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天敏虽和媚月阁住在一起,当着媚月阁面前,固然是誓海盟山,天长地久,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概。但这班做新戏的,焉能心口一样。他们目的,原在金钱。虽然媚月阁对于天敏,有求必应,毫无吝惜。无奈金钱这东西,无论何人,见了他没一个肯知足的,多多益善,普天之下,可有一人因金钱足额,宣布停止收入的么!可知金钱与人心,暗藏磁石引铁的作用,永无脱离关系之望。何况这班新剧家,只有一个妇人的金钱,供给他们挥霍,岂肯心满意足,自然又瞒着媚月阁,在外间勾搭了下少妇女。可笑这班妇女,仿佛出世以来没见过男人的一般,当天敏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贝。有些未能与他相识的,都心热如火,恨不得一口把天敏吞下肚去。这也是近代女界,闺范不严,人心日下之故。
就中有个名唤玉玲珑的,乃是迎春坊妓女,也很注意天敏。讲到玉玲珑的人材,原长得不错,天敏未尝不心中爱她。只因玉玲珑有个恩客,很有势力,天敏知不是他的敌手,只可辜负了玉玲珑一片盛意,不敢轻于尝试。你道玉玲珑的恩客是谁?说来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耳熟,便是前书叙过上海都督府中那位应科长。不过这时候都督府早已取消,这科长头衔,也随同消灭。做书的不能将此二字,混作称呼,他的名字。上文未曾提及,此时不得不补叙一笔。这应科长单名馥,表字桂馨,原系都督心腹。那都督乃是国民党巨子,他也自然是国民党党员了。不过桂馨为人,生来反覆无常。他入国民党也不过为着自己饭碗问题。都督府取消之后,他已拥资数万,原预备面团团作富家翁,不再与闻外事。无如官运来时,往往出入意外。
那时忽然有个国民党的反对派,知道桂馨熟悉国民党内情,便运动他做一个秘密侦探,专门刺探国民党的机密,报告北京。这时候北京政府中人,分做两派,国民党势力最大,不过大总统却是国民党的劲敌,表面上虽常以和衷共济为言,暗中却无一日不张牙舞爪,图谋挫折国民党中势力,以固自己根本。所以各地都派着侦探,而且侦探之外,还有秘密侦探,尔诈我虞,互相伺察,钩距四伏,防不胜防。桂馨心中,那有什么一定的党见。既得反对派的运动,就何妨得钱卖党,以致上海国民党的一举一动,北京政府无不知道。
讲到上海国民党,乃是一个总名,内中分子极其复杂。北市有个支部,南市又有一个分部,其余什么事务所研究会,更不可胜数。皆因上海人最好趋炎附势,知道现时国民党势力甚盛,人人想做一个识时务的俊杰,都以领得一张党证为荣。绅董如汪晰子、钱守愚等,也组织了个国民党第三分会,会友大都是旧学维持会同志。只有黄万卷一人,因守着孔夫子君子不党这句教训,不肯赞成,未曾入会。但他们这个会,虽然挂着块政党招牌,但自成立以来,何尝有一天议及政治,所讨论的无非是某人来沪,预备开欢迎会,某人去世,预备开追悼会。仿佛这个会,专为接生送死而设。然而他们的眼光,却很远大。以为开会一次,报纸上必然登载一次名字。会开得愈多,外间的名气也愈大。这样一次一次的开下去,岂不是极容易出名的吗。将来自己有了名气,便可在国民党中占一个重要位置。遇到选举议员分派总长的时候,自己就有希望。果能做到议员总长,又可设法运动做大总统。照此说来,自己一生一世的富贵功名,岂不是都由这小小欢迎会追悼会上发生的吗!因此他们遇着开会时非常高兴。
那一天汪晰子等又预备开一个欢送会,因会员钱守愚将在北京考县知事,全体职员合公份设筵祖饯,共叫一桌莱,却坐了十二个人,挤得水泄不通。理事长汪晰子先起立致祝词,略谓守愚先生此去,一举成名,为民父母,不但我国民党同人之幸,亦天下人之幸也。守愚便把几天前头掇就的答辞掏出来,朗诵一遍,不外当今大总统泽及草野,开此恩科,使我等书生,又得同沾雨露,守愚此去,倘能托先人余荫,青钱中选,自当专心吏治,以报国恩于万一云云。众人依例拍过手,才各开怀畅饮。酒至半醋,守愚对晰子道:“当年科举时代,我们年年上省乡试,考篮中应置各物,都有一定次序,现在多年不曾用他,所有四书题镜、味根录、三场一贯、策学大全等书,昨儿检点都已残缺不全,目今要觅这种书,倒是很不容易,未知晰翁府中可有藏着的吗?”
