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鸣乾怀着栈单,出了官银行,且不回转药房,先到富国保险公司,寻他老弟默士。恰巧默士出外兜生意去了,鸣乾不便直接去见如海,只得同一个专管保险单的王先生接头。鸣乾道:“有一批交易,作成贵公司。”
王先生道:“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请问保什么所在?”
鸣乾说:“就是官银行的栈房,现有细账一张,须做七份保单,每张六万两,总数四十二万银子。”
王先生接账一看,说:“哦,原来是烟土,怪道有这般大的数目。现在这种买卖,倒很可做得,足下可谓善于理财了。”
鸣乾笑道:“理财果然理财,不过理的不是大财,却是一种小财。我本行原是药房生意,新近认得了几个土客人,替你们兜来这一批保险交易,别的不打紧,先问你有多少回扣?有一家公司答应我七折扣头,我没肯给他们做。你若能给我七折之外,再打一个九扣,我就让你们做,不然你旧作成那一家公司去了。”
王先生算了一算道:“这官银行栈房,虽然也是洋栈,所惜地段落得不好,左右都是机器厂,照我们章程上,要算二等收费,每年十两一千,打七折实收七两银子,已是极苛刻的了。若再加一个九扣,变了六两三钱,只恐交账不落呢。”
鸣乾道:“你要晓得,这批生意数目很大,就将每千六两三钱算,四十二万银子,已有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保费,这种大交易,错过了岂不可惜。”
王先生道:“总数虽大,不过我们保险公司规矩,每一地段,保数都有一定限制,多则十余万,少则七八万,过了限,便要分给别家公司转保。同行往来也不过七折九扣,像你这回所来的四十二万交易,我们自己公司中至多认了十万,其余三十二万必须转保出去,这样岂不是变作白当差了么!”
鸣乾道:“为何一定要转保呢?”
王先生道:“这是保险公司老祖宗的传家秘诀。因一家保险公司,预备金原不能如他们保单上所印的资本现金若干万那般充足。然而保户失事,那赔款却不能少人家一厘一毫的。但保了人家的险,决不能保人家不失火,倘若贪做生意,保险之数,超出预备金之外,万一失了事,交不出赔款,如何了得。而且失火也决不能限定火神菩萨,每次只烧一处的,故极少也预备同时有三四处失事,赔款能够当场应付,所以保险公司,有四十万预备金的,只能限定每一处保险十万,五十万的便是十二万,多少依此推算,现在本公司股本虽定一百万,实收只八十万,内中二十万划出来专做押款生意,十足预备金还有六十万,每处本有十五万的限制,不过官银行的栈房,这里已接过别一保户五万平安险,所以现在只剩得十万保额了。”
鸣乾听说,暗想不好,这句话如海未曾同我谈及,我还以为富国公司一家保的,将来失了火,教默士出去看一趟,自家人办自己的事,可以含含糊糊的告报,倘若夹入别的公司派人验看,到底眼睛鼻子人人有的,真土假土,火烧之后,看虽看不出,气息也辨得出,倘若弄穿绷了,偷鸡不着失把米,还在其次,倘被保险公司告了一状,这官司还吃得出头吗!所以我现在不保则已,保却一定要富国公司独家接手方好。想了一想,故意摇摇头说:“你们这种主意,可称得呆极笨极了。这一定是外国人出的章程,他们在中国保险公司开得很多,因见中国人,也有开保险公司的,深恐你们中国人帮助中国人,生意被中国公司独揽了去,外国公司便没有交易,因此定出这种章程,教你们中国公司难有大交易,也不能独接,让他们均分利益,真正是很恶的主意。可惜你们还执迷不悟,服服帖帖的去上他们当呢。”
王先生道:“那也并没有一定章程,多保少保,原没人过问,不过看各家公司经理人的胆量,稳健的自然逾限而止。有些胆泼的,超出额外,也不时听得。然而从未闻有人因他保险过额,罚他的银子,故此生意各家各做,外国公司有时过了额,也分给中国公司转保,所以也不能一口说定,外国人给当我们上呢。”
