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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兵败城西军曹丧胆 营迁闸北司令无颜

  再说那国民军总司令部,规模阔大,人材众多,每日汽车马车,在他们前往来的,好似织绵穿梭一般。更有那高冠洋服,戎装佩刀之辈,每一点钟间,出入其门者何止数百,与宋使仁的司令部,相去不啻霄壤。做书的也未便以同一笔墨,细为描写,只可避繁就简,单表部中有几位办事人员,与阅者诸君,都有一面之识。便是从前倪伯和的朋友曾寿伯、尤仪芙、谈国魂、李美良等,一班民党要人,现在也都当着重要职务。军书旁午,忙碌异常。国魂专司稽查。有一天,他查得外间私设机关,自由招兵的,不下数十处,还有勒捐军饷,鱼肉商民的,也不可胜数,人言藉藉,若再漫无限制,不但有毁国民军的名誉,而且挑动地方恶感,实违用兵人和之道,所以急急回部与寿伯等计议之下,决意报告总司令,设法取缔。总司令得报,马上发出一道通告,令各机关即日停止招兵。限三日内将花名册呈报到部,以便编制,逾限不报,即为非正式军队,查出责令解散,并不准私自勒捐军饷。
  这通告发到宋使仁司令部之后,宋司令便邀集汪参谋长、卫军需长、陈秘书长,开了个紧急军事会议。因系总司令部的命令,未便违背,只得催光裕赶紧造好花名册,由使仁亲自送往总司令部,意欲拜见总司令,就询进行方法。不意总司令日理万机,那有工夫来接待他,只能与管理名册的总务科员曾寿伯接洽,令他回部约束军队,听候编制。不几天命令下来,因使仁所招的军队,只有一连,就派他为连长,编入讨袁军第五营,所有参谋、秘书等,均着来部听候量才录用。使仁接到这个命令,大不满意。因司令与连长,相差太远。他已作了几天司令,忽然降为连长,场面上未免搁不下去。而且他口口声声称惯了本司令,一旦要改为本连长,喉舌间也颇觉木强。便是汪晰子、卫运同、陈光裕等,自参谋、军需、秘书长一变为量才录用,这阶级也差得多了,所以人人心中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意。但用兵之际,权柄属于总司令部。总司令的命令,谁敢不依。没奈何使仁只得向军需科领了军械,发给兵士,正式操演。晰子等三人,却往总务科谒见曾寿伯,听候录用。那时司令部投效的人,不可胜数。
  寿伯与晰子本有一面之交,因他与运同都是本地土著,便派他们为调查之职。光裕留部襄助秘书。自此晰子、运同二人,都东跑西奔,到处调查。但他二人那里有调查的资格,惟有四路招摇,却是一等拿手。幸得这时候上海全境,只有制造局中五百名北军,属于北京政府管辖。此外南兵,共有二万余众。众寡之势,自然不敌。北军也自知兵办薄弱,深藏局内,高垒深沟,关闭自守,不敢越雷池一步。外间无处不在南兵势力范围之内。但要这班北军退出制造局,还不免有一番恶斗。战端一开,地方上就难免糜烂。因此邑绅李平书等出场,劝北军将领带兵出境,情愿贴还多少军饷,以保地方安宁。磋商数日,未得结果。上海一班居民,以为有李绅担任调和,定不致发生战事,所以外间兵连祸结,他们还高枕无忧。不意晴空一个霹雳,南军又由江宁开来一队人马。那带兵的刘司令,乃是初次光复时有名的勇将,一到就主张用武。总司令也自以为兵多将广,更有刘司令这员大将,何患不一鼓将数百北军扑灭,也不顾李绅保全地方的苦心,决意下动员令,定期六月十九后半夜一点钟,以二千人攻制造局正门,另以三千人抄斜桥攻西局门。又令刘军在西门外接应。命令既下,宋使仁即往司令部领了弹药,摩拳擦掌,预备出发。黄昏后饱餐战饭,结束定当,到三更时分,会齐了第五营人马,衔枚疾走,直奔斜桥。路经西门,见新来的一班刘字军,架枪散布道旁,有半里余长,一式的灰色衣裤,军容壮盛,器械鲜明。刘司令立马佩刀,威风凛廪,远望去好似一座铁塔相仿。
