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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赠巨金美人仗义 出重洋浪子逃生

  倪俊人自与无双言归于好之后,一连在爱而近路公馆中住了数日。无双在俊人这边,虽然定了心。但在美士一方面,仍不免牵肠挂肚。私下打发梳头娘姨进了几次城,嘱咐美士耐心等候机会,千万不可在外间胡跑乱走。目下风声紧急,倘落在侦探手内,老爷决不能与你善罢干休。美士已是惊弓之鸟,听她几次三番,差人叮嘱,心知俊人、如海二人,正用全力对付他,吓得躲在黄百城家中,不敢出来。百城见他连日未曾登台串戏,自早至暮,只在书房中踱来踱去,足不出户,愁锁眉尖,似有重大心事一般,心中暗自怀疑。又见时常有一个娘姨打扮的妇人,来找美士,两个人躲在僻处,唧唧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料想美士定必为着什么事情发作了,不能出面。不是妇女暗昧,便是钱债交涉,故而天天躲在家中,唉声叹气。随向美士盘问,美士多方隐饰,百城愈觉怀疑。那天可巧娘姨又来找美士,百城慌忙避出书房,却私下掩到书房皆后,侧耳窃听。无如他二人讲话的声音极低,百城听了半天,也不曾听出眉目。只听那娘姨说什么老爷奶奶,又是什么包打听巡捕房外国牢监,美士啧啧不已。隔一会娘姨走了,百城又向美士盘问,美士仍支吾以对。百城怒道:“我与你自总角至今,素称莫逆。古人交友以信义为先,照你这般藏头露尾,还成什么朋友。岂不闻朋友患难相共,就使你有不快意处,告诉了我,也可大家想想法儿,从长计议。况且你现今耽搁在我家中,倘有什么秘密之事,被我得知,我也未必至于出去通风报信,给包打听把你捉到外国牢监巡捕房去。”
  美士见他发急,又听他说出外国牢监巡捕房来,知他已听得方才梳头娘姨告诉他的话,情知隐瞒无益,不觉长叹道:“并不是我有心瞒你,只因我一时之误,干下这件不名誉之事,你素日考究什么道德不道德,所以我也赧于启齿。既然你要问我,我又何妨告诉你,难道还怕你出去坏我的事不成。不过你千万不可告诉你父亲。”
  百城道:“这个自然。”
  美士便把自己与倪俊人爱妾这番痕迹,从头至尾,一一告诉了百城。百城听说,也不免替他耽惊说:“你这件事未免干得太大意了。大凡官场中人,别的都不打紧,惟有吃醋心最重,岂不闻作官的不要名誉,只要金钱,有了金钱,好去买田地,买妻妾,这妻妾是他金钱换来的,如何肯让你受用。”
  美士道:“人家急得要死,你不替我设个法儿,还同我取笑呢。”
  百城道:“有何法想,你当日胆子太大了,如今胆子又太小了。我看躲一辈子也是没用,倘若出去,又恐不妙。”
  美士着急道:“这便如何是好?”
  百城道:“适才你不是说,那姓倪的巡捕房认得人,故而在外国地界,很有势力。但在城内,料想没甚妨碍,你又何必一天到晚,足不出户,忧闷最能伤人,若闷出病来,不是玩的。那边既有这个奶奶替你设法,从来做官的耳朵最软,床头之言,更为中听,隔几天或能将你这件公案消灭,亦未可知。如其不能,我看还是出一出码头,待风头过了,再到上海为妙。躲在家中,终非了局。今儿也是园开会,我父亲也在那里,你何不与我一同去看看,在城内包你不致给包打听捉去便了。”
  美士也因几天不出门,两腿怪痒,百城叫他同去看也是园开会,很可借此散心,当下便与百城一同出来。他家离也是园原不甚远,二人一路谈谈说说,转眼已到也是园门口。美士见门上粘着一张白纸,大书上海保城大会字样。美士看了,很不明白,忙问百城:“保城二字,是何意思?”
