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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卿

  文安戴敬宸,学富而貌寝,伟躯硕腹。腰大十围。且年未三旬,浓髭满颊,面皮几无隙地,人因以毛胖目之。康熙戊子,以明经登进士第,铨补耒阳令。邑人以为士元再来,闺阁中闻宰之貌,靡不窃笑而攒眉,其见陋于人如此。莅任期年,以事赴省,暮宿于某县绅家。绅家故有废楼,久扃,因宰至,始粪除之,以安其行李。戴与绅饮,夜深始登其楼,惟一仆从,余皆寝于下。戴病酒,不克遽寐,辗转间,漏下已三。癷闻异香发于榻侧,嗅之,有桂之清而兼麝之馥。戴以为楼前所植者,亦不之异。已而笑声吃吃,乃亟张目以睨,则少妇艳绝,掩口胡卢立于烛下。戴知为异类,更不呼仆,蹶然突起,将自身执之。妇仓皇欲遁,且匿笑曰:“尊范若此,不亦难为佳人?愿即退避三舍。”
  言已而趋。适足缠微松,带挂于板,竟颠踬不能脱,遂为戴所获。牵以就榻,询所从来,乃赧颜答曰:“妾柳姓,小字青卿,实狐也。服役衡山,差满将归,因喜此楼幽静,暂僦居之,不意君之涉吾地也。”
  语次,口脂之馨,浑如百合。戴不觉心旌动摇,强之解衣。柳笑曰:“凡狐皆能祟人,遇之辄死。以君之品,犹可末减,何反舍生就之?”
  言讫,以红袖掩口,仍复胡卢。戴素以貌自憎,今更不见纳于狐,益大恚。逼近柳躯,亲松其扣,慨然曰:“死则死耳,与其为丑鬼以生,毋宁因妖狐而死,谁复能堪此鄙薄?”
  柳以纤指弹其腹曰:“身挂五斗袋,而强人欢合,君真不自量矣!”
  戴弗听,益力持之,罗襦才解,芗泽近闻,觉其竟体芳馥,神魂飞越。柳亦不胜羞赧,乃自登榻,引戴衾冒首而卧。戴亦情急,不能姑待,启衾而入,遂相欢好。事已,柳捋戴髯微哂曰:“于思!于思!弃甲当离。”
  戴亦笑曰:“于思!于思!从此弗离。”
  相与大噱。柳因转侧又笑曰:“杨家阿环与禄山为好,以今观之,真大难事。”
  俄而鸡鸣,柳着衣先起,辞戴欲行,戴挽之,坚订后约。柳曰:“仓卒呈身,此体遂为君有,去诚无所之。但君有公务,妾不敢淆。俟返琴堂,妾自趋赴,从此与胡偕老矣。”
  乃以香囊留赠,珍重而别。晨起,戴亦不与绅言,径趋省下,谒见院司,事竣遄归。初虑柳之爽约也,重过绅家,未尝上宿,乃诵《毛诗》两联,望楼而祝曰:“无我丑兮,不寁好也。无我胡兮,不寁故也。”
  祝讫始行。抵署,宿于外寝,以冀其来。宵未分,而柳果至,搴帘径入,笑谓戴曰:“闺人皆畏胖,我意独怜胡。”
  遂引身与戴并坐,谐谑甚欢。从此夜现昼藏,渺无去志,署中人亦罕有知者。一日,忽语戴曰:“衡岳诸姊妹皆欲晤君,兼为妾贺,明夜盍一行。”
  戴问:“筵设何所?”
