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不肯给李氏延医调治,一半虽由邵氏失宠,一半却为自己橡皮股票亏折,心中烦恼之故。他因欠官银行的二万银子,经伯宣叠次来信催取,自己在别处,又拖欠到十余万银子,这笔钱连同自己的毕生产业,一裹脑儿置着橡皮股票,此时无法挪还,到期不归,又未免有损信用,故他愁肠栗碌,心绪万千。故李氏和他小舅子跌伤之事,并不在他心上。在当时他不过顺着众人,随声附和,骂了李氏几句。转眼之间,又都忘却,心中只管筹划怎样可以弄几万银子来还官银行的亏空。自知拆东墙,补西壁,也不是个了局,若将股票照市售出,了此债务,则马上倾家荡产,还要脱头三万有余,如何使得。且照股票现市看来,正可再买进十万八万,将来若得涨售,只消涨起一半,已足够本,倘能涨到原价,岂不可大发其财。就使蚀本,也极有限。所恨自己手中无此巨款,若能再弄他十几万银子,就可指挥如意了。这夜他睡在就床上,胡思乱想,虽不曾生出什么法儿,却一夜未得安睡。第二天早起,教松江娘姨买点心。松江娘姨知他爱吃汤团,便到附近一家糕团店内买了十六个汤团,满满装了一碗,送到房里。如海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吃着汤团,已吃了一半,偶然吃到一个豆沙馅的,才咬得一口,忽然灵机一动,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薛氏问他有何可笑?如海笑说没事没事,一面推开汤团碗,也不再吃,急急走下楼去,教阿福拖包车出来坐了,径到药房中去找他的副帐房杜先生。这杜先生字鸣乾,绍兴人,足智多谋,素号能干,而且为人极有涵养,善用冷功,一天到晚,难得见他开口,但若开口时,比快刀还要锋利。如海遇有机密大事,时常与鸣乾商议,鸣乾也守口如瓶,从没向人前吐露只字。故他宾主二人,极为相得。
这天如海将鸣乾衣袖,轻轻一拉,鸣乾会意,随着他同到一间小帐房内,随手将房门带上,屏声息气,坐在如海帐桌旁边。如海先把右手在额角上抹擦多时,眼望着鸣乾,口中啧啧了一会,才开口说:“老杜,日下橡皮股票跌价,你知道么?”
鸣乾道:“知道的。”
如海道:“那天我买进二十万股票,你也知道了。”
鸣乾道:“是的。”
如海道:“我的根柢,也瞒不过你,连头带足不及十万,现在就这股票一项上,已吃亏到十三四万,倾家荡产,还嫌不够,如何是好?”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鸣乾也不做声,眼望着如海,等他续下去讲。如海却并不接续前言,又说:“老杜,你替我想想,有何法儿可以补救呢?”
鸣乾虽然足智多谋,却经不起如海这句话,竟问得他目定口呆,无言可答,半晌才说:“这个这个别无他法,只有请东翁暂将股票捺一捺,待市价涨起之后,再行脱手,就使不能到本,也可少吃些亏。”
如海道:“这个我何尝不知,无如官银行里的二万银子,赵监督已函催多次,前天不是你写的回信吗?我教你照实写,你说股票营业,近于赌博,传出去有关大局,故以药料二字混称。如今赵监督复信到来,仍然不肯通融,责令如期归还。我如今百孔千疮,处处都是亏空,除却卖脱股票,又从那里去调这二万银子还他呢?”
