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晰子、运同二人找寻律师。本来晰子相识的律师很多,只因平日一班人都晓得晰子是个公正绅董,所以人人敬重他,若知他暗中要谋夺一个贫士的产业,岂不将他这张假面具撕破,将来不免留下一个话柄,故晰子始终不敢请教相熟的律师,却由运同另外举荐了一个姓甄名唤文章的大律师,也是留学日本毕业回国的法学博士,很有些名望,委托他讼案的人极多。他们去的时候,恰有一个少妇在甄律师写字间讲话,见有人进来,那少妇顿时住口不言。甄律师对二人看了一眼,说声请坐,又对那少妇道:“不妨事,你说你的便了。现在你的意思,还是听他受三等有期徒刑的裁判呢,还待怎样?”
晰子看那少妇,虽然梳着条辫子,打扮得像十七八岁的女儿模样,但估量她年纪,却有三十以外,身段苗条,衣裳紧俏,显见得是个尤物,不过看她脸上,即深锁眉尖,双痕界面,似有重忧的一般。她听律师说完了话,呆呆想了一会,才道:“不知律师先生可有什么法儿挽回?所说的三等有期徒刑,不是要监禁三年么?教他年纪轻轻,那能吃得起三年苦呢?”
律师道:“原为着这个,我也很替你们担忧。当日你托我替他辩护的时候,我原想极力替他开脱,无奈他自己当堂供认,从前曾骗过杨绅之女这几件首饰,变钱化用,略诱与略取,二罪俱已成立,犯刑律五百五十五条和六百另六条之规定,应受三等有期徒刑,教我也无能为力。你若想挽回使他无罪,除非大总统下令特赦,别人恐没有这般力量罢。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过须要花四五百块钱,向裁判官一方面运动,将略诱改为和诱,就可把罪名减轻不少。那时监禁多则一年,少则六个月,就可出来了。”
少妇惊道:“为何用了钱,仍旧要监禁呢?”
律师道:“这个自然。所以一个人不犯法最好,犯了法既要化钱,还不免吃苦呢。”
少妇叹道:“咳,他从前骗来的几件首饰,一共值不到一二百块洋钱,现在倒要蚀却四五百块钱去运动,仍旧还要吃官司,本来呢,他犯了这件事,我也可以不管,皆为他年纪还轻,只怕吃不起苦头,但望有可以想法子的机会,必须替他想想法子。现在照你这般说起,还要四五百块洋钱,教我那里拿得出呢!谢谢你,可以减少些吗?”
律师摇头道:“少一个不行,而且事不宜迟,后天就要开庭审判,所以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送进去的。若待裁判定当之后,任你有钱,也恐没处花咧。”
少妇低头不语,踌躇多时,才说:“照此说来,只好让我回去想法,明儿再来给你回话了。”
律师道:“很好。”
少妇走后,律师把桌上摊的法律书,一一收拾,放在书橱里。然后载上眼镜,先问了晰子的名姓,又问运同。运同笑道:“我叫卫运同,前几天还和大律师在张伯翁席上会过的呢。”
律师也笑道:“哦,原来是卫先生,请你原谅,因为每天委托我代表的,常有四五十起,接头的人,自早至晚,极少也有一二百名,所以往往容易忘记,还求先生切勿错怪。”
运同、晰子二人听说,不期然而然的,彼此都看了一眼,口内不言,心中暗想:瞧不出上海城内,还有这样一个红律师,大约他交游很广,法律程度也高,怪不得他适才对那妇人说,能向审判官运动,可见得他手势非常之大,我们托了他一定无往不利。当下晰子便向律师道:“弟等久仰大律师盛名,适才又闻卫君谈及大律师精通法律,熟悉案牍,因此特地奉访。”
甄律师不等他说完,也不答他的话,自己在怀中摸出一只打簧金表,先拨动弹簧,在耳边听了一会。听罢之后,又按开表盖,看了一看,疾忙按电铃唤进一个小厮,问他会客间内可有别客?小厮回言,有许多人等在那里。律师道:“你请他们略坐一会,我这里讲完话,就有空了。”
小厮答应下去,律师又对晰子道:“是是。不知有何见教?”