  答曰:“天上。”
  戴嗤其妄,柳正色曰:“君以妾不能登天耶?青云独步,君辈胥夸大之词,视妾之干霄直上,则浮而不实矣。”
  话已,复曰:“往须易好面目,如此肉累累而毛毵毵,姗笑当不可耐。”
  戴姑颔之,亦未深信。明夕,柳襆一物来,谓戴曰:“为君制造,费尽匠心,可着之,然后偕往。”
  戴展视,则人皮如蝉蜕,眉目宛然,官骸皆具,乃大骇。柳令谛视,以素绢制成者,无缝纫迹,如织女天衣,始信其神。柳令戴裸而着之,肤革之充饶忽焉顿缩,独至于腹,坠坠然急不能纳。柳乃笑而抚之曰:“杜甫杜甫!无骨有肉,消瘦些儿,送汝归蜀。”
  戴不觉大笑,腹遽小。迨及于元,凡所谓美且鬈美且偲者,胥归于无何有之乡,即欲效毛遂处囊,颖脱而出,亦不可得。已着讫,戴于烛下索镜自临,见其面部顿清,无复扰扰,眉宗忽判,不再蓬蓬,不禁掷镜大喜。柳又进以鲜衣,百端修饰,则俨然美丈夫矣。润色甫毕,戴即请行。柳语曰:“君至彼,勿贪杯中物,适可而止,恐沉醉或泄吾事。”
  戴敬诺,甫出寝户,夜黑如漆,戴恍惚如行云雾中。柳时以纤腕夹持其腋,自后而吹嘘之。积渐而高,身不自主,仿佛如陟层梯,不知其有几千百级。须臾至一处,朱门洞开,饰以金玉。有石兽二,高丈许,卧于左右,两楹燎巨烛,毫发毕见。榜曰:“衡帝骖鸾之馆。”
  盖即岳主之离宫也。柳引戴入,至其门,无人。登其堂,亦无人。转折而西,别有侧户。又入之,回廊曲槛,皆悬绛纱笼。院中花竹森秀,清芬袭人。中屋五楹,灯光外射,柳与戴犹未及阶,闻室中人语曰:“司香子延客至矣。”
  即有丽人四五,从帘间袅婷而出,俱宫装画衣,备极妖艳。迎迓曰:“过劳凫履,远弃琴堂,一睹壶冰,爽人眉宇,妾辈不胜景仰。”
  戴逊谢入室,则酒香茗气,玩好纷陈,彝鼎图书,极其典重。南向设二筵,笾豆楚列。众逊戴首坐,目相顾语,若有所疑讶,来能释然。戴会其意,坦然即席。抚其裀,皆以异锦制就,香软殊常。众又推柳与戴联肩坐,笑曰:“数旬夫妻,今夕合卺,不可谓非晚也。”
  柳亦笑答曰:“暮夜仓卒,无从得酒,业以香唾代之矣。此夕当是与姊辈会亲,虽晚何伤。”
  众俱颜赤曰:“婢子亦大无赖。”
  于是履皅交错,相对举觞。酒微酣,众嗅戴身馥郁,不知其以香囊佩也,咸戏曰:“近薰者果无莸耶?”
  柳又笑曰:“同器者宜尔。脱遇乡辈,恐亦十年尚有臭。”
  众大哗曰:“汝今者亦入鲍鱼之肆矣。”
  因诘曰:“若言使君貌不扬,今见之,何不逮予所闻?”
  戴时已醺然,乃代答曰:“欲妍则妍,欲媸则媸,妍媸固任人自为耳。卿何惑乎?”
  柳急以目止之。众中有觉者,坚以诘戴,且置巨盎于前曰:“不言,以斯为尔爵。”
  戴惧量不胜,始约略述之。众戏剥其革,划然有声,甫及颏下,而庐山之面目已出。众美凝睇,乱草横生,飞蓬满目,不禁捧腹绝倒。柳大有惭色,扶戴急出曰:“醉人无知,竟使人窥见底里。”
  戴昏然觉其身如坠,醒则卧于衙斋,革已无存,并柳亦不见。自是思之虽苦,亦绝不再来。年余,丁外艰,匆遽归里。行及宜阳道上,见柳偕一美少年,从骑十数,驰骋于茂草间,使人传语谢戴曰:“青卿致意,渠非狐,实岳帝之司香女也。自君露形,数见笑于僚辈,以故难坚旧好。今已改适郭指挥,相得甚欢,幸勿以为念。”
  言已,俱穿榛莽而去,家人始知其事。后戴屡为人言,且出香囊以为质。有见之者,精工芬馥,洵非尘世物也。
  外史氏曰:夫不若人,嫫母犹以为耻,况绝代之姝哉?今世之慧女子,亦多有誉夫之癖,每一出门,辄为加意整饰。孰知大醉狼藉,最能坏人体面耶?然使良宵访戴,兴尽而返,必无此一段佳话。柳之不幸,乃戴之深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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