貌不是个极古道的人吗?不料近来他也攀了个相好,住在三马路,叫做王熙凤,听说两下里恩爱得了不得,一月未满,已做了十来个花头,可不是桩笑话吗。这回我们吃花酒,务必请他,教他把王熙凤叫来,大家赏鉴赏鉴,究竟是一个何等人物。”
  如海笑着,附和他说了几句。俊人告辞,如海也赴药房中勾当公事。这夜他因数天未见邵氏,便教车夫拖车回家,奶奶问及,可说宿在医院中。自己坐着黄包车,到了华兴坊。一进弄,只见自家门首拥挤多人,不觉吓了一跳。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有巡捕守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内,因此弄内聚集多人。如海见邵氏、李氏也站立门首,便问什么事?李氏叹道:“上海地方的事,真是无奇不有。少爷可记得几月前,玲珠回来说,有个珠宝掮客勾上一个木匠的女儿那件事么?那木匠得钱回家,可怜没福消受,未几旧病复发,一命身亡。她女儿嫁了珠宝掮客,平日倒也相安,不料她年纪虽小,心思很毒,几天前那珠宝掮客替人掮了一万多洋钱珍珠,论价不合,带回家中,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岂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内,趁半夜三更,男人熟睡之际,将这包珍珠,和那珠宝掮客半生积蓄下的一千多现洋钞票,席卷一空,开后门逃走。及至那男的觉着,四路找寻,已是无影无踪的了。可怜这珠宝掮客人财两空,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赔,天天如痴如醉,忽哭忽笑,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鸦片烟,今儿有几家邻舍,都奇怪他一天不开门,还不料他觅死。刚才那珠店主人又来讨债,因敲不开门,随教巡捕一同破门入内,才发现那珠宝掮客的尸首,现在已报了巡捕房,听说还要车到验尸所去呢。”
  如海道:“这也是自作自受。古人云:万恶淫为首。这便是贪淫之报。”
  说着,一同到了里面。李氏知道如海还未用饭,忙教玲珠泡水烧饭。邵氏便问如海:“为何有四五天没来?方才来时,我看你面上很不高兴,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们这里的事,多了闲话么?”
  如海笑道:“你只愁奶奶知道这里的事,其实她和木头人一般,决不会晓得,你放心便了。这几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心中很是烦闷,故而未来。便是方才面上不高兴,也是这个缘故。”
  邵氏道:“我正要问你,那天你说她不规矩,大约是没有的事罢。”
  如海哼了一声道:“何尝没有意思,我已打听得千真万确。不过俊人那厮,真是个固执不过的蠢才。”
  邵氏问何以见得,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她。邵氏道:“既然倪老爷自己相信姨奶奶,你又何必插身多事,落得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如海摇头说:“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个钉子,决不轻易饶过他们。”
  邵氏苦苦相劝,如海微笑无言。吃罢晚饭,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宝掮客,夹七夹八讲了半夜。一宿无话,次日如海起来,用罢早点,命玲珠看包车来了没有,玲珠回说来了,如海别了邵氏出来,坐上车,不往行仁医院,却到了一爿茶馆中,找寻一个朋友。这人姓徐名阿珊,是个包打听头儿。如海将他拖到一张僻静桌上,悄悄向他说,我托你一件事,如若你替我办好了,重重谢你。阿珊道:“钱先生的事,小可一定代劳,不必说谢的话。”
  如海道:“这件事非比寻常,有一个女人,姘着个做新戏的,我要你打听小房子借在那里?最妙要拿他们一个真凭实据,或者把那男的轧到茶会上来更好。”
  阿珊道:“这个容易,但不知男的是谁?女的是府上何人?”
  如海四顾无人,便向他耳畔说了几句。阿珊变色道:“这件事很不妥当。一则与倪老爷体面有关,二则姨奶奶素来认得我,见了面岂不难以为情。”
  如海道:“倪老爷倘有说话,有我承当。若怕姨奶奶见面为难,只说倪老爷派你去的,便不妨事了。”
  阿珊沉吟道:“既然钱先生如此说,我们姑且试试。三天以内,一定给你回音。”
  如海大喜,称谢而去。阿珊和他伙计李阿光私下一商议,说这件事虽然有些为难,却很可以出产一注钱,听说倪家这位姨奶奶,手头很靠得住,我们趁此机会,吓她一吓,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杠,得钱买放,又可做一个现成人情。姓钱的那边,只消拿几件东西去搪塞,只说凭据有的,本人没有遇见便了。正是:好砍斧时当砍斧,得饶人处且饶人。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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