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说罢,众人争问他天胜娘戏法内有空中站人,还有一个绝色女郎睡在榻上,被他把火烧做骷髅,一会儿仍变作绝色女郎,却是什么缘故?如海笑道:“我又不是天胜娘的徒弟,怎知此中奥妙,方才所说的碎表还原,不过偶知其一,业已尽情告诉了你们。如今我的戏法程度,也和你们一般无二,如何经得起盘驳。听说现今中国人中,也有几个研究外国戏法的了。一个叫李松泉,是学界中人,由美国学来的戏法,所惜不肯轻演。还有一个叫钱香如,却是商界中人,研究戏法有年,闻他已做了一部书,叫做魔术讲义,不日出版行世。大约这种诀窍,都有在里面,待我日后买一本看了,再来告诉你们罢。”
文锦笑道:“老钱又要放刁了。”
正言时,忽见那变戏法的,又从侧厢内出来,第三次登常这回并不穿着袍褂,短衣单裤,先自周身扑打交代,又就地打了一滚,以明并无夹带,随后把毡毯一披,变出满满的一大碗水来,向内一送,水又没了,再盖上毡毯,随手一捞,连捞出四大碗水,众人齐声喝彩。看罢戏法,又听了一出滩簧,才各自散去。琢渠回到鑫益里家中,询知振武已由西安坊回来,现在楼上吸烟。琢渠上楼,见振武和他少奶奶两个人,面对面的,睡在烟榻上。少奶奶正在装烟,振武嗑着瓜子,带笑带谈。面前本有一只盛瓜子壳的瓷碟,因他随口吐出,所以瓜子壳狼籍床上,连贾少奶奶衣襟上,都沾染不少。珠姐却坐在振武脚后小凳上,握着两个粉团儿似的拳头,替他捶腿。振武见了琢渠,也不招呼,只和贾少奶奶讲话。贾少奶也是如此。只有珠姐叫了声贾少爷回来了。琢渠答应说:“回来了。”
一面就在他少奶奶脚横头坐下,少奶奶缩腿不迭说:“阿哟,你把我的腿坐得好疼。”
琢渠笑道:“我并没碰着你的腿,你又要在四少爷面前冤枉我了。”
振武笑道:“你们夫妇俩,难道一辈子不碰腿的么?这句话我不能相信。”
说得琢渠夫妇和珠姐三个人都笑了。振武又问琢渠,因何这时候才回来,我在西安坊花袭人那里,等了你不少时候,归家还未及一刻钟呢。琢渠道:“今儿散席,才只十点半钟。因贪看戏法滩簧,所以迟了。我今儿在席上,已把伯宣那件事给说破咧。”
振武道:“你也太口快了。”
说到这里,少奶奶已将手中的一筒烟装好,不管他们说话不说话,把烟枪塞在振武口内,振武只得衔住枪头,吸完了这筒烟,才继续前言道:“他若知道是我泄漏的秘密,岂不要怨我吗?”
琢渠笑道:“四少爷放心,他非但不怨你,还感激你得了不得,说你宽宏大量,成人之美,真和古之君子,一般无二,本欲登门拜谢的,是我替你辞了。”
振武喜道:“亏他还能明白好歹,也不枉我一番用意。”
琢渠道:“他虽然明白好歹,还有一班不明白好歹的人呢。他们的说话就两样了。”
振武惊问他们说些什么?琢渠道:“他们说四少爷乃是假仁假义,心中并不愿意,不过勉从媚月阁之意而已。”
振武不悦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琢渠道:“自然是不认识四少爷的人说的。认识你的人,岂有不知你脾气之理。”
振武道:“那也只可由他,是非自有公论。我难道为着一个妇女,还值得和朋友吃醋吗?”
琢渠道:“话虽如此,但四少爷也须设法洗刷洗刷,不能任他们诬蔑。”
振武问用何法洗刷?琢渠道:“我有一个绝妙法儿,不但可把外间浮言扫除干净,还可令伯宣夫妇,一辈子忘不了你的情意。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那时人人都知四少爷能全友谊,不顾私情。伯宣夫妇,想到成婚之日,有你在场,如何忘得了,你岂非两全其美吗!”