鸣乾想了一想道:“事已如此,好在赵监督与东翁是要好朋友,他信中虽说不可展期,但玩其语气,似乎未尝不可通融,只消有相当的抵押品,东翁何不将股票暂时送往他处抵押,叮嘱他不可告诉外人,待市面回复,再行提出售去,还他应得之数,岂不是两全其美。”
如海道:“此法未尝不可暂救目前,但那天我们的回信,只说买着大批药料,并未提及股票,现在突然将股票送去,他若因这股票正在飞跳横跌的当儿,怕担风险,不肯收受,或说你既有大批药料买着,何不将药料暂低,那时我手中既无药料,若据实告诉他,药料便是股票的代名词,则欺蒙朋友,不免被他看轻,何况还要托他代守秘密,显有不可告人的隐衷。那我自己的真相,岂不被他一览无余了吗!就使他徇我的情,不将这事告诉外人,但他也是个外人,自己的秘密,即已给他知道,从今以后,时时刻刻有泄漏之虑,将来办事,岂非更多一重辣手。”
鸣乾摇头道:“东翁这般虑得周密,可就难了。”
如海道:“我却有个法儿,不过这件事我一个人难以为力,非得借重你不可。你若能帮得我的忙,又能牢守秘密,我不妨说出来试试,否则就此作罢。”
鸣乾笑道:“东翁说哪里话,做伙计的承东翁提拔,得有今日,阖家老幼,都靠着你东翁吃饭,莫说些须小事,要做伙计的效劳,就使叫做伙计的断头沥血,赴汤蹈火,做伙计的也心甘如饴。”
如海大喜道:“难得鸣翁如此忠爱,真乃我钱某之幸也。鸣翁请上,受我一拜。”
?a href='/novel/dipai/' target='_blank'>底牌鹕泶蛄艘还В琶估癫坏溃?ldquo;东翁休得如此,真要折杀做伙计的了。”
二人行礼已毕,重复坐下。如海对鸣乾道:“听说鸣翁在城内开着一家红木作场,这句话不知是真是假?”
鸣乾开作场这件事,本瞒着如海,因他空手进药房的,数年之间,居然开店,不问而知是赚着东家的余润,故他在同事面前,也瞒得铁桶相似。偶然有人向他取笑,叫了他一声老板,他便恨如切骨,深恐这两字,传进如海耳朵里去。其实如海早已知道,因鸣乾是他得力这人,有些事都随随便便,不和他计较。鸣乾还以为如海是模模糊糊的,今被他这一问,出于意外,顿时面红耳赤,暗暗惊异,心想这话奇了,我开红木作场,与他何干?若说我开店本钱,是在他哪里作弊赚下来的,如今他自己别处蚀了本,要将我这笔钱索回,这句话万万说不过去。况且店中作弊营私的,也不止我一个,他为甚么不去找别人,却来寻我。若因我开着店,要向我借钱,老实说,我这宝号,暨家眷等,还不值一千块钱,就给他济得什么事。但不知哪一个天杀的告诉他的,还幸他只知皮毛,不十分仔细,不如推说别人开的,自己搭股便了。鸣乾想罢便道:“东翁有所不知,店果然有一家,但不是做伙计的所开,因做伙计的于红木一道,全系外行,如何可以开店。更兼依人作嫁,也没这许多本钱。只因我家有个邻舍,向做红木生意,要纠股开一个小小作场,专做红木零件,缺少一股,由那人的妻子向内人说了,内人情面难却,再同做伙计的商议,这一股股本虽只一百块钱,但做伙计的,一时哪里有这笔现款,只得求几个朋友,合了一会,凑足此数,才算做成了一个小股东。近来叨天之佑,竟得有些余利,不知东翁何事问及?”
如海听说,笑了一笑道:“搭股不妨,只消鸣翁与红木作场有些儿关系,就容易着手了。我便要请教你一件事。你们红木作场内有一种假红木料,据说是土箱板做的,不知确否?”
鸣乾道:“果然有的,因土箱板木料,纹细质沉,很充得过红木,莫非东翁要办什么物件送人吗?”
如海笑着摇头道:“现在民国时代,这种滑头的官场礼,久已革除,我还办什么东西。不过我却要托你们作场内办一百只大土木箱,须要底盖完全的,不知能否在一两天内办到?”
鸣乾听说,恍然大悟,禁不住呵呵大笑,随向如海附耳说道:“东翁要这许多空土箱莫非如此如此吗?”
如海闻言,笑着骂鸣乾道:“你这精灵鬼,果然又被你猜着了。我因自己素来不做这种生意,倘去收买土箱,不免被人疑讶。你作场内既然用此材料,只须说有大批定货,缺乏材料,就可尽多收买,决不致有人生疑。收得之后,趁夜送到我栈房内,如法泡制。横竖我又不是拿他卖钱的,只须暂时将他做个抵押品。待股票脱手之后,仍可赎回来,消灭无迹。除却你我和几个动手的以外,别无旁人知道,岂不是一桩极妥善的事吗!”