  宋使仁见有这班人后应,胆量陡增,勇气百倍,率兵过了斜桥,走到徽州会馆相近,已入制造局防御地界。这天制造局中早已得了消息,知道南兵当夜必来攻局,故而望台上的探海灯,彻夜不息,四面探望。南兵未过斜桥,还因有房屋遮蔽,看不真切,此时愈行愈近,望台上照见一队黑压压的人马,疾奔来前,顿时发令开炮。使仁等只觉眼光被探海灯一耀,接连着便是轰天价一声炮响,呼的一声,弹子由头顶上飞了过去。他手下这班兵士,都是乞丐丛中的选手,听了炮声,都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使仁自己,平时勇猛盖世,视死如归的,也不禁心胆俱裂,忙令兵士快些卧地开枪还击。这地方去制造局还有数里,炮火虽然能及,来复枪弹之力,焉能射到,可怜南兵虚耗枪弹,往往如此。制造局中开了一炮之后,顿又寂然。他们却劈劈拍拍放了一阵乱枪,见局中没甚动静,仍下令前进。走不多路,又被探海灯光照见,再开一炮。南军又伏地还击,这样一炮一声,节节进攻,渐近北军战濠。使仁等还以为和初开炮时一样,没甚危险,卧地开了一排枪之后,正欲再进,战濠中伏的北兵,见他们已入火线,来复枪与机关枪一时并发。南军冷不防,受弹倒地的很多。使仁惊魂出窍,看同来的那班南兵,有些伏地还击,有些且战且退,有些弃刀拖枪,落荒而走。
  眼前流弹如雨,使仁见此情形,那里还有斗志,高叫一声:“众兵听者,炮火无情,你们要命的,快随我来啊!”
  这一声叫,虽杂在枪炮声中。但他所部的那班兵士,都听得非常真切,答应一声,便和星驰电掣水逝云卷一般,直往回路上奔去。望台上的探海灯光,也钉着他们脚跟而来。更可怪的是制造局中的大炮,在他们进攻的时候,仿佛缺乏子弹似的,隔半天才开一炮,此时见他们败退,便连一接二的打将过来,以致使仁等这班人,急急似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拚命的跑了一阵,又到徽州会馆附近,炮火略希使仁检点人数,幸只失去三四个。但丢枪失帽的,倒有二十余人。彼此都跑得精疲力尽,只可沿壁脚坐下休息。但听得远处枪炮之声更密,知道别路进的兵,又在那里接战,吉凶未卜,心旌悬悬。又因自己带的兵,并未正式交锋,便逃走回来,深恐司令部说他临阵脱逃,有犯军律,便问兵士皮袋中还剩多少子弹?幸他这班兵一路开枪,子弹余存无几。使仁命他们一并抛弃在田河之内,以便查问时,说因军火不继,故而退兵的。
  众兵依言,将枪弹抛弃后,又坐了多时,看看天色将次破晓,正欲整队回部,忽闻远处喊声大起,遥见一队人马,飞奔而来。使仁吃惊不小,走至临近,才看出这班人都是南军装束,但已狼狈不堪,受伤的,拖泥带水的,不一而足。使仁截住几个,盘问之下,始知西路南兵,杀得大败而回。他们在先已攻近局门,因北兵机关枪抵抗猛烈,难以进取,又被黄浦中所泊兵船上探海灯耀住双眼,不参逼视。北军炮队跟着灯光开炮,因此南军损失了不少人马。后来他们军火用罄,北军又反守为攻,出兵袭击,他们不得不落茺逃走。有些爬河出险的,所以拖泥带水。现在十停中只剩得一二停人马,其余都不知去向。使仁闻言,深幸自己见机早退,没学他们的样,吃辛吃苦,仍落得一败涂地。