晰子见他这般忙,不敢多讲浮文,便道:“因我有个朋友的亲戚,被同堂兄弟吞没遗产,我等代抱不平,意欲求大律师写封信给他堂弟,令他将产业平分,若不依从,就拜烦大律师代表起诉便了。”
甄律师听到遗产二字,还道是桩好买卖,不禁笑逐颜开道:“很好之至。但不知汪晰翁可晓得他们遗产有多少?”
晰子道:“为数并不甚多,只有价值数百元的一所房屋而已。”
律师听说,颇为失望,正色道:“数百元吗?当事人可在上海?”
晰子回说:“现在上海。”
律师道:“如此请你明儿教他同到我这里来,以便研究。还有价钱,也须先讲明白了,免得后论,我这里明日还须上堂,请你饭后两点钟来罢。”
说毕,又按电铃。晰子还待开言,运同暗将他衣角拖了一拖,晰子就不做声。两个人同出了事务所,运同道:“这律师架子太大,我们另找别人罢。”
晰子道:“交易太小,自然他不肯迁就了。不过别的律师都没他这般忙,想必本领也不及他,我们务必要请教他。他虽然不肯迁就我们,我们何妨迁就他些。明儿饭后,我和你同到令亲处,带那人同去会他便了。”
当日二人也不再到咸时处探望梅丐,就分道扬镳,各回家内。次日,晰子因须和梅丐接头说话,饭前便邀同运同到咸时家内去,恰值咸时正和严氏闹得天翻地覆,梅丐却横在他新搭的板铺上吃糖炒栗子,栗子壳吐满了一板铺。因他睡露天大床惯了,睡在铺上,仍当做睡在地上,懒于抬身吐壳。便是咸时夫妇的口角,也因他而起。咸时容梅丐住在家内,严氏本不赞成,但梅丐若能自己安分些,倒也罢了,无如手脚毛惯了的人,要他不偷东西,可真是件难事。梅丐见严氏在内做晚饭,咸时出去泡水,客堂中没人的当儿,不觉技痒难熬,不知如何,被他把观音菩萨面前供的一对铜蜡扦偷出去当了,买了许多吃食东西回来,塞在枕头底下。当夜咸时夫妇都没觉着,造化梅丐大嚼了一夜。第二天严氏起来,到菩萨面前上香时,才知失去了铜蜡扦,不觉叫唤起来。咸时闻声出视,他夫妇俩明知此事必系梅丐所为,但事已至此,竟也奈何他不得。咸时教严氏别做声,自己认晦气罢。严氏不依,两个人就此大闹。
梅丐睡在板铺上,吃了这样,又吃那样,只当没有听见。晰子、运同二人来了,咸时夫妇才各住口不争。严氏不愿意看见运同,躲入后房去了。晰子将梅丐唤起,盘问他的家世,原来梅丐名叫梅芝璜,他堂弟名唤芝清。现在芝清所住的房屋,果系祖父遗传,未曾分析。晰子十分欢喜,随即教了芝璜许多说话,令他承认与晰子、运同等都是朋友,少停见了律师,不可露出乞丐本相。大凡不上进的人,教他好样,永远学不会。教他坏样,一学就会。此时晰子教芝璜说谎,芝璜一一点头理会。晰子又命运同充作律师,向芝璜盘问口供,芝璜对答如流,晰子好生得意,邀咸时、芝璜二人同往附近酒馆中吃中膳。咸时因店中有事,辞谢不往。晰子、运同带着芝璜到一家饭店铺中叫了许多大鱼大肉,请他饱吃一顿,然后到同甄大律师事务所,恰值甄律师上堂未回,只得在会客室中等候。
晰子看这会客室,十分狭窄,只有四五人可坐。更奇的,昨天在律师口中听的话,仿佛这会客室内,自早至晚不绝人的,今儿可巧连鬼影儿都没一个。而且桌椅上尘堆埃积,好像许多没有人坐过的一般。晰子暗想大约这律师会客室很多,分着等级,交易大些的入高等会客室。平常的入中等会客室。我们的生意太小,所以请我们入这末等会客室了。不一时律师回来,将晰子等唤进写字间内,向芝璜盘问多时,又把满架法律书,翻来覆去,抄出几条民律遗产分析的条款,拼拼凑凑,起了一张信稿,交给晰子观看。晰子见满纸的第几条第几项,噜噜苏苏,文字不很通顺,知是法律上作用,自己是门外汉,不敢扳驳,只得点头称是。律师道:“那么我这里定章,每封信十两银子,先付后发。”
晰子闻言,猛吃一惊,对运同看了一眼,意欲请他减少些。还未开言,律师又道:“如欲取消亦可,只须起稿费和问话费五元。若你们不愿意预付经费,须待达到目的之后再付的,另有一种办法。不过要英洋五十元,不能减少。如目的达不到,可以无须化钱。这三条办法中请你们随意拣一条便了。”