晰子连说:“有有,少停这里散出去,你同我回家去取便了。”
守愚大喜。散了席,守愚催晰子回家取书。晰子因有事和卫运同商议,运同正在起草一张今日开欢送会登报的底稿,未曾做好。晰子被守愚催急了,只得教运同写好信,马上到我家来。一面与守愚同行回家,将几部书交给了他。守愚拿着书,欢欢喜喜的回去预备赶考不提。再说卫运同与晰子本因选举运动,意见甚深,无如运同心机很好,晰子有些事竟少他不得,因此不多时两个人又鬼鬼祟祟,搅在一起。这天运同做好投稿,发出后,急急赶到晰子家中。晰子已望眼欲穿,问运同那话儿怎样了?运同敛眉道:“你怎的这般性急?我虽然托人明查暗访,奈一时还查不到那人的下落,不知可曾出码头,如若出了码头,也很难着手呢。”
晰子啧啧道:“你不是说他做了流丐吗?流丐原无定处,若果出了码头,如何是好?”
运同道:“我也怕这一着,不过那人虽然流为乞丐,但他究不是老江湖一流,未必能远离上海。皆因上海地方乞丐太多,而且这班乞丐,又都面目模糊,肮脏不堪,那人在外流落多年,从前认得他的人,至今未必能一望而知,好端端的人,又不能向一个乞丐盘问名姓,务必看仔细了行事,故此性急不得,只可耐心耽搁几时,日后方有着落。倘你一性急,反教别人手足无措了。”
晰子沉吟不语。列位,你道他二人因何无端寻访一个乞丐?自然又存着一种阴谋诡计,做书的一开场就给闷葫芦列位猜,教看官们纳闷,未免说不过去,故此只可借晰翁先生沉吟不语的当儿,叙一个明白。原来晰子家住宅,乃是祖遗之产,地基并不方正,和一柄曲尺相似,大门口极狭小,里面却又很阔的,遇着婚丧等事,车轿出入,十分不便。晰子之父,本是一个寒儒,虽明知不便,也无能为力,只可敷衍过去。传到晰翁手内,他素有大志,久欲光宗耀祖,改造门庭,无奈平日与他令尊犯着一般心病,直到现在,才时来运来,发了一注横财,意欲将住宅翻造,以了宿愿。不过他这曲尺头的大门,任你翻造,也开拓不出,除非将隔壁那块地一并收买过来,才能造成一个正式门口。隔壁的地主姓梅,也是祖传产业,小小两间平房,母子二人住在一起。儿子年已三十余岁,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腹中只有四书五经,读得烂熟,两个肩膀找一张嘴,百无所长,只能在家招几个小孩子教读度日。他母亲差不多已有六十左右年纪,还天天戴着一副老光眼镜,做些针黹,以补家用,处境虽极困苦。幸有祖传几椽矮屋,足蔽风雨,不必另费房租,开消只须日用一项。更兼他母子二人,十分俭朴,布衣淡饭,自得其乐,所以不盈不绌,年年如此,反比一班来千去万,偶然周转不灵,急得比死还难受的适意多多。晰子因要买他这块地,不惜以会长之尊,亲自折节下顾这姓梅的家中,与他商议。不意姓梅的读书人,有股腐气。一闻此言,把脑袋摇个不住,说:“这这这个如何使得。先人基业,焉能出卖与人,死后何以对祖宗于地下乎!请汪先生免开尊口也。”