  当时带领他的大军,跟随在众败兵背后,一路退走。不意西门外为他们后应的那班刘字军,军容虽盛,但始终按兵未动。后来闻得南军败退的战报,更不敢深入重地,却严阵等候北军杀到西门,始与他决一死战。此时天色还未十分明亮,司令听得远处喊声震天,只当是北兵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传令儿郎们开枪,一排枪开过后,败兵中已倒了十余人,他们原是惊弓之鸟,顿又回头乱窜。还是使仁有主意,他一想西门外决无北军,昨夜曾见刘军在彼驻扎,大约因黑暗中误会之故,遂命众人不必奔跑,暂时席地坐待天色大明之后,重复上路。又将一方白洋布手巾,扎在枪头上,一路招展,以便那边军队辨识是自己人,不致开枪误击。岂知西门外这班勇猛盖世的刘字军,见一排枪将来兵打退,以为大功告成,守着穷寇莫追的古训,整齐队伍,高唱得胜歌,开回总司令部报功去了。使仁等经过西门时,已无一兵,惟有几个屈死的南军,还陈尸当路。附近居民,被流弹所伤的,不知凡几。还有一家开豆腐店的老夫妻两口,好端端睡在床上,被一个开花炮弹由窗口击入,在床顶上炸裂,男的腹中嵌进了手掌大的一片碎铁,立时身死。女的却寸肤未伤。门外看的人很多,使仁也无心及此,率兵进城,一路上败兵抛弃的枪械无数,使仁教那班失枪的兵士,各人随意拾了一杆,开回本部,自己一个人奔往总司令部探听消息。
  到得那边,始知东路民军,也已败绩。据他们说,早几天只知制造局中只有北兵五百余名,但交战时候,竟好似有千军万马一般,炮火非常猛烈,他们暗中摸索,自相残杀,因此死伤逃散的更多。总计昨夜派出五千人,回来不及一千。惟有刘字军未失一人,而且还在西门外打了一阵胜仗,将北兵大队驱回,枪毙敌人无数。使仁心知他打的是自己人,但也不便说破。进了司令部,见一班科员,往日趾高气扬,今天都是愁眉不展,见面各无一语。晰子、运同两个调查员,正并立在屋角里切切私议,见了使仁,慌忙对他招招手,问他夜来战况。使仁大略说了一遍,不过他并没说出自己临阵脱逃这段故事,却套败兵的口吻,自言我军如何奋勇攻击,敌兵如何猛烈抵抗,将次攻进局门,被兵船上连开两炮,以致败退等情,口讲手划,历历如绘。晰子等都听得舌挢不下,旁边有几个别的科员,未曾听清,又把使仁叫去盘问。晰子悄向运同道:“老卫,你看这件事怎么得了。我原晓得南兵不中用,果然昨儿一仗就败了,看来这小小制造局,一定攻不下的。我们两个,还得早些儿预备一个退步才好。”
  运同笑道:“你放心罢,制造局中大不了只有五百个北兵,昨夜我军派出五千人,以十敌一,虽然攻他不下,适才我听得总司令说,今夜决调全军攻击西局门,另抽五百人抄望道桥攻东门,叫做声东击西之法,以分里面兵力。听说我军共有二三万,差不多用五十人,去打一人,难道还怕不成功吗!不过今夜这场打,一定比昨夜更为凶猛,昨夜城里城外,不是有许多房屋人口被流弹轰坏的么!今夜我们城内万不能住,必须将眷属赶紧迁往租界旅馆中,或是亲戚家暂时耽搁。适才我出来的时候,天才发白,已见许多人家预备搬场,现在想必搬的人更多了。事不宜迟,迟了恐雇不到车辆。这件事倒是你我极要紧的事,至于大局如何,暂时可以不问,必须先顾全了自家性命才好,你道是不是?”
  晰子敛眉道:“搬场我也有此意,不过你我费了千辛万苦,弄来的地皮,造了新房子,还没住过一天,就给他炮火轰毁,教我如何舍得?”
  运同道:“那也没法,究竟轰毁不轰毁,也不是一定的。况且性命和房子比较,到底性命的价钱贵些,我劝你快快打定主意,早些搬罢。横竖这里开了战,也用不着调查什么鸟事,我可马上就要走了。你不走我也要失陪咧。”
  晰子叹了一口气道:“走咧走咧!”
  不表二人回去搬家。再说使仁正与一班科员讲得高兴,寿伯进来,见了他问道:“宋连长,贵部昨夜折了多少人?”