鸣乾微笑道:“岂不闻来而不往,非礼也。这是他们做生意的秘诀,来了一桩,却要哄你们十桩,到底仍旧中国人分给外国人的多罢。”
王先生道:“这个自然。”
鸣乾笑道:“如何?我看既然你们多保了并无罚款,这一笔生意,尽可自己接手,不必再分给别家转保,虽则你们自己接手,和别家转保,与我并无关系,其实却是我希望你们公司发达,生意做得开拓,因此劝你们不必钻外国人的圈套。要知保瑜这桩事,实在是毫无交待的。大凡一个人。花了本钱办一批货,或者别的东西,倘若不存心欺诈,谁不想日后卖出,大大的赚一票银子,那一个肯无缘无故,粗心大意,失火烧了,放着买卖不做,却向保险公司要赔款,这是情理上没有的事。所以要保险者,无非自己安慰自己,倘使不幸失事,本钱还有着落,分明送几两银子,给保险公司赚了,买自己安心。故此开了保险公司,只愁没人照顾生意,若有人肯来保险,没一文不是赚头。像我们中国人开保险行,得有你们富国公司今日的局面,着实谈何容易。现在外间生意也做开了,有人前来保险,你倒虑着那外国人所定的不相干的限制,牢牢守住范围,将好好交易,推给别家,有了钱,自己并非不能赚,却去照顾旁人,岂不可惜。”
说罢摇头叹息。王先生听了,亦颇动容道:“杜先生这片话果然大有道理,所惜我等没有权柄,这权柄却在总理协理的手中呢。”
鸣乾道:“如此你何不将我这片话,去同总理商议,看来他也一定赞成。你对他说,我这批保险纲,可必须要七折九扣。倘若还要扣克我的,未免难以为情。”
王先生听说,觉七折九扣,自己也无权解决,不如一并去问总理,看他如何发付?因向鸣乾道:“请杜先生略坐片刻,让我去同总理商量,再给你回音如何?”
鸣乾答道:“使得。”
心中喜不自胜。他一想他们总理,便是如海,若同如海商量,和与我自己商量有甚分别”
暗笑王先生无知,入他彀中。当下王先生走进总理室,见如海正在低头看报,口中衔着雪茄烟,一手扶头,眉尖紧皱,颇为出神,自己不敢惊动,他在他写字台边站定。如海别转头见了他,问他何事?王先生便把杜某所介绍的一批大交易,他意欲多打一个九扣,这生意若是自己能接的,倒大可做得,所惜数目出了额,若要转出去,就未免合不上算了。照姓杜的意思,他劝我们冒一下子险,独家承接,免得利权外溢。听他的话,也颇有道理,不过我等不敢做主,请总理定夺。如海听了,暗暗佩服鸣乾细到,他不肯让给别家接手,一定防着出事之后,被外人察出破绽。这里验着火场的是杜默士,自家人不妨上下其手。他教王先生进来问我,也是绝好过门,明晓得我决无不肯答应之理。不过他没想到我若答应下了,这风火便都在我一人身上。将来不出事便罢,出了事,众股东一定向我责问的。但这笔保险,也专为出事而来,日后焉有不出事之理。我既已明知,何必故犯,这风险也犯不着再去担当。好在公司中,除却我总理以外,还有一个协理魏文锦,也可做得主,他又是糊糊涂涂,专门同人和调的,听有利益,决不致发生阻力,一样如此,这水晶木梢,也落得让他去掮掮。主意既定,笑向王先生道:“这件生意,果然做得。不过此事,我也不能做主,是协理魏先生的权限,你不如照这片话去问他,他教你怎样,你就怎样的办便了。”
王先生自进富国公司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得总理先生,说出协理的权限,自己不能做主这句话,心中颇觉纳罕,只得出了总理室,到楼上文锦的一间协理室中。可巧文锦横在大沙发上瞌,两眼似闭非闭,头歪口开,涎流满腮,形状好不难看。王先生见了,又气又好笑,走到他旁边,叫了几声魏先生,将文锦惊醒,一跃而起,就用袍袖揩干了口角上的涎沫,朦胧双眼,问王先生什么事?王先生重复将告诉如海的这篇话,对他说了一遍。又说:“总理先生不能做主,须请协理裁夺。”
文锦听总理不能做主的事,要他裁夺,仿佛加官晋了爵一般,身子顿高二尺,连瞌睡虫也吓跑了,一时兴致非常,说:“这姓杜的在哪里呢?请他进来谈谈何妨。”