可他老母在旁听了,也以为自己还亏住着自家房屋,倘然卖了,暂时虽有数百元可得,不过没了住屋,仍不免要租借别家房屋居住,每个月的房租加了上去,数百元能够几年开销,到那时反弄得钱屋两失。况且自己当年,因儿子未娶媳妇,也曾想卖了房子为他成亲,只愁一花房钱,进款就不够开销,所以捺到现在,早若肯卖房子,此时孙子也四五岁了。为的不肯卖房子,故儿子至今,还是光身一人。现在儿子不肯卖,我若答应卖了,如何对他得住,因也极力反对说:“有我这副老骨头在,房屋决不能卖。我儿子也不是败家之子,你休看错了人。况你汪先生也是有基业的人!请你看破些儿,留一点余地,让我们究人在破房子内住住罢。”
晰子讨了这个没趣,回家好不生气,大骂穷鬼可恶。当夜便打算放出占庙产的手段,来占姓梅的房屋。无奈此时已非初光复的时候,姓梅的也比不得和尚,因此汪晰子虽有通天手段,却也无处展布,只可邀了卫运同来家商议。运同也说这件事只能软攻,不可硬做。幸他有个亲戚,与姓梅的至交,遂请了这人向姓梅的情商,也没有结局,反碰了一个钉子。因此惹这亲戚动了火,倒是他替运同想出一个妙法,说姓梅的父亲,还有一个长兄早故,遗腹生下一子,至二十余岁上,因不务正业,时常盗取家中物件,变钱化用,被他母亲告了忤逆,押入改过局,他母亲也因此郁郁致病身亡。这还是多年以前的事。后来此子押满出狱,叔婶不容他进门,以致流落为丐,至今还在人间。梅姓房屋,乃是祖父手中传下来的,此子属于长房嫡支,理该有一半遗产可得,不如弄他出面,请律师向梅姓要求分产,料他那时无钱可分,惟有将房屋变卖公摊,那时房屋便是姓汪的了。晰子大喜,就教运同央这亲戚,在乞丐业中物色此子,以便实行他欺贫凌弱的计划,业已数日。今闻运同回他四处查访,尚无眉目,心中颇为焦急。运同忙道:“晰翁放心。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姓梅的此时,又不将房屋卖给别人,迟早是你口中之物。虽然一时找那人不着,但一月前还有人见过他,料想不致他往。照我看来,少则十天八天,多则一月半月,包在我身上,给你一个交代,此时也用不着耽甚么心事,有心机情须在找到那人之后再用,那时才有效验,现在只消养精蓄锐,待时而动便了。”
晰子道:“我也没耽心事,只为现在水木作料,市价很贱,我想趁这时候翻造起来,也可省却不少工料钱,所以急于要将这件事办妥,不然我在这里,已住了许多年,为何不急在前头,偏偏急在此时呢。”
运同听说,微微一笑。他明知晰子从前两手空空,近年死了个女婿,才得发了几万横财,今听他说得十分冠冕,心中暗暗好笑,但也不便当面点破,只说:“既如此,我回去替你催催前途,加紧寻访就是。”
晰子连连称谢。运同告辞回家,一路思想晰子数年前,与我一般寒酸景况。他有一个女儿,我也有一个女儿,并且还是同年生的,他女儿攀亲时,我女儿早已有了男家,讲家产也是我女婿的比他女婿的多,他好侥幸,他的女婿不多几时便没了父母,带着钜万家资,依靠丈人,后来索性连本身都死了,让晰子不费吹灰之力,只难为他女儿熬苦守节,自己却安享这数万资财,如今居然买地造屋,何等适意。偏偏我那倒运的女婿,非但自己不死,而且父母双全,所有的十馀万家产,也因他父亲营业折本,亏耗殆荆就使现在能步晰子女婿的后尘,不惜牺牲一家性命,造化我丈人,可怜已晚了几年。当年若能和晰子家女婿调一个头,我卫运同早已拥资数十万,也不致帮人家跑腿,混几个钱儿过日子了。心中想着,好不恼恨。回到家了,恰值他那亲戚也来找他,在书房中坐待多时。这亲戚姓秦,名咸时,是运同的联襟,而且又是他未婚婿之父,以联襟而兼作亲家。在数年前本是很莫逆的,因咸时那时还开着一爿木行,一家钱庄,手中确有一二十万,只生得一个儿子,名唤铃荪,常随着母亲严氏,到运同家来。严氏见运同的女儿翠姐,生得玉雪可爱,戏对他妹子说:“把你家翠儿给了我家铃儿罢。”