  原来上海自光复以来,有一班人以城垣阻碍交通,闭塞市面,提议拆除,此说一起,那些居住城内,平时为着夜晚归家,出入不便的,无不同声赞成,起初不过一句说话,此时将次实行。那一班守旧派人,大为反对,都说这上海城不但是个古迹,而且镇夺着阖邑风水,上海滩三字素有谣言,此城一拆,只恐上海全境要摊下水去,百万生灵,俱葬鱼腹,岂不罪过。更有一层可怕的,便是那班外国人,只能将十里洋场作为租界,不能占据上海全境,全仗这座城垣当作保障。倘若将他拆除,定被外国人占作租界。那时城内居民岂不都受外国人管辖了么!他们持着这两个问题,号召一班顽固党派,自第一问题提出后,那班怕死的果然云合景从,都说上海城万万拆不得。及至第二问题一提出,那赞城不拆城的,反减少许多,你道为何?只因这班人有一部分在城内置有地产,听说城一拆,外国人便要推放租界,他们莫不暗中欢喜,因城内地价较租界地价贱至百倍,如果放作租界,地皮一定涨价,他们就可发财,故而没一个人不愿受外国人管辖的。这班发起人,见声势不及那班拆城的壮,因此借也是园开会,以为联络地步。百城的父亲黄万卷,便是发起人之一。美士听了,暗笑这班人顽固不通,城垣本宜拆除,开会保全,有何利益,但既已来此,却不可不去听听他们演说些什么,也好作将来笑话材料,随同百城签名入常只见会场中人已挤满,演说台上,姑着一个人演说,但台下又有许多人,忽起忽坐,高声发言,会场秩序毫无,只听得一片嘈杂声音,也不知算是演说呢,还算打架。美士在人背后站了一会,非但没听出什么,反觉得有些头疼脑涨。万卷见了他二人,慌忙上前招呼,说你们来有几时了,美士道:“有一会咧,老伯这里开会之事如何?”
  万卷摇头道:“丧气丧气,我们这里开保城会,不料竟有拆城的奸细混入,方才上台演说,被我们逐出去了,只恐里面还有余党呢!这保城一事,少年人多有不赞成者,难得你却与我们同意。夫城之为物,所以御敌者也。古人金城汤池,犹恐不固,而今竟有拆除之议,何异自毁篱,能不召夷狄之祸而贻后世之忧哉。丧心病狂,莫此为甚矣。”
  美士最怕万卷掉文,听他又在那里之乎者也,心中暗暗着急,幸得有人把万卷叫去,美士如释重负,忙对百城道:“我们走罢。”
  百城道:“即来之,则安之,你怎的如此性急?”
  美士道:“这种开会,毫无秩序,人声鼎沸,还听得出什么演说,我们挤在这里,听他们胡闹,还不如到城隍庙玩去。”
  百城笑道:“你就是没长性不好。既如此,待我回明了父亲再走。”
  美士拖了百城,向外直奔道:“回什么父亲,你若真的要学那古人所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只恐还差得远呢。”
  百城道:“对咧,若不回他,少停准得吃他这两句说话。”
  美士道:“谁教你有这种父亲的呢!”
  百城笑道:“你说出呆话来了,父亲可以随意拣选的么?”
  美士大笑。两人匆匆出了也是园,仍旧步行到城隍庙内,兜了一个圈子,又在得意楼泡茶,直到日色衔山,才相将回家。万卷正怒气勃勃,坐在客堂中吸旱烟。一见百城回来,把烟杆头向地下一掷,厉声道:“站住了。”
  美士知道方才那话儿发作,一溜烟奔回书房,不敢出来。晚饭时候,百城仍来陪他用膳。美士笑问:“适才你父亲对你说些什么?”
