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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女

  部郎索公,家有厮养儿,善琵琶,尤工歌曲。每遇宴集,辄使奏技,僚友莫不称妙。咸厚赉之,以故富甲于侪辈。年逾二旬,犹未授室,未免觖望于主人。庚午春,公家将祭扫。茔在阜成门外,距郭犹十数里,先期一日,使某偕一老成人前往治具。出都时天已旁午,二人且行且语,所言多臧获事。路过半,见道旁小肆,趋入共酌。酒未及酣,闻户外语曰:“六三哥,许时不晤,何竟不一顾弟也?”
  盖某之乳名,公家内外皆呼之者。某亟出视之,则同署某公之弃仆梁姓者。某素与之契,乃挽入同饮。老成者艴然,色甚不怿。某亦弗顾,相对浮白,良久无行意。老成人起谓某曰:“恐误主事,予先行,子姑徐徐。”
  某恃主宠,听其自去。笑谓梁曰;“梁二哥近来依傍阿谁?何褴褛不如昨也?”
  梁摇腕止之曰:“颇有奇遇,此地尚不可言。”
  某坚叩之,梁又曰:“俟罄此樽,前途当悉以告。”
  某遂不再问。欢饮将醉始出肆,交挽而行。某又曰:“梁二哥有言,此时盍以语我。”
  梁曰:“然。言诚有之。试问若如许大,曾识人道否?”
  某腆然答曰:“不须语此,令人愤懑欲死。”
  梁曰:“犹未室耶?予之新主人,贾姓女也,孀居而美。服役者多取少年郎,意盖有所为。若能随我一谒,当有好消息耳!”
  某不之信,乃谩应之曰:“有是理哉?主虽美,非奴仆可调者。”
  梁曰:“子姑偕往,当知余言不谬。”
  某欲验其言,欣然随之。乃由歧路曲折而前,日暮犹未抵其家,某曰:“子误我事,归必受谴,可若何?”
  梁笑曰:“居此不复,渠又若之何?”
  又行二里许,至一宅第,重垣列屋,气象壮丽,则已漏下二鼓矣。梁曰:“已至主家,予先入,子且少待。”
  乃去。某视之,门庭修整,而阒其无人,心窃讶焉。良久,梁始出,谓某曰:“主者相召,须以礼见。”
  某颔之,遂同入,纡回历数门,始达主室。巨屋五楹,帘垂烛暗,惟闻琵琶声。某素耽此,方将侧耳,梁命拜之,内亦停拨。某俯伏阃外,梁入而禀白。复有顷,帘内嘤咛曰:“渠肯为我服役,亦甚善。但虑野性未驯,可令居西廊,候心安方可执事。”
  梁诺而出,即引某之衣曰:“从余去,主人留汝矣。”
  某思匍匐檐前,仅得片语,且严厉若役仆婢,心实不甘,不得已而起从梁行。至西侧一室,梁推扉与之入,其中黑暗如漆,都无所见。惟以手抚之,床榻温软,似有衾褥。某不悦,因诘梁曰:“若言好消息,今入活地狱矣。请引我归。”
  梁笑曰:“若何暴躁如是?请即安寝,好事固在后也。”
  言讫,竟阖其扉而去。某不能耐,视门尚虚掩,潜出,将思夜遁行。及主者之居,忽闻人语曰:“娘子肤如凝脂,虽不著寸缕,究亦莫染纤尘。”
  主者大笑曰:“予实不惯被服,然终日若此,不免厌见生人。”
  言已,鼓掌大笑曰:“裸衣国故不足道也。”