这是文锦要在来人面前装阔,显显自己大权在握之意。王先生将鸣乾邀到楼上,文锦原认得他,见了道:“哦,原来是你,我还道什么人呢。”
鸣乾从前叫惯文锦魏大人,此时不便改口,上前打恭作揖,尊了声魏大人,文锦招呼他坐下,说:“你好啊!现在贵药房生意大约也好得很呢。”
鸣乾道:“不敢。药房生意,不过如此。我在外间还带着掮掮土,故有一批保险交易,要烦贵公司保险。”
文锦接口道:“就是那四十二万的保险吗?适才老王已告诉过我了,本来是不能我们独家接手的,皆因你的来头,所以我特别通融,归我们独家担承。还有那七折九扣,也是瞧你面上,特别减让一次,下不为例。这是我特许你的利益,要不是我做主,只恐你的旧东家老海,他也不能答应你呢。”
鸣乾起初听如海将此事推在协理身上,心中暗为纳闷,想如海为甚将这极容易的事,推三推四,只消他自己答应一句,王先生出了保单,百事顺利,偏偏要推给不相干的协理魏文锦做主,倘他不肯答应,岂非变作功亏一篑,自己弄自己的头颈了吗!此时一听文锦这片话,不觉恍然大悟,晓得他是一个混蛋,头路未清,利害不明,一味胡闹。如海知他脾气,有意将这圈儿套在他的头上,自己一点不担风火,好妙主意,果然不愧我的东家。他东伙二人互相钦佩,不露痕迹。文锦还蒙在鼓内,看鸣乾沉吟,自己面有得色,拍拍他的户胛,笑道:“何如?你为甚不早一刻来见我,也好省说许多话咧。”
鸣乾慌忙称谢出来,与王先生一同下楼。一面走,一面对王先生说:“费神你赶快做好保险单,连同收条,一并送到宝善街邬燕记土栈,当场给你银票。请你明日饭前一定要送去的,我在那里等你,多多有劳,改日请你吃酒。”
王先生笑道:“你多赚了这个九扣,理应请我多吃几次大餐呢。”
鸣乾也笑道:“当然的。”
彼此分手,王先生回转写字间,摊开大洋簿,留了底,然后再一张张照填保险单。那时默士也回来了,看见账簿,问道:“这笔四十二万的,你想转多少,给哪几家呢?”
王先生道:“我们公司自己担承,不转了。”
默士惊道:“不转吗?这是谁的主意?”
王先生说:“协理吩咐的。”
默士更骇异道:“你为何不问总理呢?”
王先生说:“总理自己做主不下,故教我请协理裁夺。”
默士原是聪明人,一听这句话,晓得内中必有奥妙,即忙改口,问是谁的来头?王先生说是药房中姓杜的,据说和你自己人呢。默士听了,更为明白。因如海、鸣乾未曾同他说明,自己不便去问破他的,只可冷眼旁观,如何结局,丢过这边。
再说鸣乾欢欢喜喜的回转药房,开铁箱将栈单藏好,顺手带出一个庄揩,一本联票簿,是他私人名义,同钱庄往来的,抽开揩子看看,已有四千多存款,心中非常得意。当即摊开联票簿,打了张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六天期的支票,又照数开了一张知照单,夹在揩子内,自言自语道:“这关照条且慢送去,先问钱老板要银子。银子到手,再将我的支票送往邬燕记,教老邬掉一张支票,付给保险公司,到期时再去关照,彼此斧头吃着凿子,凿子吃着木头一解都解,各不落空。做生意理该如此,才不冒险呢。”
说时外面唤他听电话,鸣乾慌忙将庄揩联票藏好,出来一听,乃是如海打来的,叫他七点钟小有天晚饭。鸣乾看时候才只五点半,又勾当了几件琐事,将近七点钟时分,方换了衣服,前往小有天菜馆,会他老板。
如海早已在彼,见了他,笑问事情办得怎样了?鸣乾道:“栈单早已掉好,适才来保险,这段事想必你已知道咧,我没晓得保险行章程,还有限止,多了便要转出去,幸亏同王先生闲谈说起此事,不然糊糊涂涂的保了,日后准要闹出乱子。”