振武笑道:“此法虽妙,但他纳妾,何须用什么媒人,多此一举,岂不给人笑话。”
琢渠道:“那有何妨。这一来更可显得四少爷潇洒不群,作事别致。而且伯宣知道你肯屈尊介绍,不知怎样的欢迎呢。”
振武大喜道:“就是这样办罢,不过须要姓赵的下一张请帖,不然变作我自己挨上去的,未免太难为情了。”
琢渠听说,暗暗欢喜,连说那个自然。次日琢渠到官银行,会见伯宣,却并不告诉他振武业已答应,只说昨夜我把你所托之事,问过方老四,看他颇不愿意,似乎暗中让你不算,你还要他明让,未免太不顾全他的面子了。伯宣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可曾替我向四少爷声明没有?”
琢渠道:“自然对他说明,你不过要借光绷绷场面之意。他听了虽然没甚说话,但也未曾答应。看来这件事,很有些辣手。也是我自己大意,没瞻前顾后之过。”
伯宣问这话怎说?琢渠道:“我们都是知己朋友,不怕你见怪的话,你与方老四虽然相识,不过同了几次席,并无特别交情,要他干这种大事,如何能行。况且他是官家子弟,自有一种官家遗传的特性,先讲礼物,后讲交情。若无礼物,就是至亲骨肉,也未必肯轻助一臂,何况与你是个初交朋友呢!”
伯宣点头道:“这句话果然不错,无论何人,在京要想谋一个差使,得金钱运动之力居多,而且位置之高下,也看运动费多少为转移。交情两字,原是欺人之谈。莫说他们做大官的,就是我们略得些官气的人儿,也何莫不然。这里银行中的员司,逢时过节,多少有些馈送给我,我得了他们的礼物,将来遇有什么过失,似乎不便和他们认真,否则便要公事公办了。但我这件事,与官场交际有别,怎好使用那运动手续呢?”
琢渠笑道:“我又没教你把金钱运动,像振武这种人,就使你送一二万银子给他,都不在眼内,我看你还是备一份礼,约值一二千银子,让我带去,私下送给了他,只说谢他成全之力,不必和他提起做媒两字。隔日你再下一张媒人请帖,那时他已受了你的厚礼,势不能再为推卸,即使推卸,我也可硬教他答应了。”
伯宣吐舌道:“一二千银子的礼,不太重么?”
琢渠笑道:“你要结交大人物,如何可以算校况且媚老二手中,也有几万私蓄,你娶了她,连人带物都是你的,就给方老四分了些去,你也未必吃亏。而且这回你和姓方的有了来往,将来他进京之后,还可走他脚路,运动更好的差使,前程万里,岂不是都由这一份厚礼上生发出来的吗?”
伯宣大喜道:“这个礼买什么东西送他?你看还是绸缎好呢?珠宝好?”
琢渠道:“二千银子绸缎太多,珠宝又似乎太少,我看还是送吃的东西为妙。方老四最喜欢吸鸦片烟,你就买十只大土送他,目下土价、每只不满二百两,十只也不到二千银子,他们爱吸烟的人见了土,就是性命,一定十分欢喜。此礼一送,包你这件事他一定答应,决无留难。你只消明天准备媒人帖子送去便了。”
伯宣更喜道:“恰巧有个朋友把一箱大土托我代卖,现在帐房内,不如分他十只,马上给你带去。”
琢渠喜道:“这个更好。”
伯宣便命当差的,到帐房内开箱取土。不多时,土气直冲,那当差的已背着一个麻布口袋进来。琢渠点明十只不错,仍命那当差的背到外面,放在包车上,自己辞了伯宣,伯宣又千叮万嘱,请他在四少爷跟前竭力吹嘘。琢渠拍胸担保,这件事包我在身上,你明儿只顾送帖子前来便了。伯宣喜不自胜,琢渠也欢欢喜喜的回转家中,命车夫把十只大土,搬到楼上。这时候正交上午十点钟,振武和珠姐睡在楼下房内,还没起来。贾少奶也高卧未起,琢渠把十只大土一字式的排在他床前,轻轻将他推醒。贾少奶一睁眼见了琢渠怒道:“昨天半夜三更,缠得人不够,今儿清天白日,又来扰人好梦则甚?”