晰子暗想:取消固然不可,若要预付十两银子,芝璜万万拿不出来。教我拿出来,未免有些儿肉痛。好在他有第三条办法,虽然价钱贵些,却可由芝璜分得的这笔钱里头扣除,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不用破费分文,有何不美。主意既定,便说:“遵照大律师第三条办法便了。”
律师大喜道:“我信中约梅芝清后天十点钟到此回话,最好你们同梅先生也来一趟,以便当面解决。”
晰子、运同二人都不敢与梅芝清照面,彼此一商议,说还是让芝璜一个人来罢。律师道:“梅先生独来亦可。这封信我少停一准发出便了。”
晰子等不便久坐,连称费神出来,仍把芝璜送到咸时家安插,害得咸时夫妇,日夜不宁。虽然着意提防,怎奈一个贼留在家中,房门又被他除去做了板铺,前后没了关拦,偶不小心,又被他偷去一只铜杓。咸时反悔无及。隔了两天运同早起到咸时家唤出芝璜,伴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门口,运同命芝璜一个人进去,自己却在对门一家小茶馆中泡茶等候。芝璜一个人走到甄律师写字间内,芝清已和律师辩论多时,他说昔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于鳏寡孤独四者,我家贫亲老,室如悬磬,茅屋一椽,仅蔽风雨,所值几何。彼芝璜者,吾伯之劣儿,梅氏之败子也。放逐已久,曩年曾屡向我母子索钱,因其贪得无厌,故而摈之门外。彼小人之心,固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者,先生何必为虎作伥,创为瓜分之议,忍令小人得志,而使无辜之氓,流连于道路乎!”
律师听了这篇说话,觉得比六法大全更为难解,一时竟回答不出,只说这是法律上规定,遗产为当事人应得之权利,不能受他种侵害的行为。少停梅先生来时,你不妨和他当面磋商办法。如仍不能解决,我惟有依法起诉,听诸法庭裁判而已。芝清犹欲申说,律师正色道:“我这里办公时间甚促,梅先生如欲以言语责难,须承认每点钟五元之代价,否则请勿多言。”
芝清听得满肚子气涨、愤愤不作一语。恰巧芝璜来了,真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明。芝清霍地站起,手指着芝璜道:“你好,你好,你打算和我分家吗?你不想想当年你娘在的时候,你偷出去卖掉的字画书籍衣服什物,价值何止这一间房子之数,因你自己作孽作得太多了,所以你娘才将你送到改过局去,你娘也为你气死,殡葬之费,也是我典质了衣裳才得办妥当的。你如今不忏悔忏悔自己的罪孽,反打算和我分家,难道这一间房子,你可以拆半间去么?”
芝璜听了,觉得这些说话,果然讲得一些不错,祖传产业,被自己败去的着实不少,不过此时究极无聊,还能讲什么良心,便冷笑一声道:“我也不和你提什么旧事,你现在日子过得很舒服,可晓得我在外边讨……”
说到这里,猛然想起晰子叮嘱他,在律师面前不可露出讨饭这句话,疾忙改口道:“可晓得我景况苦得了不得,亏得众朋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请这位大律师帮我出场,房产务必平分,虽然房子不值钱,还有地皮也值到四五百块钱,我多不要,少不要,只要二百块钱,你拿了出来,万事全休,立还你凭据,以后永不找你说话。若不拿出来,就和你公堂相见。岂有长房长孙,轮不到分祖父遗产之理。”
芝清听说,气得浑身索索乱抖,一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平日一副文绉绉诗云子曰的工架,丢到九霄云外,一伸手便将芝璜一个嘴巴,打得昏天黑地,喝道:“放其大犬之臭屁!”