  百城笑而不言。隔了一天,梳头娘姨又来,美士问他,奶奶可曾替我想出什么法儿,我在这里实在躲得不耐烦了,一则朋友家不比自家,常住有许多不便,二则我究竟是个男人,成日的足不出户,准要闷出病来。你家奶奶,倘有法想个好,如无法想,还不如让我出几个月码头,再图相叙为妙。娘姨道:“奶奶教你耐心静候机会,不可在外面胡跑乱走,没教你出码头埃”
  美士道:“奶奶虽然不许我出码头,无奈我除却这条道儿,实无他法,上海地面上,你家老爷耳目众多,我又不能绝迹不到租界上去。倘被他们拿住,未免连累奶奶。如今你奶奶虽然留我在上海,但我仍不能同他相会,与出门一般无二,反不如让我出门,到可以彼此放心。还有一层,出门一遭,少不得要几百块洋钱盘费,我两手空空,很是尴尬,因此还要向奶奶商量,拜烦你顺便向她提起一句,多少弄几百块钱给我,济吾急需。”
  娘姨回去,便把这番许告诉无双。无双心中颇不愿意美士远离,听他的说话,亦甚有理,暗想:这几天老爷虽然住在我这里,但我总不便替他讨情,这件事固然是他见色动心之过,一半还是我害的。他如今躲在城内,不敢出头,设身处地,着实可怜。不出来未免受朋友耻笑,出来又恐吃捉,出码头果然是万全之计。但他外埠人地生疏,举目无亲,处处非钱不行,手内空空,怎生动得一步,我不给他帮忙,更有谁肯给他帮忙。无如我一时手头也没现款,如何是好。想了一会,在首饰匣内寻出几颗珍珠,命梳头娘姨拿到三马路宝珠店去估看,倘值到七八百洋钱,就给我卖了罢。娘姨领命,到三马路昼锦里见有一家三开间石库门的珠宝铺子,睹想这铺很大,定可多卖得几百洋钱。谁知店中人见她是个女流,而且是帮佣的打扮,疑她来历不明,意欲吃她便宜货,只还二百块钱。娘姨赌气,拿到旁的一家估看。这家算还诚实,肯出五百块买他。又跑了几家,都不出五百之数,觉得去无双限价尚远,只得将原物带回,告诉无双,说珠宝店只肯出四百块钱。无双皱眉道:“老爷买他的时候,足足化了八百块钱呢。目下等钱使用,不得不由他们杀价。你拿去不论多少钱卖了罢。”
  娘姨重复回到三马路,卖得五百块钱,却私下藏起一百,只给无双四百块钱。无双叹口气收了。次日无双取出这笔钱,又添上几件金饰,教娘姨拿往银楼中,兑了十二两金叶,仍命他送进城去,又教他对美士说:现洋放在身畔最为危险,金叶一物,可以贴身藏带,而且到处换得到钱,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去,因他年纪尚轻,若在中国各处,恐受匪徒诱惑,日本地方,学堂很多,有了这许多钱,也可念念书,长些学问,切不可任意挥霍,流落无成,少年子弟,往往被女色误了终身,他须要记得此番得罪之由,初不可再犯这件事。听说日本地方,有一班下处女人,最为混账,遇见中国少年男子,便百计引诱,教他务须自己拿定主意,休上这班日本妇人的当。异乡作客,最要紧的乃是衣裳多穿,吃食留意,件件都要自己当心,切不可像在家时那般任意。到了那边,务必时常给我信息,通信的地方,就由你家转交便了。几时动身,也须问个明白。娘姨连称晓得,无双又在抽屉内寻出自己一张小照,交与娘姨说:“这张照他日前问我要,我没肯给他,今儿你替我带去,对他说,见了这张照,便和见我自己本身一般,休得牵记分心,须要读书力图上进。他的小照,我这里有着,也不必拿他,这些说话,你可记得千万不可遗漏一句,你去罢。说罢,一阵心酸,险些儿流下泪来。娘姨道:“奶奶休得如此,后来的日子长呢。”
  无双含悲不语,娘姨当下雇车进城,到黄百城家中,找寻美士,恰值美士又同百城到城隍庙游玩去了。娘姨无奈,只得坐在客堂中等候,又被黄万卷呆头呆脑的问长问短,把她问得十分窘迫,幸得造作几句鬼话,将他搪塞过去。将近黄昏时候,才见美士、百城二人笑嘻嘻的回来,美士一见娘姨,即忙敛住笑容,招呼她到书房内去。百城知趣,自与万卷说话并不跟他进去。美士走进书房,一开口就问娘姨那话儿有没有?娘姨道:“有的。”
  美士大喜,看她在怀中左掏右摸,心中估量,摸出来定是一大卷钞票,不料却是个小小手巾包儿,又见她打开手巾色,露出一张小照,一个薄薄纸包,不觉心中冰冷,暗说糟了,我问她要钱,她却给我这牢什子的小照,到此地步,还要讲什么虚花头的爱情,送什么小照,懒洋洋的接在手中,觉得这小小纸包,分量很沉,慌忙拆开一看,原来是黄澄澄的金叶,不由的心花怒放道:“奶奶把这东西给我做盘缠吗?”