如海道:“这是我的疏失,不过我虽然知道有这一个规矩,实因别的事情太多,这些琐屑,都由他们一班人经手办的,故我各色虑到,单单漏却这一句,没同你商量,幸亏你足智多谋,哄得姓王的落你圈套,进来同我说,我想我若答应了,一则是我的风火,二则我和你到底有几分嫌疑。若不预先撇开,到后来免不得与人一个破绽。横竖老魏是个糊涂蛋,落得请他掮这个木梢。你走之后,他进来告诉我,答应这一件事,我有意说他干得太冒险,他还和我争了一番,说并不冒险,有生意怎可不做,火神菩萨未必因我冒险之故,有意同我们作对,单单拣中了这一票烧的。日后股东责问起来,我就可以推头协理贪做生意,与我不相干了。”
鸣乾称赞道:“东翁这件事,实在办得独一无二,再好也没有。做伙计的五体投地,佩服之至。”
如海大笑,唤跑堂的进来,开了几样菜,教鸣乾也点两样,鸣乾说:“东翁一人点了就是,做伙计的没一样不对胃口的。”
如海说:“不兴,今儿我专诚请你,非得你自点他一二色不可。”
鸣乾见如海如此敬重他,不便推辞,提笔在手,说:“这里福建菜馆,一只神仙鸡是出名的,我就点一样神仙鸡罢。”
如海道声好,吩咐跑堂的开一瓶白兰地酒,亲自为鸣乾满斟一杯。鸣乾连称不敢,宾主二人,开怀畅饮,席间并不提及那些话,却引了许多闲言谈论。如海说:“看光景眼前时势不好,只恐大总统要想做皇帝了。”
鸣乾道:“何以见得?”
如海道:“你不看报上,说他解散国会,还买嘱什么人提介国体问题,这分明打算取消共和,回复君主,不想做皇帝做什么!”
鸣乾笑道:“不瞒乐翁说,我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难得看报,这些政治上的事情,和我们也没甚关系,我们自己也没心思去管这种闲事,随他做总统也罢,做皇帝也罢,我们生意人,只晓得做买卖赚钱,有了钱,比做皇帝总统更适意,东翁你道是不是?”
如海也笑道:“原是呢。便是他们做皇帝总统,也何尝不为赚钱而来。不过做皇帝,仿佛生意人吃货,打海底篱笆,要一个人独赚,就是美国的托拉司方法,做总统却在临时赚一批,后来须给别人赚了,说穿之后,和做生意人有甚分别呢。”
二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已酒足菜饱,彼此各吃一碗稀饭,揩罢手巾,写在如海账上。鸣乾道谢。如海笑道:“你喝醉了,朋友越老越变得客气起来咧。”
鸣乾也笑了一笑,又对如海说:“保险费,明儿保险单送来时,理应付给他们。不过我们药房中通庄银子,不能够数,还得请东翁打一张划条给我,存在庄上,方可出银票解保险费。”
如海问有多少数目?鸣乾道:“一共二千六百四十六两银子。”
如海说:“这样你跟我回去,我照数给你银行划条就是。不过由药房出银票付保险费,也恐不妥罢。”
鸣乾道:“这个做伙计的早已虑及,故已运动了一个朋友,向他掉票,付给邬燕记,再由邬燕记出支票解保险费。就是那保险单,我也教他们送给邬燕记呢。”
如海拍手称妙。鸣乾又道:“不过还有一桩,我那朋友,他答应出五天期的支票,这里划长,须给他明天即期的,让他便宜五天拆息,适才我已答应他了。”
如海道:“这是极微细的数目,我就付他即期划条便了。”
鸣乾暗喜。当下二人出了菜馆,径往新闸如海家内,进书房,鸣乾坐下,如海开银箱取出银行划条,填了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一张,交给鸣乾。鸣乾接来怀在身畔,正欲告辞,忽然楼上打发一名丫环下来,请杜师爷慢走,奶奶有话相问,马上就要下来了。鸣乾猛想起,昨儿主母托他请黄医生这件事,今儿早起,忘向医生说了,恐被薛氏见怪,先对如海说:“啊哟,我今天早上为着打栈单,和租邬燕记房子两桩事,来不及知照黄医生,来此替奶奶看病,这是奶奶昨晚托我的,实在该死。”
如海此时,已多喝了酒,听鸣乾这般说便道:“你听她呢,她们女人有一点小病,就爱装腔作势,要请什么医生,你先回去就是,少停我替你对她说便了。”
鸣乾趁此机会,溜之大吉。薛氏下来,不见鸣乾,问如海你的伙计那里去了?如海道:“他有他的正经,自然回店去了。”
薛氏道:“我不是打发人教他等一会的吗,他怎么这般要紧跑了呢?”