琢渠笑道:“你别闹,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贾少奶一眼看见床前排着乌沉沉圆滚滚好似小西瓜般十个香喷喷的东西,鼻孔中嗅进这股气息,顿时把瞌睡虫儿,赶得无影无踪,方才两眼半开半掩的,此时睁得和铜铃一般,方才怒容满面,此时忽变得笑逐颜开,一翻身坐起,还疑心仍和那天一般做梦,把手背在眼皮上,连擦了几擦,一手抓起一个,连看几看,知是的的真真的大土,不由的心花怒放,笑口大开,喜道:“你哪里来的这许多土?”
琢渠笑道:“那天你要我买半只大土,我因时下土价贵,半只大土,至少须得一百几十块钱,当时没答应你,挨了你几十顿臭骂。一连半个多月,不许我上床来睡。我因此心中一气,便设法弄了十只大土来给你吃,大约你如今心中也可适意了。”
贾少奶道:“我还觉得不甚适意,你可以心中再气一气吗?”
琢渠摇头道:“那可使不得了。就是这十只大土,我也费了不少心机,掉了许多枪花,才能弄到手的呢。”
贾少奶问他用何法弄来,琢渠笑着,把伯宣娶媚月阁,一心要振武做媒,自己两面调排,从中取利等情,向她说知,贾少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极口赞她丈夫计策高,说姓赵的娶了媚老二,大可得些好处,我们就揩他的一二千银子油,也未必罪过。当下顾不得再睡,即忙披衣起来,夫妻两个欢欢喜喜,出空了一口皮箱,将十只土藏好,振武面前一字不露。后来琢渠夫妇,又商议说,现在土价,其贵非凡,拿出去就可变银子,我们把这许多银子,空关在衣箱内,岂不可惜,不如将他卖给曹公馆和甄公馆内,得了银子,可以放出去生息,将来要吸烟时,不妨再买。两个人彼此同意,便留一只土自用,其余一并卖了。这些都是后话。
再说伯宣第二天,缮就媒人帖子,送到振武处,振武果然收受,并未推却。伯宣料是琢渠送土之功,心中十分感激,即忙亲自找寻文锦,询知房屋已接洽妥贴,姓孔的十六一走,他们十七便可进宅。伯宣娶妾,定期是二十三,还有五天,正可从容布置。这边忙忙碌碌,料理纳宠。那边媚月阁,节帐收清,也就辍牌停征,预备来嫔。等到二十三这天,赵伯宣新租的公馆中,舆马喧阗,宾朋满座。男客中,有方振武、曹云生、甄仲伊、倪俊人、魏文锦、施励仁、詹枢世、康尔锦、康尔年、钱如海、贾琢渠等一班人。女客中,有贾少奶奶、曹少奶奶、魏姨太太、甄大小姐等人。其中方振武因媚月阁是他旧交,念及前情,未免有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之慨。
不料女客也有一个与振武表同情的,却是魏姨太太。她与伯宣曾在露水姻缘簿上,留下一行名字。那年成都路宣公馆一段历史,大约看官们还有些记得,可怜半载恩情,一朝分散,姨太太起初还道伯宣有意弃她,心中不免怀恨,后来探知已被文锦踏破机关,险些闹出大事,才知伯宣不得已而出此,未便怪他寡情,因此仍不能忘情于伯宣。文锦迁居鑫益里后,伯宣也曾到他家几次,虽未能觌面相逢,但姨太太却在屏角帘底,窃看多次,藕虽断而丝尚连,烛已尽而泪犹湿,此景此情,惟有自喻。今儿伯宣纳妾,文锦因两家邻近,故命姨太太同去赴筵。姨太太眼看自己意中人,与别人成双作对,心中岂能无动,见了伯宣,趁文锦不在旁边,假意向他道贺,把一双俏眼,恶狠狠对他横了一眼。伯宣心中会意,一笑走开。这天他因有方振武做介绍人,故郑重其事,行了个非正式的文明结婚礼。好在中国人行文明结婚礼,都不免有几分缺点。有的文明了这样,野蛮了那样。还有些文明太过,见尊长不肯叩头,害得爹娘生气的,幸得伯宣并无尊长,竟以鞠躬了事。外观和娶正室并无分别,所缺的不过一张结婚证书。照伯宣的意思,本要着人买来填写,被他一个做律师的朋友力阻,说这个万万使不得。你若立了证书,这证书当然发生效力。但你还有正室,背室重婚,已犯民律,正室可以依法起诉,万勿造次。伯宣听了,方才不敢用结婚证书。礼罢设筵,振武、文锦两个是介绍人,一个坐了首席首位,一个坐了二席首位。陪振武的,乃是云生、仲伊、枢世、励仁、琢渠五人。陪文锦的,便是俊人等一班朋友。酒过数巡,已吆五喝六的,豁起拳来。首席上琢渠、励仁等,知道振武不爱豁拳,故仍喝着闷酒。云生发起道:“哑酒少兴,我们仍照那夜的法儿,拍七何如?”