  娘姨道:“正是呢,她说现洋藏在身畔,只恐路上歹人多,偶而露眼,最为危险,故而兑了七百多块钱金叶,以便你容易收藏,而且到处可以换钱使用,比现洋钞票更为稳当。”
  美士听说,暗暗佩服无双虑得周到。娘姨又道:“奶奶教你此番出门,最好到东洋,不可到中国别码头去,因中国内地各处,常有一班坏人,诱人为非作歹,故而万万去不得。东洋地方,学堂很多,你有了钱,也可自己念念书。”
  美士听说,微微一笑,暗想我本有游日之意,他教我到东洋去,果然中听。讲到念书一层,往日我在学堂肆业的当儿,还时常要装病逃学,难道老远的奔到东洋,还要念什么书不成,可笑妇人浅见,往往说出不近人情的话来。又听那娘姨道:“据说东洋还有什么下处女人,最爱勾结中国少年男子,你须记得,此番为着女人身上坏的事,千万不可再走这个道儿。”
  美士听说,忍不住好笑,暗说她的醋劲也太很了。我在上海,她不许我相与别的女人,我到东洋她又预先定吃日本醋了。娘姨又道:“奶奶说的,这张小照,你日前向她要过的,故命我带给你,教你以后见了这张照,如见她自己本人一般,不必心中记挂。”
  美士点头微笑道:“奶奶还有别话吗?”
  娘姨道:“别的没说什么,不过叮嘱你,作客不比在家,第一衣裳要穿得和暖,第二吃食须要留心,异乡外国,没人替你照应,件件要仗自己,千万不可同在家时这般大意。”
  美士听到这里,觉得无双一片至情,流露言外,心中未免感激,颇悔自己待她没诚心,很有些对她不住娘姨又道:“奶奶还教你到了东洋,务必常给她信息,那信不妨寄在我家。”
  说时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道:“这便是我家的地址。”
  美士接过,与金叶小照一并贴身藏好。娘姨问他,大约几时动身?美士道:“动身必须预备行装,大约还得耽搁三天五天,你隔两天再来听我的回音罢。”
  娘姨去后,百城进来道:“那边奶奶替你设法得怎么样了?”
  美士摇头道:“有何法想?我的意思,不免出码头咧。”
  百城道:“方才那娘姨来说些什么?”
  美士道:“她来告诉我,无法可施,教我自己设法,如其也没法,想还是出码头。”
  百城道:“我原说出码头为妙,倘若你早听了我的说话,也不致白熬这许多日子闷气咧,但不知你现在预备出码头往那里去?”
  美士道:“我打算到日本去。”
  百城笑道:“你志气好远啊,一开口便是日本,为何不说到美国去。你不过出门避仇,又不是去国亡命,缘何要远涉重洋到扶桑三岛呢?我劝你还是往苏杭等处,暂住数月,待锋头过后,再回上海为妙,休得飘洋过海,远适日本,既省盘缠,又便往来,岂不甚好。”
  美士道:“你那知此意,我出门虽然为着避仇,但日子长短,一时还说不定,若往中国内地,我又无事可干,天天玩耍,一则我没这许多闲钱,二则也要荡坏自己身子,我平日久欲游学日本,此时天假其便,一样的出门,何不到日本去念他几年书,回来也可干些事业,你道如何?”