说罢,又是一个嘴巴。讲到芝璜的气力,本比芝清大出几倍,但他久当乞丐,兼作偷儿,常被巡捕等人殴打,已成一种挨打不还手的习惯,此时被芝清打了两个嘴巴,并不还手,只高叫大律师救命。甄律师看得不平起来,格开芝清道:“现在你犯了斗殴行为,属于刑事范围。况你殴辱兄长,律应加等治罪,有本律师为证,梅芝璜先生休得着慌,包在本律师身上。不但可以达到目的,而且还能治他一个应得之罪。”
芝清听他讲出法律,不觉着起慌来,心想昔公冶长非其罪,还不免身在缧绁之中,何况芝璜虽然如丹朱不之肖,然而究系我的兄长,我今亲手打了他,罪有应得,至于他向我分产,于理并无不合,就使告到公堂,也不免要平均分配。况他有律师上堂,已多占一分面子。我又没钱延请律师,就和他打一个平面官司,也吃亏不少。况我又有殴辱兄长的行为,一吃跌如何得了?心中想着,不胜耽忧。律师早已看出他的神色,从旁说:“芝璜先生要求的条件,并不太苛。芝清先生若能答应,我还可劝芝璜先生顾念兄弟之情,将殴辱一事免议,不知芝清先生意下如何?”
芝清听了,觉得答应又不好,不答应又不好。答应了,那里来这二百块钱。不答应,又恐甄律师认真起诉。想了一想道:“请大律师宽限一两天,我自己不能作主,须回去和老母商议了再行奉报。”
律师准如所请。芝清回到家中,将自己和律师接头一切情形,对老母说了。老母好不气恼,痛骂律师丧良心,欺我们穷人,让我死到他家去,不怕他不买棺材我睡。芝清劝她息怒,又将利害讲给她听说:“朱子家训有言:居家戒争讼,讼则终凶。因分产打官司,往往有两造都弄得贫无立锥,做官的却可大获其利的。我们这一点儿房产,虽不在官场眼内,不过他有律师上堂,我们若不请律师,官司准输。若请律师,只恐连头搭脑,还不够律师上堂的使费。倒不如爽爽快快,给他二百块钱为妙。”
老母听说,叹了一口气道:“你轻易说二百块钱,这二百块钱从那里出产呢?”
芝清一闻此言,也就顿口无言。他老母叹息道:“都是这房子害人,早几年我若将他卖了,把钱给你娶了媳妇,料他此时也不能教你把老婆卖了分钱给他的。”
芝清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说:“那天隔壁汪先生曾说起要买我家的房子,不如将房子卖给了他,极少也可值五百块钱。给了芝璜二百块,我们自己还有三百块钱可多,虽然自己不免借房子居住,但只消花一两块钱房租的地方,已可住得下我娘儿两个。三百块足够支持十五年,到那时或者儿子得意了,何患不能自起第宅呢。”
老母闻言,也无他话,只说当时你我已回绝了他,如何再向他开口。芝清道:“那也没法,事到其间,还顾什么面子,让我自己过去和他商议便了。”
说着便走到晰子家中。这时候晰子正一个人独坐书房中盘算,不知律师这封信有无效力?梅芝璜兄弟接头之下,能否和平解决?如若梅芝清不肯答应,免不得兴起讼案,那时芝璜一定拿不出律师费,要我花钱给他们打官司,可就有些儿犯不着了。但看今儿能定局的最好,如其不能定局,只可自己认晦气,白贴几趟脚步,灭去了这条妄念。横竖芝璜食宿之费,有运同的新戚承当,我自己并未费掉分文。事情若不成功,料他也不能开口向我算账呢。心中正想着,忽见一个人影在他窗外探头张望。晰子当是卫运同来了,便道:“运同,大事如何?”