振武笑道:“那夜我很吃了你们这拍七的亏,什么明七咧,暗七咧,把人闹得昏天黑地,连喝十余杯酒,今儿我可不再上这个当了。”
枢世接口道:“拍七果然没甚意思,无怪四少爷不愿意。今儿本席上,乃是四少爷居首,又是大介绍,礼该四少爷发令,我们勒马恭听便了。”
振武笑道:“我有一个新酒令在此,只恐列位不赞成,须要全体赞成了,我才出令。出令之后,无论何人都不准违令,违者罚酒十杯。借端推托者,罚酒五杯。请人庖代者,罚酒三杯。不知列位意下如何?”
众人都不知振武发的是何酒令,往日振武说话,从没有人反对,此时自然也全体赞成。振武笑了一笑道:“这个酒令,乃是我杜撰的,藏着诗词歌曲,四种意思,先饮门杯,随意说七唐一句,连一个词牌名,再接一出戏名,用西厢一句煞尾,却要上下衔接,意思贯通,不准牵强附会,违者罚酒一杯。”
众人听说,都吐出舌头道:“上了四少爷的当,这令儿很不容易。”
仲伊更为着急,站起来道:“不行不行,我们还是豁拳罢,什么酒令不酒令,又不是会文课,闹什么糖诗盐诗,老四快快改令,让我来摆五十杯庄,你我先打十杯,快来快来。”
振武笑道:“不必快来,请你先呷十杯酒,再讲话。方才有言在先,谁敢违背。”
仲伊还待不依,枢世暗把他衣襟拖了一下,附耳道:“仲少爷不必反对,少停轮到你时,我教你说便了。”
仲伊才不言语。当下看振武干了门杯,含笑说道:纵酒欲谋良夜醉醉花阴阴阳河河中开府相公家众人齐声称好。枢世更大赞道:“上句即景生情,下句自表门第,非四少爷大才说不出,非四少爷资望也当不起,真可谓初写黄庭,恰到好处,我们该公贺一杯。”
说着,举起门杯,一饮而荆励仁见他饮酒,自己不敢怠慢,慌忙也干了一杯。振武挨肩坐的,乃是云生,当下饮过门杯,想了一想道:若解多情寻小小小桃红琢渠嚷道:“罚酒罚酒,这小桃红乃是人名,你怎么当作词牌名呢?”
振武忙道:“琢渠别混他,果然词牌中,也有个小桃红的名目。”
琢渠道:“就是词牌名,也该罚酒。”
云生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琢渠道:“你说要寻多情苏小,为甚寻起小桃红来?这小桃红,乃是我们方四少爷的尊宠,你怎的无端寻她?四少爷虽不吃醋,你却不能不饮罚酒。”
云生笑道:“原来如此,是我错了,认罚认罚。”
振武笑道:“琢渠莫开玩笑,老云快说下去,红什么,可是红梅阁吗?”