  某骇其语,穴窗窥之,灯明如昼,见一丽人白身立室内,腻肌如雪,妖脸若桃,纤乳酥胸,麝脐粉股,历历可辨,心乃大动,而欲入无门。旋见媪婢二人侍妇就寝。某痴立移时,遂无去志。勉强归室,暗中扪其卧具,皆以缯纩制成,绝不类寒素家物。惝恍久之,且思妇貌不置。平明即起,梁复来。问慰毕,乃曰:“家食难安。”
  径引之出就近村沽酒市肉,饔飧皆具,直至昏暝方归,仍宿于其室。如是者数日,某终疑讶,故晏起,而究不见旭光。及与梁出,则赤驭半天矣。心不自安,又向梁求去。梁曰:“子勿匆遽,昨已白之主人,今夕当不再虚度也。”
  至夜,主者果令梁传命某至,仍谒于帘外,内温语谓之曰:“闻君有妙技,今夕少暇,可为予一弹。”
  某敬诺。梁乃设矮座于檐下,授以琵琶。某觉其器鲜泽异常,心甚喜,转弦按指,竭生平之能事,而内终寂然不见称赏。甫一阕,梁传语曰:“主人谓技若止此,无足奇。尚有佳音,可以一奏。”
  某因停腕发声,微闻帘内叹息,似觉称善。连歌数曲,内有欢笑声,遽命卷帘,烛光射于槛外。某微睨之,婢媪夹侍,皆衣裳楚楚,帷中坐者身无寸缕,如前夕所窥者。因大骇,窃疑其非人,而妇已命某入,且赐坐,觌面之间,绝无羞态。某于烛影之下,睹此皓皓之白,不觉动情,欲令再歌,则强弩之末矣!妇笑而起,顾谓众曰:“是儿固得陇望蜀。双目灼灼,几令予置身无地。”
  遽命移烛,携某就枕,众皆嬉笑而散。某解衣而就妇,其软若绵,其腻如脂,狂荡不可名状。遂以为生平之奇遇,而不暇计及乎其他。及晓,梁来引某厅外饮食,率以为常。妇亦善琵琶,尽以其技授某。然某自与妇狎,形神日耗,渐欲避之。无如柔曼当前,见猎心喜,不数旬,容若槁木矣。一日又与梁出,就肆中朝食。饭毕,见壁上琵琶,取而拨之。梁方力止其操缦,早有数人突入曰:“逋逃者乃在此耶!”
  某惊视之,则皆公家价,奉命缉捕者也。喧嚣间,梁已失所在。众拥某行,某力请少缓,将索梁同往见公。众中有一人诟之曰:“汝病狂耶?梁自见摈于某公,出居都外,为人傭作,不数月呕血而亡。今将三稔,若转轮亦已匍匐矣。汝犹藉渠为汝分谤耶?”
  某乃愕然,具以实告。众亦讶其憔悴,因随某往踪迹。至则茂草荒烟,丛冢累累,绝无宅舍。某大惊,诣左近访之,有土人笑曰:“此殆前村贾家女也。”
  众诘其状,答曰:“贾前巨富,生女貌甚美,酷好弦缦,尤善琵琶。及笄,与里中少年私。其父闻而怒,乘寝掩执之,少年逾窗而遁。女乞全尸,遂裸而纳之于棺,生瘗于此。时母恫之,阴以琵琶殉葬。殁已五年余,田间卧者,犹时闻弹丝声。若所遇得毋是此耶?”
  众乃信某言。又询梁姓,土人尚能识其冢,指而示之曰:“白杨树下一抔土,是即梁二哥矣。”
  众因笑谓某曰:“六三不当谢冰上人耶?”
  乃哗然拥之,归告主人。索公前询老成人,已料其有异,及见某,稔知遇鬼,不复加责。后某病数月,危而后痊。遂赎其券,出家于正觉寺中,法名普通。辄皛缕为人道之,闻者咸惊异焉。
  外史氏曰:女以情死,死后复仍其故辙,当不啻徐娘老去焉。余疑此特逃奴之饰语耳,来必诚有是事也。如果有之,洵所谓牡丹花下死,作鬼亦风流。夜台无父捉奸,此女正快活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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