窗外那人答应道:“是我。汪先生你现在有空吗?如若贵忙,少停再来奉候。”
晰子听声音有异,始知不是运同。举目一看,见就是隔壁的梅芝清,不觉呆了一呆,暗想他到此则甚?莫非知道芝璜是我串出来的,找我过不去吗?哈哈,你是个寒酸,我乃堂堂会长,你若和我碰钉子,真的是以卵投石,自不量力了。当下冷冷的答道:“原理是梅先生,请进来罢,我正要和你说话。”
芝清闻言,暗吃一惊,心想他找我说什么话?随即应声走进书房里面道:“不知汪先生有何话说?晰子暗道不好,自己讲话太不小心了,他还未将来意讲明,我也用不着和他说甚别话。随笑答道:“并无他事,我要问问梅先生,学堂中有无余额,意欲举荐几个小学生,拜投门下而已。”
芝清听晰子肯荐学生给他,不觉心花怒放道:“这个再好也没有,敝馆不比现今一班新法学堂,限定什么学额,昔者程门立雪,马帐承风,我夫子设馆于杏坛之上,门弟多至三千余人,可知古圣贤志在传经,以多多为益善,所以敝馆亦不限定学额,请汪先生极力举荐,无论男女长幼,兼收并蓄,小弟自当盏心教授,刻苦加功,以答盛意于万一也。”
晰子笑道:“如何甚好,待好商明前途,再来覆命便了。不知梅先生大驾到此,有何见教?”
芝清觉得卖屋这句话艰于启齿,只得长叹一声,先把那不肖堂兄请律师逼他分产,硬要他二百块钱,自己无力应付等情,一一对晰子说了。末后讲起日前曾闻汪先生谈及要购买我家房屋,当时并非故意留难不允,实缘祖宗基业,做子孙的在尚可保存之际,理该保存。现在事出无奈,惟有将房屋变卖,以免讼累。请汪先生给我一个适当价钱,我等无不从命,晰子听说,喜出望外,暗说有趣,不道这件事弄得如此凑巧。现在他既亲自投到我这里来,我却不能一口就答应他,必须先和他多方留难,然后好用大刀阔斧,杀他一个畅快。想罢故意把眉头皱了一皱道:“啊哟,可惜你来得太迟了。若早三天工夫就好咧。”
芝清惊问为何?晰子道:“我因你那天不肯将住屋出卖,故托了一个朋友,在别处另买得一块地皮,前日才交割清楚。现在我正想把这里的屋子也卖脱了,又何须更买你家的呢。”
芝清本是忠厚人,闻言信以为真,一时呆呆不语。晰子也不接他的话,倒了一杯茶,又装了一筒旱烟,说:“梅先生请用茶用烟。”
芝清接来放在茶几上,仍呆呆出神。晰子坐在旁边一语不发,肚子里几乎笑将出来,强自忍住,偷眼看芝清呆想多时,始说:“不知汪先生这里的房屋,曾否得有受主?”
晰子道:“尚未。我想待那边新屋造成迁入之后,再将此处脱售。”
芝清惊道:“那边前日才得成交,待造屋安妥,岂不要等几个月吗?”
晰子道:“果然。”
芝清听说,又呆住了。晰子道:“梅先生何不待日后我这里卖屋时连带脱手,很为容易,暂时何须急急。”
芝清道:“汪先生有所不知,那边一二日内,就要钱的。常言远水救不着近火,奈何奈何!”
晰子啧啧道:“那就难了。不知梅先生宝产意欲卖多少钱呢?”
芝清道:“我也不晓得现在时值地价,不过当年先祖买这块地的时候,据说曾花去五百块钱,造屋之费在外,到如今房屋都已毁坏,不能值钱,我也只得收回地价五百元罢了。”
晰子微笑点头道:“五六十年前,这里的地价,果然值到此数。但今非昔比,有几处坐落热闹些的地方,价钱已比从前涨起四五倍。有些从前热闹现今冷落之处,价钱只恐还不及从前呢。便是这里,虽不冷淡,也非热闹,若要和五六十年前卖一般地价,如何能够。试想这块地给你住了五六十年……”
下文本有岂无损失四字,晰子说到口头,忽又止住,心想地皮不比衣服,无新旧可分,这句话太不近人情,讲出来别给书呆子挑了眼去,忙即改换话头道:“你家住已多年,你虽没亲眼目睹,大约你家令堂太太,已曾经历过来,不妨问问她,从前和现在热闹相去几何?就可明白。但话虽如此,若使有人要你的地皮,莫说五百,就是六百,也肯拿出来。前天我对你们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若讨我五百块钱的话,我也买了,可惜现今我已买得别处,这里的地方,可有可无,如若价钱便宜些,譬如只要三百块钱,我就发一发狠,买了下来,大不了多化几千银子,两处都造住宅。倘你要五百块钱,我就犯不着多花这笔钱咧。”