鸣乾连称佩服。又道:“一百只大土木箱,一时虽不容易收集,好在我自己店内,现有十余只,同业中谅也必有存着的,只消多出些钱,数日之内,定可收足。”
如海道:“事不宜迟,愈速愈妙。最好今天就有,价钱不计,买后连同车钱,一并付我的帐上便了。”
鸣乾见他不惜重资,心中暗暗欢喜。估量这个差使办下来,又可赚他几百块钱。当下辞了如海,急急进城干事去了。当夜鸣乾果然弄了许多土箱,鬼鬼祟祟的送进栈房。如海亲自督同几个心腹栈司,连夜制造,不消三夜工夫,早已布置定当。这天正是官银行借款到期之日,伯宣一到办公处,马上打电话给如海,教他今天两点钟前,务必将这笔借款料理清楚。如海接了电话,即忙亲自往官银行拜会伯宣。见面之后,如海先进了许多抱歉的话,然后说所欠的二万两银子,本当早日归还,只因我所买的那批药料,暂时不能出售,故无款可归。尊处如不能展期,只可将货物暂做押款,划还旧欠。伯宣听了,沉吟有顷道:“你买的什么药料?搁起这许多银子。”
如海微微一笑,向伯宣附耳说了几句,伯宣骇然道:“一百箱大土么?目下土价,不是涨起三千多两银子吗?一百箱岂不要三十余万,你为何不快快脱手,这笔利钱吃在身上,也着实不轻呢。”
如海笑道:“脱手么,谈何容易。我不等他涨到四千以外,决不脱手。老实说,我们不做生意则已,既做生意,担着这大风火,非赚他十万八万不可。”
伯宣摇头道:“你这人真是痴子,你捺着这许多土待怎样呢?”
如海道:“我既告诉你,你别替我在外间胡说呢,这件事不能不秘密些。因这班土商,都不是好东西,若知外行人手中捺着现货,我们一定不肯抬价,那时我的机会就被你耽误了。不然你催我还钱,我只消拿十箱八箱土出去卖卖,已足够二万银子,又何必等到今日之下,还是空口说白话呢。”
伯宣笑道:“我又没发痴,何必泄漏你的秘密。”
如海道:“这个自然。不过我自己还有些儿担忧,这票货物都堆在我自己栈房内。但这种东西,不论外行内行,都可一望而知。兼之我栈中进出的人头最杂,难免被人传说开去,故我还打算换一个地方堆藏。你这里不是有寄堆客货的栈房么?不知可堆得下这一百箱东西?”
伯宣笑道:“那怕一千箱一万箱,都堆得下,只销你照付栈租罢了。”
如海道:“栈租小事,不过栈单须做十张,以便随时提货。还有栈单上的名字,只须写海记二字,不必填我的名字,免得被人知道是我的货。”
伯宣道:“这些都可使得。”
如海道:’如今又该讲正文了。我想此货堆存栈房内之后,就将十箱的栈单,在你这里做二万银子押款,划补前欠如何?”
伯宣点头许可。如海大喜道:“如此我即刻教人将一百箱大土送到你栈房里,以便饭前打出栈单。”
伯宣道:“那个慢些不妨。”
如海笑道:“这是你自己打电话教我两点钟前务必料理清楚的,我决不失约。”
伯宣大笑。如海回到药房,命鸣乾马上雇车发货。鸣乾早有准备,立时叫了几部榻车,将栈房中一百箱大土,抬出装上,亲自押解,向官银行栈房而来。如海又到银行中邀同伯宣,知会管栈的开门收货。伯宣见这一百箱大土,箱箱都有洋关烙印封条,一阵阵土气触鼻,心中并不怀疑,命管栈的小心过磅堆放,自己与如海同回办公处小坐闲谈。不多时鸣乾拿着管栈的收条进来。交给如海。如海递与伯宣,伯宣命人拿往栈单处打了十张栈单,抽出一张,另做了二万银子押款凭据。如海签了字,怀着栈单走出银行,不由的心花怒放。当天就把这九张栈单,另往别处押了十余万银子,又买进了十万橡皮股票,安心等候涨价发财。私下送了鸣乾一千声钱,以报他出力之劳。鸣乾好生得意,如海也喜气融融。回至家中,在榻上一横,自己思量,几日前还愁没银子还债,如今居然稳渡难关,而且有几万余款橡皮股票也添买了,可称得色色如愿。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真说得一些不错。想到这里,哈哈大笑。不防薛氏在旁边冷笑一声道:“别喜欢罢。自己摸摸头上看,一颗绿帽子,早给人暗暗戴上了。人家正在替你难受,你自己还要快活,亏你羞也不羞?”