  使仁答道:“昨儿我们派在前锋,因军火完了,由后队接替。最猛一仗,并未参与,所以只折得四五名兵士。”
  寿伯点头道:“很好。今儿你们军火必须带足,少停我开单给你往军械处,比昨夜多领一倍子弹。因今夜总司令决调全军进攻,不得手誓不退兵。昨夜因各营连队而进,被敌兵探海灯照见,容易开炮轰击。今夜改变战法,分数十小队前进,使敌兵无从开炮。好在你们昨夜路径已熟,今夜不必会齐大队,到半夜子正,自向原路进攻便了。”
  使仁领命,又往军械处取得子弹,车回本部分发众兵,告诉他们,今夜还须进攻。众兵听了者不愿意,有个最倔强的说:“他们总司令部,只晓得张空口说白话,怎样尽力进攻,不破不休,他们自己坐在高楼大屋中,知道什么,我们却要拚性命前去打仗,究竟枪炮的弹子是钢的,况在火药中烧得鲜红,人的身体是皮肉做的,那能和鲜红的钢铁相斗,就使被我们攻了进去,我们当兵的出生入死,依旧是一个小兵,他们坐在家中开开口的朋友,便可以升官发财。我们谁不是爹娘十月怀胎生的,犯不着丢了性命替别人博荣华富贵呢。”
  使仁听了,深恐他们一倡百和,扰乱军心,也不做声,在腰内拔出手枪,指着那人心口,砰的一声响,那人应声倒地,手足略略敲了几颤,顿时一动也不动了。众兵大惊失色。使仁自己心头也突突跳个不住,大声对一班兵士道:“你们听着,大凡当兵的,都要服从长官命令,方能上下一心,所向无敌。倘若各人存了一条意见,先把权利之念放在前头,还成什么军队。他们北军只有五百人,昨晚竟能战退我们五千余人,也因他们同心协力,我军军心不固之故。这人口出妄言,不听指挥,挥军法应该处死,你们大家以后务必听从军长的命令,如有违犯,请看这人的样。”
  说时声色俱厉,众兵都不敢做声。使仁教人把尸身拖往外间空地上,等红十字会前来掩埋,自己一个人盘算,北兵炮火这般猛烈,倘走昨夜的原路,想必大兵也走这条路,敌兵最注意的也是这条路,那只探海灯,便是敌兵的眼目。倘走这条路上,一定逃不过探海灯光,那时料必仍与昨夜一般,手还没动,就被他们一阵大炮,打得昏天黑地。适才司令部命我分队进兵,我不如抄他们不注意的荒田中小路前进,或能转到敌兵背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若能夺得制造局,此功不小
  主意既定,就在炕塌上和衣而睡,预备到晚间精神充足了,建立奇功。不意他在里面睡的时候,他手下一班兵士,却在佛殿左右纷纷议论,因被使仁打死的这个兵士,在未投军的时候,是他们同辈中一个领袖。他说一句话,数十人没一个敢不依他的。他平时做惯了头儿脑儿,故在使仁面前,一时忘其所以,露出本来面目,被使仁一手枪打死。他这班伙伴,未免心不甘服,当面虽未做声,背后相互议论,说他自称司令,打仗时比别人逃得更快,我们大哥适才一片话,并没讲错。就算挺撞了他,也罪不致死。况且我们昨夜,谁不是挨了整夜的辛苦,到今朝还要给这个好模样我们看。我们投军,原为着要吃碗现成饭,谁晓得国家不国家,他既杀了我们大哥,我们今夜非得替大哥报仇雪恨不可。
  外间兵士含毒欲发,里面使仁睡兴正浓。他梦中还率兵抄小路袭击敌军后路,枪声一起,敌兵胆落魂销,大军乘虚攻入,由他奋勇当先,斩关劈锁,长驱入局,手执大旗,登高一呼,四面皆应。不期脑后飞来一颗流弹,恰在他当头一击。啊呀一声醒来,始知做了一场大梦。看天色已近黄昏,即命人做饭果腹,预备出发。这夜本定十二点钟开始攻击,不道九点多钟,已闻西南方枪炮之声杂作。使仁知道今天分队进攻,大约有几个小队性急先进,被局中瞥见,所以开炮拒敌。自己今夜走小路,比大道略远,理应早些出发。遂令众兵整队出庙,一路上开正步出了西门。见刘字军又在道旁排列,使仁等想起早上这件事,都不免望而生畏。这班刘字军晓得他们是上阵去的,却很恭敬,举枪为礼。