如海道:“是我打发他有事,命他先走的。他是我的伙计,我要他走,他自然只得走咧。”
薛氏怒道:“我又不同你淘气,你为甚讲这些话?我因昨儿托他请黄医生看病,今儿医生没有来,因此想问问他,几时医生有空,他等我不及要跑,自然只得让他跑的,为何要你对我强声硬气,大约你这人要变死咧。”
如海笑道:“还是留我活着的好罢。我活着你做少奶奶,享福受用,而且我不久就要发财,我死了财既发不成,还要拖亏空,更带累你做孤孀,论理我又没亲生儿子,要银钱何用,死也没甚丢不下,只搭不得一个你呢。”
薛氏听他言语不利,一手掩住他的口,说你酒喝醉了,快到房里睡罢。如海哼哼哈哈,随他上楼。这时鸣乾也到了药房,先要紧打电话到医院中,通知黄医生,明儿早上,往钱老板公馆,替奶奶治病,他若问你今儿为甚不去,你只说事忙没空便了。医生应允。鸣乾放下听筒,觉得忙了一天,身子颇乏,也就早为安歇。一宿无话,来日起身,鸣乾第一要紧的便是如海隔夜给他的一张划条,打发人落回单簿,送往钱庄上,收了他的账,然后带着自己的一张支票,往宝善街邬燕记土栈,找寻燕贵。燕贵见了他,已不敢放出从前做朋友时候的面目,因鸣乾曾答应他支三十块钱一个月的薪俸,自己便是他伙计,所以恭恭敬敬,同他进账房坐了。鸣乾问燕贵,你现在可有钱庄往来?燕贵道:“不瞒杜翁说,钱庄往来,虽有一家,起先本由一个朋友担保一千两银子进出的,我因独家往来,不能不自绷场面,所以一向没敢用透头他们,宁使别处移东补西,庄款可分毫没敢妄动,故而今年财神生日,他们依旧献元宝,送往来摺子给我们,不意我这朋友,他不知在哪里得了风声,恐怕我小店支持不下,套在他的颈上,突然向庄上取消担保。幸亏那跑街先生,常到这里来吸鸦片烟,同我相好,留我的面子,没将那庄摺要回去。然而无人作保,已用不动银子,必须有钱付了进去,方能打得出他们的票子呢。”
鸣乾听了,点点头,又问:“你这里可有支票簿吗?”
燕贵道:“有虽有一本,不过牌面好的人,写出去可当银子,我们坏牌面,填了字,当他草纸用,还怕有墨迹在上,未免糟蹋圣贤,很觉罪过呢。”
鸣乾道:“只消有支票簿好了。我因用你的名字,保了一批险,不便自己出票子付保险费,必须掉用你的支票。至于钱庄解款,有我替你付进去的,包你不坍台便了。”
燕贵笑道:“那个你帮我热闹热闹,绷绷我的场面,有甚不妙。况且这里邬燕记,已不是我姓邬的了,是你自己之产,你爱将他怎样,便由你怎样就是。”
说时打开账箱,将庄摺联票,和许多图章,一并交给鸣乾。鸣乾揭开联票簿,见还没开过簿面,觉得填第一号的,拿出去不甚好看,因剩开二十张,仍教燕贵落笔,填一张第二十一号支票,二千六百四十六两五天期银子,又教他开了知照单,附入自己那线支票,一并夹在庄摺内,命一个小学生送往钱庄过账。这里鸣乾安排定当,专候保险公司送单子的人来。不多工夫,果然富国公司打发一名出店,送保险单来了,附着一张字条,教他们送银子去取收条,上面不注多少数目,这是王先生照顾鸣乾,恐他从中赚着后手,因此不落笔迹,免被旁人看破。鸣乾本是内家,一见颇感他的情意,当下盖印邬燕记回单,给那出店走后,自己也用邬燕记送银簿,落了银子数目,对燕贵说:“你这里可有伶巧些的学徒,请你打发一个,将这银票送往富国公司,必须带回收条,不可弄错。”
燕贵道:“小店里学徒虽有几个,皆因去年生意不佳,欠了他们的鞋袜钱,没付得出,故而今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都不来了,现在只剩两个,一个就是适才差往钱庄去的孩子。还有一个,岁数中比他大几年,可惜资质太钝,还有几分呆气。除了他,要拣伶巧的,实在是一个也没有了。”
鸣乾想了一想道:“我看付银子取收条,这两件事大约他还不致弄错罢。”
燕贵道:“我也这般想。”
鸣乾道:“如此就着他去便了。”
原来那学徒名字就叫做阿憨,还不知是店中人见他太呆,题他的诨号。燕贵一声喊:“阿憨进来!”