如海惊道:“这话怎讲?我戴绿帽子,难道你偷着人吗?”
薛氏冷笑道:“嘿,我为的是不能偷人,若能偷人,这顶绿帽子也不待今日才给你戴了。你自己肚里明白些,除我之外,就没有给你戴绿帽子的机会了吗?真是一只笨牛。”
如海呆了一呆道:“你说的是她吗?她现在足不出户,到哪里去偷人?你别多疑心罢。”
薛氏道:“但愿如此的最好。俗语说的:会捉老鼠猫不叫。越是足不出户的,越会偷汉。你没听得唱小书的有句老话吗,叫做私订终身后花园,后花园原是在家内的,何必出户,这班千金小姐,还能私订终身,不过所订的不是外人,无非自家亲戚而已。”
如海默然半晌,才开口道:“这几天我药房中公事很忙,回来极晚,不知光裕还天天来不来?”
薛氏笑道:“他是你至亲,就天天来望望外祖母,也是他一片教心,不会有甚么事的,你别多疑心罢。”
如海不言,解衣自睡。次日仍出去办事。薛氏待他走后,把松江娘姨唤进房内,吩咐他道:“从今天起,陈家少爷到这里来,若和新奶奶讲话时,你不必再站在旁边。倘在房内,你索兴替他们放下门帘,也不必窃听他们的说话,尽避得开些。”
松江娘姨道:“那天奶奶不是教我留心听他们讲什么话,天天回来告诉奶奶知道的吗?如今怎的又不要听了?”
薛氏道:“你莫管他,只顾依着我的话行事,我自有道理。”
松江娘姨不敢多言,走出房外,口中咕哝道:“人说十年三反覆,我家这位奶奶,一天工夫,也不知有多少变卦呢!”
薛氏听得真切,也不理会。松江娘姨径到李氏房中,见光裕还没有来,只有邵氏坐在床前,陪着病人,自觉没意思,随口假说太太可要用茶?邵氏因李氏脑部受伤不能起坐,一坐起便要头眩。如海既不肯延医,下人又怠于服侍,只得亲自侍候在旁,以便递茶递水。如今听得松江娘姨问她茶水,颇出意外,慌忙赔笑道:“多谢你,太太才吃过茶,暂时不要。”
松江娘姨乘间退出外面,坐在客堂中等候光裕来家,好遵着薛氏命令行事。这天光裕仍到傍晚时分才来,他晓得李氏因伤头眩,自己买的膏药,未见功效,急切不得个孝敬法儿。今天偶见报上登着中法大药房艾罗补脑汁的广告,忙去买了半打,兴匆匆的捧着,送到钱家。走进门也不先往老太太处问安,一脚走进李氏房内,放下药包,掏出手巾,抹一抹额角上的汗,笑嘻嘻对邵氏道:“那天的药不灵,今儿这个药,治头眩最有效验。”
说时便把药包打开,将补脑汁取出,一瓶瓶陈列在邵氏面前。自己拖一张凳在她旁边坐了,面有德色。邵氏因他前回买的药膏,满口灵验,用时非但无益,而且有害,此时不十分相信,见他来意甚盛,却之不恭,只得含笑称谢。光裕得意非凡。外面松江娘姨见他二人促膝谈心,即忙偷把门帘放下,蹑足走到客堂里。不道客堂里有一个人站着,却是他主人如海。松江娘姨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倒被他吓了一跳。如海低声问他:“适才进去的是谁?”
松江娘姨回说是陈家少爷。如海变色道:“他现在哪里?”
松江娘姨答道:“在李家太太房内。”
如海颤声道:“房中还有何人?”