他妹子笑答道:“只恐高攀不上。”
这原是一句戏言,不意运同在旁听出了意思,心想咸时富有资财,所生一子,我虽和他连襟,名目上固然是个亲戚,但究竟在妻属一面,我沾不着他什么光,若能将女儿配给他儿子,那时就变作儿女亲家,常言生女有半子之靠,我将来搅不过去时,便可向他设法,料他因儿女亲家分上,不能将我待亏到那里去。自己有了成见,随即亲口和咸时提议亲事,推说是尊夫人与贱内的意见。咸时素日也很欢喜翠姐,生得眉清目秀,智慧过人,觉得有媳如此,也算不辜负了儿子,况且亲上加亲,更是一桩美事。虽然运同是个寒士,但自己家私富有,不比一班败落乡绅,外强中干,娶媳妇一定要拣有钱有妆奁的。至于小姐素行的好歹,可以不必过问。及至娶到家来,妆奁固然厚了,无奈这位小姐生长豪门,眼孔太大,骄纵成性,挥霍已惯,见夫家远不如母家,初则微言讥讽,继则凌辱丈夫。男家因惧她娘家财势,又希望她将来肯出妆奁,给丈夫重振门庭,处处隐忍不言,逐把女的纵容得气焰熏天,不可一世,随心所欲,挥霍无度。到后来不但将妆奁浪费罄尽,且连夫家的产业也被她败得精光。这都是贪图妆奁的坏处,所以我只求娶一个贤慧些的媳妇,妆奁二字,也不在心上。当日回家对严氏商议,严氏亦有同情。
回音给了运同,运同欢喜非常,急急请出媒人纳彩行聘。这还是十年前事。两家定了亲事,往来更密。铃荪和翠姐两小无猜,但他二人的小心坎中,已知是未来的夫妇,却也亲热异常,男贪女爱。铃荪得了钱,常买些糖果带往卫家与翠姐同吃。两家父母,并不禁阻。不意咸时为人虽然豁达,无奈时运不济。自儿子攀亲之后,连年木行亏本,钱庄虽是桩极稳当的交易,因放账吃了几处倒账,又被经手的昧心,私挪客账,暗下做金子生意,大蚀其本,逃之夭夭。一班债主,都找他东家说话。咸时不得不破产以偿,可怜一个家财数十万的富翁,既不嫖赌,又不荒唐,只因用人失当,数年之间,弄得贫无立锥。自己幸有朋友照应,荐他在某处米行中管账,每月可得十馀元薪水,家用柴米还嫌不够,那里有钱给儿子念书。只得把铃荪荐在一家外国书坊中学排字,尚未满师,每月只有几块钱的鞋袜费。
运同因咸时破了产,心中反比姓秦的加一倍着急,因他预备的泰山之靠,忽然要靠起他来,心中岂有不急之理,也顾不得什么亲上加亲,渐渐和咸时疏淡了。有时路上相遇,也不过点头而过。遇着运同与体面朋友同在一起,见了咸时,睬也不睬。咸时也很知趣,晓得人穷了,身上便有穷气,若和别人说了话,穷气难免得传染过去,累及别人。因此看见运同,有意远避他些。平时除非运同有事请他前去,不然,也不轻易进他家的门口。惟有铃荪得了闲,却常到卫家去望翠姐。运同的夫人严氏,自幼就欢喜他,此时倒也不因他穷了看他不起,所谓丈母看女婿,越看越有趣。见他来了,依前竭诚款待。就是运同自己,虽不满意于亲家。但对女婿也未改常度,只在背后谈谈秦家近况窘得很,将来女儿过门,如何度日。