鸣乾看他已有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为肥胖,满面呆气,站在当地,两眼不住向鸣乾观看。鸣乾倒被他看得难以为情起来。燕贵将银票账簿给了他,说:“你往富国保险公司,将这张票子,交给他们,教他们在账簿上盖一个印,还向他们要一张收条,带回来不可弄错。”
阿憨接了,一语不发,转身便走。燕贵唤他回来,说:“你慢慢的走,适才我对你说的什么,你讲一遍我听。”
阿憨道:“先生差我到富国保险公司去。”
燕贵说:“不错,还有什么?”
阿憨道:“一张票子,一本账簿,把账簿给他们,在票子上盖一个印,问他们买一根蚊烟条带回来。”
鸣乾听说,忍不住笑了。燕贵顿足道:“该死,一来就差了。我教你将票子给他们,在账簿上盖印,问他们要了收条回来,谁教你买什么蚊烟条呢!”
阿憨说:“晓得了。”
燕贵命他再说一遍,这回可没有错。燕贵令他快去快来,阿憨跑了出去,忽又回来,对燕贵说:“先生,这富国在外国还在中国?”
燕贵笑道:“呆虫,富国是店名,就在这里三马路。”
阿憨说:“三马路在哪里?”
燕贵道:“在二马路隔壁。”
阿憨道:“二马路又在哪里呢?”
燕贵怒道:“我没工夫替你画地理图,你到外间去问,或者找一个人伴你去便了。”
阿憨出来,想找一个人伴他前去,不意问问这个不肯,问那个又不肯,仍只得一个人出来,他却颇欢喜没人伴着他,因他走在马路上,遇见小孩子打架,或者巡捕捉讨饭的,都是他生平最爱的玩意儿,一个人自由自在,可以跟来跟去观看,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一点余钟,还没到富国公司。幸亏他还算伶俐,走到不认得路的时候,颇善问人,问了这个,再问那个,逐段问去,居然被他问到富国公司门口,走进去,可巧保险公司中人正在用饭,茶房命他旁边站一会,这一来真所谓恶作剧,阿憨别的能为虽然没有,肠胃中的消化力颇大,吃过饭极易肚饥,他还是早起吃的三大碗泡饭,此时午牌已过,况又跑了不少路,腹中本已饥饿,何堪眼睁睁站在一旁,看人家吃饭。加以肉香菜香饭香三股香气,不约而同的送进他鼻管中,鼻为人身正窍,上抵泥丸,下通涌泉,肠胃各处没一处不设着机关部。此信一传,许多蛔虫都蠢然欲动纷纷向阿憨交涉,教他那里抵抗得住,馋涎也流个不止,两眼直望着桌上的几碗小菜出神。见内中有个三十左右年纪,瘦长面孔的朋友,座位正对着自己,吃小菜最为手快,眼见得他半碗饭吃了五个肉丸子,三块红烧肉,两筷腊肠,四调羹三鲜汽,阿憨暗想自己在店中,多吃了小菜,不免被账房先生痛骂,此人如此善吃,没人说他,一定是他们老板,或者当手先生,心中颇钦仰其人。待他吃罢饭,即将银票账簿一并交在他手内。
阿憨的眼光倒也不弱,这人非别,便是公司中大有权柄的杜默士,当下默士看见邬燕记三字,猛想起昨儿那批保险,也有邬燕记的名字,今儿的保险单又都送至邹燕记盖印,看光景这邬燕记一定是个极大的大土栈了。但这一本回单簿,已连用三年,还没用到一半,今年送银子,也只开头第一笔,生意大的土栈,决不如此。若说他们生意小呢,为什么有这许多存货保险交易?而且他们开了年到现在,一爿钱庄的支票,已填出二十余张,往来未可为小,因何外间没甚名气,这倒奇怪得很。又看看来人两眼倒挂,呆容可掬,一想要知实情,不如问这孩子,因将他唤到自己写字间内。
此刻时候尚早,一切办事人等都没有来。默士闭上门,对阿憨说:“你叫什么名存?”