  使仁命众兵开步快走,疾行过了斜桥,下令散开队伍,只拣小路各制造局方面进发。斜桥以西,虽有几条小路,但都是田道。使仁等也不管践踏田中菜蔬,得路便走。遇着小河跳不过的,爬过走,瞎走了一阵,渐近战地,头顶上时有流弹飞过。使仁高叫众兵士留心,话犹未毕,一个落地开花,在离他们数丈前面的田中炸裂,红光四射,接着背后轰天一声响,又是一个开花弹。使仁吓得魂不附体,大叫你们快些伏在地下,提防开花弹又要来了。他自己本走在最后,号令一出,前面这班兵士,没一个肯听他说话伏地避弹的,反不约而同,一齐回转身来,各把枪口拟着使仁,齐声道:“你身为司令,这般贪生怕死,还有甚面目教人服从你的命令。适才你屈杀我们大哥,我们现在替大哥报仇,先杀了你,再去杀敌。”
  说罢,数十枝枪一时并发,可怜使仁口也没开,被他们一阵乱枪,打得七穿八孔,登时倒地身死。众兵见大仇已报,各把枪枝抛弃,脱去号衣,分头逃散。这一枝兵,就此无形消灭。
  还有别路民军,虽然人数众多,无如昨夜一战,士气已夺,他们以为北军都是三头六臂,放出来的枪弹,皆有眼珠,所以自家人马,虽然十倍于他,仍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今番出队,没一个不提心吊胆,怕在前头。而且这班南兵,又有一大半是新招的当地穷民苦力居多,不但没临过大敌,更有一班人都有妻子家室,白天闻得晚间便要上阵,知道凶多吉少,儿啼女哭,死别生离,先把一颗心弄得又酸又碎,仿佛阎罗王已下了请帖,一座制造局便是枉死城,走一步路,便去死近一步,一路上还有什么军歌慷慨,军乐洋洋,只有短叹长吁,垂头丧气,都想得一个空儿,乘队官不留意的时候,弃了军装,逃之夭夭。便是祖宗的阴功积德,故而数万人未及战地,已逃去十成之二。试想军心士气,如此不振,虽有十万之众,亦何济于事。北军今夜设备更密,铁路两旁,都架有机关枪炮。民军前锋,也不似昨夜那般大意。用沙囊掩护相持多时。后来北军见南兵愈来愈多,知难久敌,且战且退,复回防御战濠之内。民军蛇行进逼,将及濠沟,被北军机关枪射击,不能前进。后队民军,拖来几尊大炮,向局内开放,有一颗开花弹,在北军战濠内炸裂,机关枪略一松懈,民军奋勇冲锋,抢过战濠,北军纷纷败退。
  这时候浦江中自号中立的兵船,见北军失利,忙即瞄准南兵,连开数炮,南兵退走不失,自相践踏。北军炮队,也竭力轰击。民军转胜为败,死亡逃散,一半有余,那班刘字军,初闻民军得手,也拔队前进。不意走到半路上,被败兵一冲,又被开花炮一阵打,打得他们魂胆俱销,回头拚命奔逃。这一逃直逃到十六铺外滩,被法界守兵截阻方住,检点人数,已失去不少。自此一班人始知刘字军虚有其表。总司令部连得败耗,那班办事员都焦急非常。晰子、运同两位调查员,将眷属迁往租界之后,因满腔心事,夜不能眠,相约到楼外楼看战。见西南方红光烛天,以为南兵一定得手,私相庆幸。次日天还未明,急急奔往司令部道贺。因他们是调查员,倘若去得迟了,未免被人议论他们消息不灵,将来论功行赏,恐轮他们不着,故而加早前去。岂知仍然大失所望,总司令愁容满面。晰子等也后悔无及,深悔不安分守己,做一个中立派。看情形南军失败,可以十拿九稳。自己附从他们,名字已落在花名册上。将来按名拿办,乱党二字,自然无可推卸。但自己如其真有革命思想,倒也罢了,无如他二人的本意,不过趋炎附势,争荣夺利,世间类似他两人的很多。偏偏他两人无缘无故,弄了一个杀头的罪名,如何情愿。因此晰子想起平时素号深谋远虑,恰在这一层上失了把握,欲免杀身之祸,除非隐姓埋名,逃往别处。像司令部这班人,原是逃亡惯的,看事情不得了时,无妨一溜烟向外国一跑。自己在上海,好容易东演说西开会,弄成今日的名望,如今为这件事上,不但将名望抛却,还要将产业丢弃,岂非一失足成千古恨。想到这里,几乎哭将出来,含泪对运同道:“老卫,你看我们还是打点逃走呢?还是等北军前来捉去枪毙?”