芝清想了一想道:“三百块未免太少罢。汪先生日前既肯化五百块钱买我的,此番仍求你只当帮我五百块钱的忙,买了罢。”
晰子摇头道:“五百块太贵,现在我已不成心买他。适才听你说有急用,所以我才肯出价三百元呢。”
芝清此时也顾不得君子固穷,保全书生本色,再三恳求晰子,念多年邻居分上,帮他这点儿小忙,以后当结草衔环,永永不忘大德。晰子执意不允,芝清求恳多时,才答应了四百块钱。芝清回家对老母说知,老母叹息道:“由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世间富人,那一个不把穷人当作鱼肉般看等,无怪富的人愈富,穷的人愈穷了。他们在场面上,何尝不装作乐善好施,博得外间一个大善士的头衔。谁知他暗中却用大刀杀穷人呢!可怪老天爷也和世上一班没眼珠的人一般,把他们当作好人,不给他们一点儿报应,只苦了我们无告的穷人,有冤没处伸罢了。”
芝清催她拿出方单地契,重到晰子家中,意欲马上取这四百块钱。晰子笑道:“买卖地产,不比买卖别物,一定要挽出中保地甲见议人等,填写杜卖绝契,方单过户诸事,也不是顷刻所能了的。你若等这二百块钱应用,不妨把单契存在我这里,先拿二百元去,立一张收条,写明尽半月内再找二百元,让屋交割便了。”
芝清依言,捧着二百元回家,母子两人,短吁长叹了一夜。次日,芝清将二百块钱送到甄律师事务所,那边晰子早已通知运同,令他带着芝璜前去收钱,当面写了一张产业分清永绝纠葛的凭据,由律师签字为证,给芝清藏好。这二百块钱也由律师手中过付,律师除扣下五十元讲定的例费之外,又扣了十块钱证人签字费,十五块手续费,五块钱送信车力,共是八十块钱,芝璜只到手一百二十元,他已心满意足,向律师叩谢出来。运同仍在对面小茶馆中相候,见面之下,问他二百块钱曾否拿到?芝璜回言给律师扣去八十,只拿到一百二十块。运同笑道:“这也好了,你待怎样?请请我们呢?”
他本是一句戏言,不意芝璜穷人大肚皮,竟摸出二十块钱,送给运同。运同见他认真拿出钱来,究竟财帛动人心,他见了这二十块雪白的洋钱,浑忘自己是何等身份,这笔钱该拿不该拿,竟做了个却之不舍,受之无愧。芝璜怀着这一百块钱,也不再回咸时家去,自去大吃大用,不多几时,仍弄得腰无半文,重与乞丐为伍,仿佛做了一场黄粱大梦一般。只苦了芝清母子,平空被他一搅,贱价卖去房屋,母子两个借了一户人家的灶披居住,仍在客堂中设馆授徒,每月加上房钱,免不得更比从前困苦了许多。单有晰子所谋既遂,心满意足,对运同说:“这件事幸亏甄律师一封信之功,虽然他已得了芝璜八十元谢仪,然而我在他面上,究竟分文未花,未免于心不安。况且这种有本领的律师,我们理该和他联络联络,将来大有用处,不如买几色礼物送他,以为联络的初步。”
运同十分赞成,晰子便买了火腿、板鸭、茶食、水果四色礼物,和运同两个亲自送到甄律师事务所。不意到得那里,竟如古诗所谓人面不知何处去,连那块甄文章大律师的金字招牌,也不知所往。晰子疑心他搬了场,向邻舍盘问,据说甄律师几天以前被上海县差人捉进衙门里去,听说现在已下在监里了。晰子十分诧异,细细打听,始和甄律师在接他们生意之前,曾经办一桩奸骗案件,他代表被告辩护。原告姓杨,是本城绅董,有一个女儿,数年前曾在一处新法女学堂里读书,那时恰值男女平权,不分阶级,自由学说,到处风靡之际,他女儿与几个文明女伴,实行自由主义,不意误了方针,错了目的,结识了一个貌似文明的少年,暗中却被他放出野蛮手段。然而当时女界中虽识得这文明野蛮四个字,到底如何谓之文明,怎样叫做野蛮,此种滋味,谁也不能办别。那杨女士心中以为这就是自由真诠,便是那少年也和她爱情极笃,要求她文明结婚,向她要去几只金戒指,以便定制结婚式戒子。