云生道:“不是,我说的乃是:红鬃烈马马迟人意懒说罢,振武拍手称妙。挨下去便是仲伊,他在云生说令时,已手忙脚乱,悄悄问枢世怎样说法,枢世对他说了。仲伊默念多次,记了头,忘了尾,连同向枢世问了几遍,才记得清楚。待云生说完,疾忙呷了门面杯,高声念道:真正乌龟烧咸肉话犹未毕,众人一齐笑将起来道:“这句诗很特别,乌龟入诗,唐诗中曾见白香山有何似泥中曳尾龟一句,却没见过乌龟咸肉一同入诗的,不知出自唐时何人手笔?”
枢世慌忙将仲伊推了一推,轻轻道:“说错了。”
仲伊红涨着脸道:“不是你教我说的吗?”
振武听了笑道:“好好,原来你们两个通同作弊,各罚一杯,仍要仲伊自说,如说不成,须认罚三杯,才可教别人代说。”
仲伊道:“罢了罢了,早知如此,悔不爽爽快快,认了三杯罚酒,由老枢代说,也可省我喝一杯门杯,一杯罚酒,如今反要喝五杯酒,都是老枢这乌龟咸肉害我的。”
枢世笑道:“仲少爷莫冤人,我教你原没错,都是你自己缠夹的。”
众人忙问枢世原句是什么?枢世道:“我用的乃唐白居易和元微之句,声声丽曲敲寒玉。”
众人听了,又忍不住大笑说:“难为老仲缠得一字不同。”
仲伊满面绯红道:“不同也罢,我掷骰子,掷了不同,你们这些人都要输了。”
琢渠已斟了五大酒杯道:“请用酒罢。”
仲伊无奈,呷了四杯,连称晦气。枢世也饮了一杯罚酒,代仲伊说令道:声声丽曲敲寒玉玉楼春春登荣归归家怕看罗帏里说罢,该轮到自己,一时想不出佳句,思索多时,忽然拍案道:“有了。”
琢渠笑道:“仔细桌子,别太高兴了,捣一个洞,可要赔的。”
枢世笑道:“你休着急,主人没说什么,却要你旁人说闲话来了。”
一面将门杯呷干道:含娇含态情非一一寸金金殿装疯疯魔了张解元挨下去,便是励仁。他早有准备,当下引满一杯道:水上驿流初过雨雨中花花园赠珠珠帘掩映芙蓉面振武赞道:“好香艳的词句,如今该是琢渠了,有何妙句,快快说来。”
琢渠笑道:“我佳句多得很呢,你们听着。”
一面说,一面自己满满的倒了一杯酒,嘟吸尽,笑说这第一杯还是敬酒,若呷到第二杯,便是罚酒了。往往有班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我却敬酒也欢喜吃,罚酒也欢喜吃。你们各位赞成不赞成?振武道:“琢渠别讲闲话了,快说令罢。”
琢渠道:“自然要说令的,不过方才你们第一句,该说什么,我却忘了,请你重提一提。”
振武道:“第一句是唐诗。”
琢渠笑道:“唐诗多得很,我的唐诗乃是:桃红柳绿正春天”众人都说不对不对,这句不像唐诗,很像唱小书的开篇。琢渠道:“就算是开篇,不过是唐朝唱小书的开篇,也可充得过唐诗了。”
众人道:“这个怎可牵强。”
振武笑说:“由他罢,看他天出什么词目来?”
琢渠笑道:“词目容易,天便是:天地良心”众人笑说:“这更放屁了,词中那有天地良心。”
琢渠笑道:“原来填词的,都不讲天地良心,我们凭着天地良心,处处去得,难道词牌就做不得。况且词牌名儿,也不是天造地设,打从盘古手里传下来的,却由一班词客随便题龋我虽不是词客,但词牌老祖,以前并未立过章程,不许我贾琢渠题词。我就把这天地良心,当作词牌名,亦无不可。”
众人见他强辞夺理,都无话可说。振武意欲算他过令,惟有仲伊不服道:“令官须一秉大公,不能偏袒。方才我乌龟咸肉便要罚酒,缘何琢渠的天地良心,却不罚酒。况且令官有言在先,自己说不成,须罚酒三杯,请别人代说,这回琢渠也该照例而办,不能强作过令。”
众人齐声附和。振武便对琢渠道:“你还是认罚呢怎么?”