阿憨道:“我叫阿憨。”
默士笑了,说:“谁给你取的名?”
阿憨道:“先生取的。”
默士问:“你先生是谁?”
阿憨道:“我先生他有一个名字,叫做乌龟。”
默士大笑说:“为什么叫乌龟呢?”
阿憨道:“他姓邬,所以我们背后都叫他乌龟的。”
默士道:“姓邬可就是邬燕记老板么?”
阿憨诧异道:“你怎么晓得的?”
默士道:“我猜猜罢了,他大约很有钱呢!”
阿憨道:“钱是有的,可惜吃鸦片烟吃完了。”
默士道:“莫非他现在穷了么?”
阿憨道:“我不晓得,别人都这般说他,我也这般告诉你。”
默士点点头道:“现在你们还做土生意吗?”
阿憨摇头道:“不做长久了。去年我们先生还买卖烟灰,因他常将好灰的脂膏提了,把渣子卖钱,因此今年没有敢来买他的,他也不敢收进来。”
默士道:“照这样说,你们生意不做,开销倒很大的呢。”
阿憨道:“我不知道。我每一个月,只有四百文月规钱。别人的工钱,听说也有欠的,还及房钱也欠了三个月。不是杜先生来帮他的忙,早已钉了门咧。”
默士暗说:“着了。”
又问杜先生是什么人?你认得吗?”
阿憨道:“我不认得。听别人说的。”
默士道:“今儿你送给我这张银票,是那里来的呢?”
阿憨道:“先生给我的。”
默士道:“你先生一个人给你的呢?还有别人一同在座?”
阿憨道:“有有,那人自大前天起,已来了好几回咧,还同我先生进去看过栈房。”
默士惊道:“你们还有栈房吗?”
阿憨点点头。默士问:“你们栈房内堆些什么?”
阿憨道:“有好多垃圾,昨儿都扫出去了。把我一只破箱子,也给垃圾马车车走咧。我要出店司务阿土赔我,他把我头上打了一下,至今还有些疼痛呢。”
说时,心中想起苦处,不觉流下眼泪。默士安慰他休哭,再问他你们出干净栈房,预备堆什么东西?阿憨说:“不知道。他们讲杜先生有货堆进来呢。默士道:“那常来人,是何面貌?你记得么?”
阿憨道:“记得的。瘦长身子,面孔很黄,镶金牙齿,高鼻梁,鼻头像钩子一样的。”
默士一听,就知就是鸣乾,不必再往下问,命阿憨站一站,自己将银子送进账房,盖了回单,又替他检出收条,一并交阿憨带回。一个人暗想:他们瞒着我做得好事,我昨儿还以为货在官银行栈房,他们未必能出甚花样,却原来他已预先埋下一支伏兵,日后一定打算提出货,转了保单,便可下手放火,暂时不露痕迹,用计果然高妙。不过我老兄,他应该知道这种事,免不得要我过手,为甚不预先通知我一句,这倒奇怪得很,莫非他恐我口头不谨慎,在旁人面前泄露消息,故而暂时瞒我,待临时再同我商量,一定为此缘故。唉,老兄啊老兄,你也未免太不识人头了。不表默士暗下着恼,再说阿憨回去,鸣乾因等他不及,早已走了多时,燕贵也恨得咬牙切齿,一见他的面,不管三七二十一,夺下账簿,抽一条鸡毛帚,倒转执着,将阿憨夹头夹脑,连鞭十余下。阿憨一条膊子护着头,也不开口叫一声阿哟。燕贵鞭过了一阵,气也平了,喝他滚出去。阿憨走出外面,众人都看着他好笑,他也不觉难为情。只是肚子饿得难熬,问问别人,都说中饭吃过已久。阿憨无奈,只得到厨房中,向大司务要些冷饭,淘了开水,一吃五大碗,方能果腹。正是:常能果腹斯为福,惯作亏心未足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