  百城听说,向美士面上端详了一会,摇头晃脑的道:“孺子可教也。不料你竟有如此大志,懊悔当时小觑你了。我很赞成你方才那片说话,不愧至理名言,你的见识,委实比我高出万倍。可惜你当日误交一班下流新剧家,跟他们登台串戏,干那吊膀子骗女人的勾当,留下这个污点,有亏道德。倘能把一样的工夫,用在学问上,将来一定是国家干城之大器也。”
  说罢,把右腿搁上左膝,头动不已。美士见他又在那里发呆,心中十分好笑,暗想我此时正在无聊,何不将这书呆子作弄作弄开开心,假意正色道:“你休重提此事,我已后悔无及的了。从今以后,决计改过自新,学得本领,替国家效力,倘若将来得为总统,一定升你做教育总长,以报今日知己之恩。”
  百城笑道:“漂母一饭,尚不望报。我只一言,难道倒要你图报不成。你如果能改过迁善,将来必非凡品,我等望尘莫及。”
  美士笑道:“老兄何必自谦,我素知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日后教育总长一席,除了你实无第二人可以担承。”
  百城笑道:“这个万万不敢。”
  美士道:“你也不必推辞了,姑且担承几时罢。”
  百城连连摇头,猛然笑道:“呸,你疯了吗?这些梦话,说他则甚。我且问你,你往日本去,这笔盘缠和学费,那里出产?”
  美士敛眉道:“我正因这件事为难呢,目下已有一百多块钱积蓄,不知够不够”百城道:“我看你又在那里做梦了,这几个钱当来往船钱还不够呢。”
  美士道:“照你这般说,我只可不去了。”
  百城道:“你莫灰心罢。古人云:朋友有通财之谊。岂不闻管鲍分金,千古传为美谈,我与你多年同学,叨在知己,这件事一定替你设法帮忙便了。”
  美士心中大喜,假意道:“你也没钱呢!”
  百城道:“我没钱,家父很有些藏着,他素日欢喜好学的人,知你为着出洋求学之故,一定肯帮助的,你休着慌,我马上对他讲去。”
  说着,连窜带奔的跑出书房去了。美士见他信以为真,自觉好笑,暗想这书呆子平日一钱如命,不料今儿被我几句鬼话一哄,竟哄得他情情愿愿,向他老子要钱给我用,真可谓绝世奇闻。我虽然有了无双的七百多元金叶和那日当典当下来的一百多块钱,只恐到了东洋还不够花费,难得他愿意贴我,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事。大约我吴美士命中应该发财了。想罢,一阵大笑。百城出了书房,见他父亲不在客堂中,知他必在楼上时习书室干功课。原来万卷家中有两间书房,楼下一间,叫做二酉草堂,是给百城读书的。楼上一间,叫做时习书室,是他自己干功课的地方。除妻子以外,别人不准进内。当下百城奔进楼上,见房门虚掩着,即忙轻轻推开门,闪身入内,只见万卷正襟危坐,面前摊看一本书,一手执笔,一手扶头,眼架着大眶子眼镜,由玻璃中露出两眼,睁得和铜铃一般,目不转瞬的钉在书上,咬牙切齿,似乎要把这本书吞下肚去光景。百城知他父亲所做的一部孟子新注,才注得半部,此时正在用功,不敢惊动,只得不声不响的站在后面。万卷一回头,见了百城说:“你上来作甚?”
  百城不敢就提那话儿,回说没事,我上来看看父亲注书注得怎样了。万卷道:“你来你来,这孟子上陈仲子居於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矣,后来那井上有李,不知还是别人告诉他的呢?还是他自己亲眼目睹的?若说是别人告诉他的,上句明明是耳无闻了,如何听得出?若说是陈仲子亲眼见的,则陈仲子业已目无见矣,如何看出?你想想这里头还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百城想了一想道:“我也看不出什么意思,大约是孟子失检罢。”
  万卷道:“我也这般想,但孟子者圣贤也,圣贤而失检,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只是我那新注,颇难下笔,倘直注是孟子失检,一则对不起古人,二则孟子圣贤之名,被我轻轻一注,岂不大受影响。吾人执笔,须要宅心忠厚,不可逞一时之快,贻后来之忧。昔金圣叹评三国志,以关公诛颜良、文丑为刺颜良、文丑,一字轻薄,致召杀身之祸,可不慎欤。故我已做了一篇代孟子弥缝缺点的注脚,你看如何?”