这虽是代他女儿担忧的话,不意他女儿翠姐,年纪虽只十余岁,却也心地玲珑,工愁善病,晓得男家近况不佳,未婚夫作那排字生涯,进款甚微,要靠此成家立业,着实为难。父亲又十分势利,眼前虽然模模涂涂过去,日后定有一番令人难堪的纠葛。想到自己身世,不免暗暗伤心,渐至面黄饥瘦,饮食少造,手足燥热,干咳无痰。父母还当她感冒风寒,请大夫替她诊治,也不知她患的是心病,所投无非是祛风去邪之药,那里有甚效验。在咸时一方面,还指望积几百块钱,早日替他儿子完姻,了却一重心愿。无如有钱的时候,花费几百块钱,十分容易,到没钱的时候,要积他几百块钱起来,可就百倍之难。偶然积了近百块钱,拦腰里岔出一桩急用来,又散得精光。天厄穷人,往往如此。所以咸时没这迎亲的资本,不敢向运同谈及迎娶。看看两小的年纪,已长成了,心中急杀没用。
这回恰因运同为汪晰子办那梅姓的房屋之事,知道咸时与梅姓世交,便托他去做说客,未得成功。咸时想趁此机会,替运同出些力,感动他发出一条恻隐之心,不要聘礼,让他儿女成亲,也是一桩美事,因此不惜忍心害理,帮他生出这节外生枝的恶主意,运同就托他寻访那姓梅的乞丐堂兄。这天运同回来,见咸时已在书房中等他,知道为着梅姓之事,来给回音。忙问这人寻到了没有?咸时笑道:“叨天之福,今儿竟被我找到了。往日有人告诉我在城隍庙中遇见过他,所以我天天在城里寻找。岂知他已搬到租界上去了,今儿事有凑巧,我们店中由徐州府装来一批小麦,遭了水渍,店中派不出人,东家教我自己跑一趟,回来从天后宫桥经过,见小梅正在桥上往来,替人拉车子要钱。我看有一些像他,还恐认错了,没敢开口招呼。不意他见了我,先向我借钱。我当时意欲将原委告诉他听,又恐他们讨饭的有个化子党,若被他在党中一说,不免有老化子教他敲竹杠,生出旁的枝节,故我只给了他两角钱,并教他明日饭后,在城隍庙星宿殿门口相候,再给他几块钱做小生意。他听了很欢喜,料想明儿决不致失约,亲翁不妨邀汪先生和我同去,先会他一会,再设法安插他在一个所在,慢慢的就可依计行事了。”
运同皱眉道:“你既见他,为甚不带他同来?倘他明儿竟然失约,岂非又是一桩难事吗!”
咸时脸一红道:“这一层我也想到,只因店中等着小麦的回音,不便耽搁。且带着个乞丐,在路行走,也不雅观。想他穷极无聊,有人愿意给他钱做生意,未必肯无端失约罢。”
运同听说,微微一笑,他心中以为咸时还要装什么场面,你现在不是倾家荡产了吗,与乞丐相差,只有一级,便和他在路上同走何妨!不过口中却讲不出这句话,只说:“如此很好,明儿饭后,我邀晰子在此等你前来,同到城隍庙去。适才你所花的两角钱,待事成之后,我教晰子加倍还你便了。”
咸时连说无妨。运同待他走后,急急赶到晰子家中报信。晰子喜不自胜,极口称赞运同办事能干,将来若逢我们会中更动职员的时候,一定推举你做会长。运同好生得意。次日,晰子宛如出去拜客一般,郑重其事,换了一身新衣服,大袖马褂,墨晶眼镜,口中咬着枝雪茄烟,一吃过饭,亲到运同家中,等候咸时前来同往城隍庙去会客。这天恰值咸时店中事忙,抽身不开。直到三点多钟,才能离店。运同、晰子二人,都等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不心焦。又恐咸时失了他们的约,错过机会,故此都十分着急。