琢渠笑道:“方才我原说罚酒也很愿意吃的呢。”
说着,先尽三杯,又连举三觥道:“就请四少爷代说罢。”
振武不慌不忙,信口说道:梦渚草长迷楚望望江南南天门门掩了梨花深院枢世第一个叫好,说:“浑脱自然,可称得天衣无缝,我等佩服之至。”
当下六个人输遍了,便算完令。振武又要另发新令,仲伊不等他开口,便高声叫道:“不赞成不赞成,我们只有老本行豁拳,明枪交战,输了酒也愿意,倘若行什么劳什子的酒令,你们是预备着欺我们外行,这都是暗箭伤人,我们永远不服气。”
振武笑道:“豁拳也好,就请你豁一个通关便了。”
仲伊道:“领教。对不起,要你给我开头刀咧。”
当下两个人便对豁了一阵,却是仲伊输三拳,振武输一拳。仲伊的通关豁要,便是云生、振武、琢渠等各人打了一个通关。仲伊量浅拳劣,兴致颇豪,喝酒喝得最多。豁完拳,已有九分半醉意。振武也觉微醺,仲伊发起道:“伯翁的新姨太太,我们虽然不是没有见过,不过从前她在生意上,我们还可随意赏鉴,今儿嫁了伯翁,自此之后,我们便该守着朋友妻不可欺的古训,不能再越出范围。好在上海有个三日无大小的规矩,我们何不趁此机会,进房去与媚老二叙叙旧,洒几点别泪何如?”
振武接口道:“很好。”
众人见两个哥儿高兴,不由的都起劲非凡,齐声道好。仲伊离席,当行开路。众人跟随在后,别桌上一班好事的,也随着他们同到楼上新房内。媚月阁刚和一班女客吃罢晚饭,正围坐闲话,见他们这班人蜂拥上楼,心知来意不善。仗着自己交际手腕圆活,当年有几个客人,为着她吃醋争风,尚且被她一个个调和得服服贴贴,这班闹新房的人,那里在她心上。当下并不畏缩,含笑上前,一一招呼过了,又请他们坐下。众人一团高兴,想来开怀畅闹一场,不料媚月阁如此恭而有礼,反把他们弄得很窘,找不出一个闹的由头,只可坐了一会,悄悄逃走。仲伊第一个上楼,也是第一个下楼。新房中只剩得振武、琢渠、枢世、励仁四人,坐着与媚月阁闲话。忽然伯宣走上楼来,见了振武,笑道:“方才听说四少爷桌上,行一个新酒令,很为别致。”
振武笑道:“那不过是我杜撰的,并没甚么意思。”
伯宣道:“目今酒席场中,最风行的便是豁拳,说诗行令已不多见,四少爷犹好此道,足见风雅。”
枢世、励仁二人,也说四少爷大才,令人钦佩无地,他连说二令,不假思索,比我们搜刮枯肠,难以成句的,真是高出万倍了。振武听他们你言我语,个个称他才高,不觉十分技痒,笑道:“伯翁可有纸笔,借来一用。我想做几首诗,奉贺伯翁今夕团圆之喜。”
伯宣听说振武肯做诗送他,好生欢喜,即忙亲自下楼,取上笔砚,又抽出两张薛涛笺,铺在振武面前,亲自替他磨浓了墨。枢世即忙把随身佩带的大眶子眼镜戴上,四个人八只眼睛,看振武落笔写道:良宵绣阁霭春风,玉镜台前笑语融。料得佳人梅作骨,夙缘巧缔赵师雄。当年曾记乞琼浆,今夕云英下嫁忙。斜倚蓝桥凝望久,成仙端合让裴航。枢世大声叫妙道:“于此可见四少爷钟情,亦可见四少爷豁达。”
振武含笑不语,走笔如风。枢世慌忙看他接写的是:风流张敞信非痴,画得蛾眉雅入时。双管遥知齐下处,一时忙煞笔尖儿。枢世励仁二人见了都笑将起来,说:“有趣有趣。”
伯宣胸中本来有限,听说瞠目不觉,仍瞧着振武接写道:良缘羡煞会神仙,月老红丝让我牵。手把琼卮宣吉语,愿花常好月常圆。写罢,收笔笑道:“信手拈来,伯翁休得见笑。”
伯宣连连称谢,说:“改日我还须装裱好了,配一方镜架,悬挂房中,永作纪念呢。”
振武大笑,招呼琢渠等一同下楼。那时客人已有些散了,振武也与琢渠辞了伯宣,同回家内。因贾少奶还未回来,便命珠姐装烟,振武抽了几筒,余兴未阑,笑向琢渠道:“那天你教我写对联的笺纸,还藏着吗?”