  运同顿足道:“你为何这等爱说死话,常言好死不如恶活,谁愿意等死。况且现在北军还未打出制造局来,我们尽可设法。我想我二人又没上阵交锋,算不得附和南军,不过宋使仁造的花名册上,有你我二人的名字,这却是一桩极大的大坏处,将来只恐就在这上头惹祸。好在花名册还未入北军之手,现在总务科曾寿伯处,我们务必设法将这花名册取他出来,没了凭据,就不怕将来出甚岔子了。正言时,见调查监督谈国魂匆匆由里面出来,运同即忙住口。国魂见了他二人,问道:“你们二位可知道城里罪犯越狱这件事么?”
  晰子等不便回他不知,齐声说知道的。国魂又道:“那主使刺杀宋先生的凶犯应桂馨,也逃走了,当真吗?”
  晰子道:“听人这般说,我想没这般容易罢。”
  国魂知他也不仔细,便不问这个,说:“你们朋友宋使仁,昨夜出兵,至今未回,不知曾否折兵?你二位见他没有?”
  晰子闻言,心生一计道:“我们就为此而来,宋连长现在城内本部,因昨夜逃散的兵士很多,部中一本名单,也被他们偷去了,无从查考,这里从前抄过一本花名册,想借去另抄一份,再行送回,不知曾总务科员现在何处?”
  国魂想了一想道:“曾总务科员,适才被总司令派出公干去了。花名册现由尤科员掌管,你去向他拿罢。”
  晰子知道尤科员便是仪芙,便教运同在外略等,自己走进总务科,将刚才对国魂说的一片鬼话向仪芙说知,仪芙信以为真,检出那本名册,交给晰子道:“你抄好赶快拿来,这里总司令时常要查看的,免得被他追闻。”
  晰子连连答应,手捧着花名册,如获异宝,还不敢走得太急,恐被仪芙看出形迹,假意问他:“曾先生哪里去了?”
  仪芙四下望了一望低声道:“我告诉你,你别对他人提起。此间大事不妙,昨儿正午,敌军向这连里开了四门大炮,都打在附近民房上。今天又有一条兵船,在面前黄浦中往来多次,像是探看我们举动模样。总司令十分担忧,说此间太显露了,不能容身,故教曾总务科员往别处另找暗藏些的房屋,大约就在这几天内要搬场了。”
  晰子听说,益发吃惊,深恐炮弹就要打来,急急辞别仪芙出来,拖运同出了司令部,方始放心。一路上将仪芙说的话告诉运同,运同也说名单既已到手,司令部还以少去为妙。横竖他们大事决不成功,就使成功了,我们既曾当过几天调查员,若去运动差使,料他们也不致推却呢。晰子点头称是,走到僻处,悄悄将名册烧煅。两个人自此和司令部永诀,连南市都不敢来,只在租界上探听消息。南军方面,果然被二人料着,当夜总司令收拾残兵,又恶战了一夜,仍被北军击败,真所谓三战三北,兵士残余无几。幸亏松江开来一队援兵,还有一班学生军,都是青年精壮,依总司令的意思,夜间还要决战,非精疲力尽不休,却被一班属员力劝说:连战三夜,人马皆困,若再接战,恐难支持,还是暂行停战一两天,让士卒休息休息,再图背城一战为妙。”
  总司令依言,停战了两昼夜。到第三天,松军司令自告奋勇,率领所部,和学生军夤夜进攻。无如攻守之势,劳逸悬殊,以逸待劳,北军占便宜不少,这夜南军依然败绩。最可怜的是松江一班良家子弟,平时因酷慕尚武精神,投入学生军,原为学习军事知识起见,此番随松军司令前来,无缘无故,都在这一战中断送了性命。他们虽然平时蓄着满腔热血,无处可洒,今番得以血溅沙场,可谓幸酬素志。但他们家中可怜的父母,闻得儿子死信,忧闷致疾者有之,欲与松军司令拚命者亦有之。这些都是后话。当夜总司令又得败耗,知道大事已去,急召曾寿伯商议说:“现在我军死伤逃走,所余无几,决难再斗。风闻北京援兵将次开到,他若知道我军无人,一定要出来,占领南市地界。我们的司令部,万不能再设此间,束手受缚。你前日看定的闸北地方,果然很好。一则有租界障蔽,北军不能直接前往。二则风声如有不妙,我们便可溜往吴淞,那边的炮台,还在我军掌握,暂时尽可相持。你速将紧要文件收拾好了,与我同坐汽车前去。其余各办事员,你一一秘密通知他们,令他们分投前往,不可成群结队,免得经过租界时,被外国人留难。”