松江娘姨道:“还有新姨太太一个,别无他人。”
如海听说,脸都青了,更不多言,大踏步走进里面。松江娘姨见势头不好,慌忙上楼报告薛氏去了。如海走到李氏房门口,见门帘垂着,格外生气,暗想不知他们青天白日在内作何勾当,意欲直闯进去,看个明白,又恐他们规规矩矩的坐着闲谈,不做坏事,自己盛气而入,无可发作,反难下场,只得先将门帘揭起一角,向内张望。只见邵氏与光裕犄角而坐,桌上放着许多玻璃药瓶。光裕手指一瓶,似乎在那里讲仿单给邵氏听。邵氏点头微笑,夹着床上李氏哼哼声,并无别样举动。如海见此情形,火气已平了一半。暗说幸亏我不曾冒失,他二人并没调笑,我若一团火的闯了进去,岂不彼此难以为情。想罢便要回身,忽见薛氏站在屏门口,满面笑容,对他招招手。如海走至跟前,薛氏问他看见什么没有?如海道:“没什么。”
薛氏笑道:“你也太聪明了。别人不是痴子,有老婆子在旁,任你怎样急色,也决不致干出什么把戏来。我且问你,你和那人相识之初,可是也当着老婆子干的事吗?”
如海想起前情,不觉赧颜一笑。薛氏又道:“最奇怪的,那年老婆子跌坏了腿,你才和她相识。今年老婆子跌破了头,光裕又和她相识。大约这老婆子专把跌伤作她媳妇偷人的引子的。当年她儿子娶她时,不知那老婆子也曾跌伤什么没有?”
如海还未回言,薛氏又道:“你当日因老婆子受伤,请她进医院。如今光裕因也她受伤,请她吃药。你请她进医院,怀着满肚子鬼胎。光裕请她吃药,却是一腔的好意,你不要弄错了呢。”
如海被他一语提醒,顿时又怒气勃勃,回身便走,薛氏将他一把拖住道:“你往那里去?”
如海道:“我到房里把那不怀好意的小畜生赶出去。”
薛氏道:“呸,亏你还是个办事的人,连这些都不明白,光裕虽然别有所图,但并没有什么凭据,你也不能破开他的心肝来化验。”
如海怒道:“怎说没有凭据,他送药便是一个凭据。”
薛氏笑道:“这句话只能你说,人家万万听不进。他因李家的老婆子受伤,你没给她请医调治,故而买药相送。说出来谁不道他是一片好意,你怎能说他送药就是引诱你小老婆的凭据呢?”
如海顿足道:“照你这般说,难道由他两个搅去不成?”
薛氏道:“那就要你自己放些治家手段出来了。不过光裕一方面,万万不可得罪,给你姊姊知道生气。”
如海道:“呸,你们女流之辈,有何见识。就使我不当面打发他,也决不许他两人再在一房间内捣鬼,你瞧我的手段便了。”
如海说罢,洒脱了薛氏的手,走到外书房内,气愤愤的坐下,抽出一张信纸,磨了一砚池墨,执笔在手,想写封信给光裕,教他远处他方,不必再来缠绕。又因光裕是读书人,不容易打发,自己生意信虽然写惯,但对于读书人的信,从没写过。况且这封信和办交涉的公文一般,稍有不妥,定遭驳回,不能不加倍慎重。好容易思索多时,才勉强凑成了一封信,自己默念一遍,觉得言言有理,语语中肯,不由的自己点头称妙。也不另加信封,就教松江娘姨拿进去,交给陈少爷观看。松江娘姨依言,送到李氏房内。那时光裕还同邵氏讲着话,见松江娘姨递给他一张字纸,不知就里,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君子自重。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男女授受不亲,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汝我叨在至亲,况我乃汝之舅父耶。汝小舅母年轻无知,汝宜原谅之也,汝不能转念之也。汝若转念之,是禽兽而男盗女娼者也,可乎不可乎!今与汝约法三章,汝来我家,客堂书房,汝可坐也。老太太房间,汝可进也。舍此之外,汝不能去也。如欲去者,面斥莫怪矣,勿谓言之不预也。切切此白。钱如海鞠躬光裕看了,不解所谓。思索多时,才知他用意所在,不觉面涨通红,忙将信纸揉作一团,塞在自己裤袋内。邵氏问他谁的信?光裕回说不是信,不知松江娘姨在哪里拾来的一张旧字纸儿,毫无意思。说着站起身道:“我还有别事,就要去了,这药你每天三顿,调给你家太太吃,不可间断。吃完之后,可教松江娘姨带信,我再替你买来。”
他说这句话,隐含着自己已被如海干涉,不能再来之意。想起数月苦功,化为流水,不禁一阵心酸,几乎流下泪来。邵氏那知其意,只答应了一声慢请,光裕出房,也不上楼辞别薛氏,急急走出他家大门,回转身把右手紧紧握着拳头,向内空打了几下,学着翠屏山石秀的口吻道:“我再也不来了。”
里面如海亲见光裕走了出去,知是一封书的妙用,心中暗喜,得意洋洋的走进李氏房中,在邵氏面前一立,手指着台上的药瓶道:“这东西从何而来?”