杨女士深信不疑,谁知那少年取得戒指后,一去竟如黄鹤,杨女始知受骗,回家告诉父母。杨绅大为震怒,四路托人查访,务获这少年重办,以泄心头之愤。事隔数年未得踪迹,这天也是那少年恶贯满盈,恰与杨女在老北门城门口相遇,被她当场扭住,交巡警解局,移送到县。杨绅提出控诉,那少年有个姘妇,得此消息,大为着慌,急急挽人向杨绅恳请,自甘将他女儿被骗各物如数赔偿。杨绅那里肯依,少年的姘妇,知道说情无望,只得延聘律师代为辩护,这律师便是甄文章,就是那少年和他姘妇,也是列位的素识。少年名唤卞义和,他姘妇自然是王熙凤了。甄律师虽替义和出庭辩护多次,无奈证据确实,义和亲口供认奸骗不讳,任你百般辩护,也是徒然。熙凤还竭力设法替他开脱罪名,甄律师和他讲价之初,本言明二百块钱,包管义和无罪,倘治了罪,一个钱不要。如今他见事有不妙,一想出庭多次,分文未得,岂不蚀本。又见熙凤痴心妄想,口口声声托他帮忙,甄律师暗想,不如趁此机会,敲她一下竹杠,随即凭空捏造出一个罪名,哄骗熙凤说,堂上要治义和三等有期徒刑,监禁若干年,如欲减轻,必须拿出五百块钱来运动问官,就可早几年出狱。他心中以为奸骗罪决不致办三等有期徒刑,将来判了四等或是五等,自己这五百块钱,岂非赚得不穿不漏。
当下熙凤信以为真,回家将倪伯和处来的衣服首饰,典质抵押,拼拼凑凑,凑足了五百块钱,送给律师,坐待好音。不幸义和此案,因系奸骗绅士之女,堂上大为震怒,决定从严惩办,判决下来,竟应了甄律师的预言,正是三等有期徒刑。熙凤便打甄律师说话,律师回言,堂上本欲判处一等有期徒刑的,因受了你这五百块钱,始减为三等。又叮嘱她外间不可胡言乱语,若被问官知道,难免又要加罪。熙凤不甚相信,另找一个律师打听。可巧冤家遇着对头。近年以来,律师一业,大为畅旺,只消六个月法政毕业,便可掮出律师招牌,代人辩护。无如打官司的人太少,律师太多,有许多大律师,都闲着没饭吃。所以同行嫉妒的了不得。那律师听了熙凤的说话,便道:“那一定被他哄了钱去,我可以代你控诉。”
熙凤也觉心有不甘,便托这律师起诉。检察官因这件事有碍他们法官的名誉,故也认真办理,当将甄律师逮捕,预审属实,诈欺取财之罪,无可遁饰,牵入别案并办,处三年零六个月的监禁,才于前日判决,尚未送监执行。听说甄律师犹不甘服,还须赴苏上诉呢。晰子等听了颇为惋惜。运同道:“近日一班律师,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向当事人敲竹杠的。偏偏甄文章倒运,可谓有幸有不幸,然而你却可以省却四色礼物了。”
晰子笑道:“我买来本预备送人的,今既不能送甄律师,就送了你罢。”
运同摇头道:“我也不要你送什么礼,你我交情,也不在区区礼物上。”
晰子笑道:“这么我就带回去了。”
运同暗道:“啊哟,我本是假客气,你未免太老实了。然而也不能让你安然拿回。”
便道:“还有一个人比律师更为出力,你莫忘了他。”
晰子猛悟道:“果然还有令亲,他着实帮我些忙,不如将礼物送给他去。”
运同道:“这才是正理呢。”
送礼一事,我替你效劳便了。”
晰子依言,把礼物交给运同。运同带回家内,将火腿、板鸭藏过,只将茶食、水果送与咸时。咸时受宠若惊,喜欢的了不得,对严氏大张笑口道:“你看帮他们办事,未必没有好处。以会长之尊,竟肯送礼给我,岂不光辉。”
严氏听他说话太鄙贱了,冷笑一声,也不理他。正是:心逢快处肝肠现,人到穷时骨气无。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