好容易见咸时跑得满头大汗的来了,运同一见面,就抱怨他作事不该这般懈怠,教你饭后就来,怎的挨到这时候才来,我等你不打紧,可知这位汪先生,他是国民党第三分会的会长,一天到晚,不知有多少大事,要他办理,等你这几点钟工夫,可不要耽误他许多大事。说着回头对晰子道:“无怪晰翁那天聚餐会,会友不到。你因腹饥发愤,当众演说中国人最不注重信字,外国人约定了几点钟,临时无有不到的,中国人至少须得挨迟一两个钟头,这句话真说得一些不错,你看眼前就是这话儿的小模范。我虽然自己也是中国人,但也不能不骂中国人太不讲道德呢。”
咸时被运同当着贵客面前埋怨,不由得羞得满面通红。倒是晰子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忙说:“那有何妨,恰巧我今天并没甚事,卫君也休得错怪令亲,想必他也有事,一时不能抽身,现在我们就走罢,别多讲闲话,更耽搁时候了。”
三个人步行至城隍庙内,在星宿殿前兜了一转,那里有梅丐的踪迹。咸时疑惑因自己来迟,他等不及走了,心中暗暗叫苦。晰子也急得只是叹气。运同却不住的唠叨,一边走,一边骂咸时不能办事,怪不道家私都给别人挥霍干净了。咸时又羞又急,汗流满面。走到大殿门口,忽见许多人围在一处地摊前,打了个大圈子,人头中间,露出一顶黄色警察帽,又有人在内哭喊饶命。晰子问旁边摆地摊的,据说是一个扒儿手,已多时不来了。今天又在地摊旁边偷买客的东西,被人当场捉破,唤了警察,大约须得送局重办呢!”
又说:“这班扒儿手最为可恶,往往趁人多拥挤之时,或者买客拣选货物的当儿,从旁窃取银钱物件,我们虽然目睹,也不便当面点破,因恐被他们抱怨,暗中糟蹋我们的货物。警局中虽有许多警察,派在此处站岗,但这班人都和木头一般,任你在他面前偷东西,他也不知不觉,历来只有被偷的人自己捉破扒儿手,从没听见警察能破获窃案的。以致近来扒手愈弄愈多,吓得一班人都不敢到城隍庙来游玩。我们的生意,也大受影响。若能抓几个进去重办一下子,我们这里的庙市,或者能够好些。”
咸时听说,不觉心中一动,慌忙排开众人,挤进去一看,那警察手中抓住的偷儿,不是梅丐是谁!警察正用力拖梅丐走路,梅丐却死命抱住廊柱不放,口中还高嚷救命。旁边热闹的人,都吆吆喝喝,教警察拖他进局去重办。咸时一见,如获至宝,深恐警察将他拖去,急忙挤到垓心,带笑说:“老兄请你瞧我面上,把他放了罢,此人乃是我的朋友。”
警察闻言,对咸时上下身一看,见他穿的衣裳,并不华美,顿时把脸一沉道:“很好,你原来是他的同党,跟我一同进局去走。”
咸时急了,恰值晰子、运同二人都挤了进来,咸时忙叫汪先生这里来,这便是姓梅的。晰子听说,不觉一喜一忧。喜的是梅丐幸得相遇。忧的是不幸他犯了窃案,已入警察之手,若到局中至少须得受一两个月的羁押,自己买屋之事,岂不被他耽误。欲向警察说情,又因咸时已碰了一钉子,自己岂可再蹈覆辙。但他晓得舍却讲情,别无他法,仗着自己口头来得,只可冒险一试。不过他说话已不比咸时那般直爽,先问警察此人犯的什么事?警察见晰子衣服体面,不敢怠慢,回答说:“他摸窃一个买主的东西。”
晰子又问:“这买主可曾被他摸去什么?”
买主回说:“东西虽没摸去,衣钮却被他解开了。”
梅丐见了咸时,也哭叫:“秦先生救我!”