邵氏冷冷的答道:“都是你外甥光裕拿来的。他虽然一片好意,我却不敢再用他的药了。”
如海冷笑道:“你怎知他是一片好意,看来他待你好得很呢。”
邵氏一怔道:“少爷,你这句话从何说起?他为什么待我好?我与他有何关系?他不过是你的亲戚,因见老的有病,送了药来,你说他不是好意,难道倒怀着歹意不成?”
如海道:“这有什么不容易明白的。譬如有个男子,对着一个女人,今天送香水,明天送花粉,面子果然是一片好意,请问他暗底里究存着个什么意思呢?”
邵氏听说,气得面色改变道:“他送的是药,怎能以此相比。况且这药又不是我吃的,他送了来,我怎能不受。若不受他,岂不得罪了你家的亲戚!你若怕他不怀好意,为甚么不教他不上门呢?”
如海道:“对咧,适才我已写条子给光裕,命他不必再来。他从此以后,未必再有这张老面皮进门,只愁你记挂他没处相会罢了。”
邵氏怒道:“你今儿这些疯话,究竟从哪里说起?谁又记挂着什么?”
如海呵呵大笑道:“梅子已经黄熟了,还要卖青呢。好规矩的人儿,当年怎样和我相识的?”
他这句话不打紧,只气得邵氏浑身发抖,无言可答,心中只觉一阵难受,两行珠泪,不知怎的,从她眼眶中直冒出来。如海冷笑一声,径自回身出房去了。邵氏放声大哭。李氏本已睡着,此时被邵氏哭醒,睁开眼睛说:“咦,好端端的怎又哭起来了?人生在世,心须要放得平,你不想想,当年我二人何等困苦,自你嫁了这里少爷,才得有吃有穿,色色受用,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的,时常啼啼哭哭,若被少爷看见,岂不生气。快快放安分些罢,免得累我这口老米饭吃不成了。”
邵氏听了,益发难受,也不做声,自己拭干了眼泪,向李氏点点头道:“娘睡一会罢,我上楼去了。”
李氏道:“上楼也好,但你千万莫再哭了。须知少年人都有一个喜星,喜星最怕的是哭。你若天天多哭,把喜星吓跑了,那时交着晦气星,可就一生一世,没得过快活日子咧。”
邵氏并不回答,低着头出来,预备回到自己房中,痛哭一场,以泄胸中闷气。她卧房本在楼上,上楼时须从老太太房门口经过。老太太见了她,高声道:“新奶奶,这里来。”
邵氏不敢不依,应声入内,见老太太正靠着窗摺锡箔,面前点着一枝香,这是老太太日常的工课。大凡老年人,多有一种迷信。老太太自信天年不远,深恐在阳间虽有儿子赚钱给她用,到了阴司,没人赚钱养她,所以趁自己尚在阳间,把儿子给她零用的钱,买了许多锡箔,先行积蓄,预备死后,在阴司做一个鬼财东。她这银锭制造厂开办以来,出货着实不少。大筐小篓,也不知藏着多少。而且只只锭内,都有她亲口念的心经。据说有锭无经,阳世虽没分别,到了阴间,就大有高下。譬如银子没有成色,用时不免折扣。老太太格外考究,亲自加工制造,所以没一只不是银水充足,杂色全无的。闲话休提。再说邵氏走到里面,站在老太太旁边道:“太太唤我何事?”