  寿伯领命行事,不到一点钟,这座庄严煊赫的司令部,已变作几间空房,外间神不知鬼不觉,还道总司令借土遁而去。直到第二天,闸北又发现了一个讨袁军总司令部,众人才晓得南军司令部在昨天半夜里乔迁之喜,有班人因未及送馒头糕,很为抱歉。闸北的居民,得了这个体面邻舍,自应竭诚欢迎。不意这班人的心肝,和别人两样,非惟不十分欢迎,而且还竭力反对。纷纷集议说:“这司令部虽然只有一个虚名,已无实力,不过留在此间,究是一个祸胎。北军知道南军司令部设在这里,一定要派兵前来剿灭,免不得又要开战,那时地方上又必和南市一般损失。故而推出代表,要求司令部照应别处,另谋高就。
  总司令得此消息,颇为震怒,暗骂这班人忒杀可恶,当我得势头上,他们开大会请我前来,挂灯结彩,何等郑重,仿佛我脚跟踏到他们的地上,这地皮顿时有了价值。有时我上台演说,无论我说一句话,或是放一个屁,他们无不欢迎异常,掌声雷动,过后还要举代表亲来谢步。如今我兵败失势,到这里歇一歇脚,他们竟然放下脸来下逐客之令,这样的世态炎凉,未免逼人太甚,便决意仿中国官场老例,笑骂由他笑骂,司令我自为之,仍旧调排军事计划。那班人见赶他不走,都恐慌万状。便有几个只顾目前不顾后来的人,提议写信给外国人,请洋兵保护闸北地界,用外力强逼司令部迁出界外。此议一出,报纸上颇为反对。因中国地界,若用外兵保护,不但暂时有损主权,而且事平之后,要求酬劳,贻误大局,何可限量。若说为求免兵祸起见,则中国现在正当党争剧烈、各处用兵之际,政府因何不将全国都交外人掌管,岂不可以立时消除兵祸。但是保护者亡国之别名,为一时之苟安,甘把土地断送,岂非大误。
  幸亏那时租界当道,深明大义,晓得守土之责,未便越俎代谋,故只派万国商团在交界处严加防守,并不发兵过界。民军司令部一班办事人员,见时局日非,晓得成功二字,已成画饼,都纷纷抛差避去。部中只剩总司令和他几个生死同志,挣不起局面,只得将这司令部自闸北迁往吴淞。北军方面,援兵大至,因知吴淞方面还有南军驻扎,不敢由海口进港,却由口外登岸,抄旱路步行到制造局对岸,渡浦进局。北军军威立震,当即调兵,水陆并进,前往克复吴淞。众人都以为吴淞民军守炮台之险,定有一场恶斗。不意没两天工夫,捷音传来,北军已收复淞口炮台。两军激战,只死伤数十人。南军窜向江阴方面而去。自此黄歇浦边,已无民军踪迹。这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大举,就此结束。只苦了一班无辜平民,被他们这一闹,担惊受怕不算,还要损失无数生命财产。真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正是:一人作祟思称帝,万姓遭殃苦厌兵。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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