又道:“我因这位秦先生,昨儿在天后宫桥,允许今天给我几块钱做小本生意,所以在星宿殿前等了他一回。因他没来,又到这里闲看,不意那位先生说我做贼,其实我手都不曾动一动呢!”
晰子便道:“既然这位朋友东西没被偷去,何妨看破些儿,饶他免吃官司,也是一桩好事。况此人也不是素来做贼的,我们都认识他,是个书家之子,只因幼年荒唐,流落为丐,我们正想周济他几块钱,给他做小本生意,不道他今儿又闹出这件事来,常言:公门里面好修行。我知道做巡警的未必以办人吃官司为乐,只消那位朋友肯饶他一条生路,料想这位警察先生也一定肯答应的。”
警察听得晰子称呼他警察先生,心中好生得意,便接口道:“你的话对咧,谁愿意办人吃官司呢。”
那买主闻言忙道:“我横竖没失去什么东西,我也不愿意办他了。”
晰子道:“如此请这位警察先生放了他罢。”
警察捉贼到局,本可得功,很不愿意放他。怎奈有言在先,不能违反,只得放了手。晰子、咸时都十分欢喜,运同更暗佩晰子大有能为,不愧会长资格。三个人带着梅丐,出了城隍庙,一班瞧热闹的,都和潮水般的跟在他们背后涌将出来。晰子和运同在途计议说:“四个人同走,招摇过市,怕走漏风声,给姓梅的知道,反为不美。不如教咸时带他先往浴堂中洗洗澡,借一套衣服给他换了,暂在咸时家耽搁。你我二人去找律师,商议进行之策如何?”
运同对咸时说了,咸时心中虽不愿意,奈因儿子这头亲事,不得不屈从运同几分,也就点头答应。当下晰子和运同双双去找律师。咸时带着梅丐,到一家熟识的混堂里,一班浴客见他带了个化子进来洗澡,都口出怨言,还有堂倌人等,也很不愿意招接这桩生意,因同来的咸时,却是熟客,不得不勉强伺候。咸时又招呼一个剃头的来,替他整容。自己回家找旧衣服,给梅丐更换。严氏得知其事,大不为然道:“这讨饭的化子,怎可领他来家。况这种占夺人家房产的事,也很罪过。我们为善人家,素不为非作歹,何必帮他们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就是你辛辛苦苦,替他们出了许多力,究竟将来得什么好处,你不想想,当年我家有钱的时候,卫亲家常向我们借贷,我们托他干什么事,他有时也不能办到,现在我家穷了,但自始至终,并没占地卫亲家一分儿光,为甚你反要替他这般出力呢?”
咸时道:“你们女流,那知此中道理。你不想想,我家铃儿年纪也长成了,媳妇虽然聘定,没钱讨亲,也不是个了局。所以我想替卫亲家出力干几桩事,将来就可同他商议,彼此省俭些,给孩子们成了亲,你我也可了却一重心愿。现在帮别人出的力,归根到底,岂不是仍然收功在自己身上吗!”
严氏听说,十分着恼,叹道:“一个人穷了,志气决不能短。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讲出这种没志气的话来。难道你一辈子永远不得发迹了吗?你不得发迹,铃儿来日正长,未必无出人头地的一日。到那时有了钱,何患没处娶妻,现在何必仰人鼻息,自卑自贱到如此地步呢!”
咸时不等她说完,已拿着衣包,走了出来,径往混坐中给梅丐换了,然后带着他同回家中。严氏劝他不听,赌气不再管他。咸时知道这件事,非三天五日所能了,梅丐也有几天耽搁,不能不替他预备一个睡处。无奈家内只得一上一下的住屋,没他安身之处。只得除下一扇房门,在客堂中搭了一张板铺,给梅丐歇宿。梅丐还不明白,咸时留他在家为着何事。咸时细细将晰子要借重他向他堂弟分家,以便从中收买他家房屋的事,一一说知。梅丐因他堂弟素日啬吝,不肯借贷,久已怀恨在心,无法报复,此时闻言,不胜欢喜。正是:如何凌弱欺贪事,也用燃箕煮豆方。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