老太太道:“今儿老的头上好些吗?”
邵氏道:“好虽好些,但仍抬不起头来。一抬头便要头眩,不知是何缘故?”
老太太叹息道:“年纪大了,最怕的便是有病,一有病很不容易脱身。你们少年人说来不信,待到我们这般年纪,就能尝着这老病颠连的滋味了。”
说时抬头见邵氏面有泪痕,惊道:“你莫非哭过了么?我知道了,大约你为着老的有病,心中伤感唉,这又何苦呢。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暂时病了,慢慢自会好的,你年纪青青,何必哭坏了自己身子。”
邵氏口虽不言,眼泪又夺眶而出。老太太见了,越发诧异道:“这是什么缘故呢?”
忽又转念道:“是了是了,看来又是如海欺侮你了。适才我见他夫妻俩鬼鬼祟祟,在我房门外讲了半天,我因耳聋,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想必又是商量欺侮你的法子。可怜你小小年纪,怎经得起人家暗算。但是吃亏人常在,为人作事太奸恶了,老天不能容的,我劝你暂时忍耐,只消张大了眼睛,看那人的结局便了。”
邵氏听说,才知如海又听了薛氏谗言,将她凌辱。幸亏老太太明言点示,不觉悲感交作,泪下如雨。老太太百般劝慰,邵氏才收涕回房,一个人独坐呆想,觉得如海虽轻信谗言,但对待自己,未免太过。他重提当年故事,明明说我和他相识,也不是明媒正娶。即能相识他,难保不相识别人。这一拳固然打在我痛处,但他全不想那时我还寡居,他自己百端诱惑,我因他用情极厚,难以自持,才与他有了这段痕迹。如今我已嫁他,而且光裕又是他至戚,分属小辈,我一误焉肯再误,他不该行意将我刻薄,夫妻情义全无。加以薛氏笑里藏刀,鬼计百出,当着面甜言蜜语,转了背暗箭伤人,真令人防不胜防,这种日子,如何过得。依我意思,便该早些自谋归宿,免得将来再受磨折。无如丢不下老的,我一去教她如何度日。她为人作事,又十分糊涂,不明好歹,只图得过且过,说的话很不中听,而且惹祸招非,往往闹出岔子。现在这场病,无药无医,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痊愈,这里只有老太太一人,和蔼可亲,出言吐语,仁慈得体,看待自己,也和自家儿女一般。自己还亏了她,才能站得住脚。不然,准被他们生吞活剥了。可怜邵氏一个人胡思乱想,以为有了老太太,知便是泰山之靠,岂造化弄人,偏要把她这座靠山推倒,才觉快意。
这夜老太太吃罢晚饭,回房时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交。她老人家素有痰疾,不时发作,此时身子向下一倒,这块湿痰也就借题发挥,直拥上来,将喉管堵住,老太太顿时厥了过去。众人慌忙将她抬到床上,竭力救治。邵氏正在李氏房中伺候她晚饭,闻声出来,帮同叫唤。不多时,老太太悠悠醒转,开眼对众人望了一望,重复闭下。薛氏听她喉际呼呼的痰响,很觉有些害怕。这时候才只八点多钟,如海坐着包车出外应酬去了,家中尽是女流,彼此面面相觑,无法可施,只可坐待如海回家,再待延请医生。不料老太太喉间的痰声,越响越利害,响到后来,竟和木工锯木的声音一般无二。约有一顿饭工夫,老太太忽然圆睁双眼,挣着要坐起来。薛氏慌忙上前搀扶,老太太用力洒脱,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握住了邵氏的玉腕,颤声道:“我要去了,只可怜你……”
说到这里,喉管中的一响,两眼发白,身子向后一仰,霎时又厥了过去。众人齐齐叫唤,薛氏因老太太方才不曾理她,反同邵氏说话,心中很不受用,站在旁边,看他们叫唤,自己并不开口。可怪老太太仿佛知道的,因这一回少了一个人叫唤,便赌气不肯回来。从此一厥,竟溘然长逝。众人叫唤多时,见已不救,才放声大哭,邵氏肝肠寸裂,直哭得死去活来。正是:已痛失身联怨偶,何堪挥泪哭慈姑。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