  说时将一张浓圈密点的草稿,给他观看。百城见纸上潦潦草草,写着:夫陈仲子者,古之负气人也。居于於陵之上,室人偶忤之。仲子愤然曰:“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乃迁至井边居焉。且效伯夷叔齐之耻食周粟。然人孰无饥,仲子负气耳。当其饥火中烧时未尝不大张厥口,以求一嚼而快意焉。乃于百无可食之中,瞥见井上之残李焉?是李也,其巨异常,惜为螬食其实且过半矣。仲子默忖曰:“吾闻螬食之果,其实必甘,予其取而食之,乎顾予已设誓矣,无宁不食,一日不已至二日,二日不已至三日,三日而仲子之目欲视而无光矣,耳欲听而无声矣。且饥肠雷鸣,不能自抑。仲子憬然曰:予其死,乎闻之人之将死也,五官百骸,为之先驱,而心最后焉。今予耳予目已死矣,予心之死,亦在指顾闻耳,奈之何哉,然予死不食耳,得食必无死,顾得食亦匪易,彼井上之李,其予之续命汤乎,第仲子目无见矣,焉得李,犹幸有匍匐摸索之一法也。于是虎咽狼吞,三咽而荆未几而仲子耳始有闻,目始有见,世之好为负气者,可以鉴矣。百城看罢赞道:“父亲所注极是,当时大约真有这片道理,孟子未曾提及,却在千古之后,被父亲说破,不知父亲怎样理会出来?”
  万卷笑道:“你年轻少不更事,须知人生在世,立德立功立言,惟立言始能传流万世,不可不以慎重出之。动笔之时,一定先要闭目静坐,息虑宁神,然后心与神会,腕与心通,笔之所至,无往不利。还须一稿之后,几经推敲,才可行世。我做书即本此意。刚才宁神默坐时,仿佛陈仲子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一片道理,故我才有此妙文。近来往往有一班人,早上动笔,晚间出书,不管文理好歹,不问看的人有益无益,只消骗得钱到手完事。这班人不能当他立言,只可当他出货。譬如一个磨子,上口装了米,下面可以研出粉来,这种人肚子里袋下饭去,一部分化作文字行世,一部分变成尿粪肥田,各有妙用。”
  说罢大笑。百城见他高兴,乘间告诉他美士欲往日本求学,万卷也十分赞成,说日本读书,果然很好,皆因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徐福奉命往海外三岛求药,携带童男女五百,一去不还,这便是日本人的原始。当时徐福很有些书籍带去,故中国所无的书,日本颇有流传,若去读书,必能长进许多学问。难得他有此大志。百城又提起美士因缺少盘缠学费,欲向我家借几百块钱应用。万卷一闻此言,勃然变色道:“什么话。他既然没钱,还要到日本去则甚?中国又不是没有学堂,要做什么花头到日本,去成什么用!你莫替他做说客,也休上他的当。这种做戏的人,最靠不住我有钱,自己花费不来,还要他代花不成?快去回绝他,没钱可借,再教他赶快搬移别处去。他在这里白住白吃了半个多月,不要他贴房饭费,也算客气透顶的了,还想借钱用不成?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气得脸都青了。百城遭了一鼻子灰,诺诺连声,退出时习书室,心中不胜懊丧,深悔适才在美士面前夸下大口,此时如何回覆。左思右想,暗说有了,我历年积蓄下的钱,也有五六十块了,不如拿来送给美士,也可尽朋友之谊。当下回到自己房中,在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小手巾包,打开一数,共有五十六块钱,自己留下六块,拿着五十块钱,下楼到书房中交给美士说:“父亲因一时手头不便,这五十块钱是我自己的。”
  美士笑逐颜开的收下,再三称谢。百城又问他可曾择定行期,美士道:“我看报上大后天三菱公司有一只神户丸,开往日本,我意欲搭这号船,不知可来得及。”
  百城道:“你还要预备什么呢?”