琢渠道:“你第一天这里来时,答应我写对联。我第二天便高高兴兴买了纸来,谁知你说没兴致,写来笔意不佳,因此一天一天的搁下来,笺纸至今还藏在橱中,何尝动过,只恐雪白的纸,快变黄了。”
振武道:“就今夜替你写罢。”
琢渠大喜,忙教丫头娘姨,赶快到楼下去磨墨,自己开橱,取出那封纸给振武看过可用,预备写一副联,四条屏。振武想了一想道:“联语容易,屏条须得抄录书本,你这里有古文么?”
琢渠回说没有,我家几年前还有这些旧书,后来都被我送给收字纸的了。”
振武摇头不语。不多时,娘姨磨好墨,送上楼。琢渠与振武同到外面,琢渠亲自动手,先在方桌上,摊了一层报纸,然后将白纸铺上,猛然说:“啊哟,没写大字的笔,如何是好?”
振武笑道:“不妨,我房内有着,可唤珠姐拿来。”
珠姐下楼,取上笔,振武接过,在墨汁中润了一润,笑道:“方才行令说唐诗,此时满腹中唐诗发涨,就截用唐柳宗元别弟诗,一生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罢。”
琢渠笑道:“我原不懂这些道理,请四少爷随意写好了。”
振武笑着,照样写好对联,署款彰德方振武书。又道:“这四条屏,只可录我旧作怀古诗四首了。”
琢渠笑道:“又来了。我原说请你随意书写,又不曾点品,问我则甚?”
振武微笑,教琢渠站在对面,帮他移纸,自己振笔疾书道:潇潇暮雨出榆关,壮士东游去未还。败垒荒凉一片石,长途迢递万重山。封候不数嫖姚霍,投笔争如定远班。太息海氛终未靖,疮痍满目痛时艰。榆关杯古龙蟠虎踞帝王州,锁钥长江此石头。一片丹心留碧血,几家红粉倚青楼。更无山色容招隐,剩有湖名说莫愁。休话六朝兴废事,桃花歌扇自风流。金陵杯古晓策征轺过汴京,当年赵宋建都城。班师竟下金牌诏,传侄犹留石室盟。桥上鹃声偏断续,河边马足尚纵横。可怜南渡偏安后,剩有江山半壁撑。汴梁杯古川邻蒙舍故城荒,自古中原识夜郎。风月千年滇洱海,英雄几辈酒屠常藩王墓认元宗室,丞相碑留汉武乡。缅越及今蚕食尽,好筹胜算固金汤。滇南杯古振武写罢,落了款,吩咐娘姨们,一张张分摆在椅背上,用物件镇住纸角,防被风吹,搭污了别处,待墨迹干了,方可收拾。忙乱一阵,贾少奶也回转家中,一进来就嚷:“烟瘪虫饿坏了。他家十来个人,合使一杆烟枪,有了我,没了他,大家弄得不尴不尬,还是早些回家,适适意意抽他几筒罢。”
说着,也来不及脱卸裙袄,一谷碌睡倒在烟铺上,把珠姐打就的几个烟泡,先烧着吸了,然后再替振武装烟。琢渠坐在床沿上,和振武讲着话,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琢渠命娘姨开窗,看是那个。娘姨探头望了一望,回说是个送电报的,二人都各一怔。正是:恰当酒后谈心曲,又遇门前送电来。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