  美士道:“没甚预备,只消弄几套洋装,和东洋服装到手,就可动身了。”
  百城道:“做起来,只恐三五天来不及罢。”
  美士道:“新做的自然来不及,我有一个朋友,素做出租戏装班底生意的,这种旧衣服很多,明儿写封信叫他来,向他买几套便了。”
  百城点头称是。次日美士果然写信叫他朋友到来,只化了三十块钱,买得十来套西式衣服,和日本衣服,还有四五顶帽子,百城连说便宜。美士道:“这些东西,他都在北京路旧货店买来的,三十块钱还有赚头呢。”
  第二天一早,无双的梳头娘姨又来打听美士行期,回去对无双说了。无双柔肠欲裂,暗暗伤心,忙教娘姨在泰丰公司,买了十多块钱路菜,送与美士,又千叮万嘱,教他路上寒暖不常,善自保重。自己因出门不便,恕不能亲送了。美士颇为感动,到得启程这天,美士清晨起来,将行李等件,一一结束停当,雇两乘黄包车,一乘载着行装,辞了百城父子,正待登车,忽又转念道:“不好,我往三菱公司码头,势必经过租界,若被侦探遇见,岂不仍要吃捉,那时真变作功亏一篑了。”
  百城见他踟躇,忙问为什么事?美士说了,百城道:“啊唷,我也不曾料及,这便如何是好?”
  美士猛然失笑道:“有了有了,我何不如此如此,定可掩过侦探的眼目。只消一登船,就可太平无事了。”
  百城拍手称妙。当下提着皮包,重复回进书房,取出一套日本装穿上,又把当日扮戏用的一片假须粘在上唇,百城见了大笑,说活像一个卖鸡蛋饼的蹩脚东洋人。美士笑道:“只消逃命,那管蹩脚不蹩脚。”
  化装既毕,又将一顶小帽戴上,帽檐压至眉际,提着皮包,辞了百城,出来跨上车,拖出西门,直向三菱公司码头进发。美士一路上心旌摇摇,恐被侦探看破。见有人望他,慌忙把脖子向领内乱缩。幸得他所穿的东洋大衫,领口宽大,故而下半个头埋在领内,上半个头罩的帽内,没人识破。一到码头,先将行李落了船,然后再到公司中购买船票。那公司中卖票的日本人,只当他是本国人,操着日本语同他攀谈,美士忙道我是中国人呢。那日本人对他仔细看了一看,才知他是个赝鼎,不觉笑将起来,即便改口讲那三不像的中国话,问他姓名职业,美士假捏了一个名字,推说是做小本生意的,那人又向他要小照,美士惊问所以,那人告诉他中国人要到日本,须在护照上粘贴小像,否则不准登岸。美士幸得身畔藏有一张二寸照片,即忙取出给了那人。那人一看,说以前的照不行,一定要新近拍的。美士道:“这张照我拍得不满一个月呢,怎说不是新近的。”
  那人道:“你莫说谎罢,照上还没胡子,你嘴上的已这般长了,一个月那有这样快。”
  美士笑道:“我的胡子是装上去的,你不信,我除给你瞧。”
  那人大笑说:“你这支那人也忒杀古怪了。”
  不一时,护照船票填好,美士回到船上,在舱中换了衣服,露出本来面目,看表上已近正午时候,忙拿些饼干出来,吃了充饥,自己闭上门,坐等开船,不敢跑出舱面走动。坐到午后三点钟光景,忽闻几阵汽笛,一片人声,身子微觉摇动,知道轮船正在启碇离码头,他心中一块泰山般大的石头,担了半个多月,此时才得轻轻放下。隔了一会,微闻机声轧轧,这神户丸已鼓轮出发,离了黄歇浦边,浩浩荡荡,直向东洋大海而去。正是:吊膀工夫休自诩,埋头风味且亲尝。欲知后事,请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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