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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头牡丹灯记

    方氏之据浙东也,每岁元夕,于明州张灯五夜。倾城士女,皆得纵观,至正庚子之岁,有乔生者,居镇明岭下。初丧其偶,鳏居无聊,不复出游,但倚门伫立而已。十五夜三更尽,游人渐稀。见一丫曩,挑双头牡丹灯前导,一美人随后,约年十七八,红裙翠袖,妍妍媚媚蹁跹投西而去。生于月下视之,韶颜稚齿,真国色也。神魂飘荡,不能自持,乃尾之而去,或先之,或后之。行数十步,女忽回顾而微晒曰:“初无桑中之期,乃有月下之遇,事非偶然也。”
    生即趋前揖之曰:“敝居咫尺,佳人可能回顾否?”
    女无难意,即呼丫鬟曰:“金莲可挑灯同往也。”
    于是金莲复回。生与女携手至家,极其欢昵。自以为巫山、洛浦之遇,不是过也。生问其姓名、居址,女曰:“姓符,丽卿其字,淑芳其名。故奉化州判女也。先人既没,家事零替,既无兄弟,仍鲜族党,止妾一身,遂与金莲侨居湖西耳。”
    生留之宿。态度精妍,词气婉媚,低筛昵枕,甚相欢爱。
    天明辞别而去,及暮则又至,如是者将半月。邻翁疑焉,穴壁窥之,则见一粉妆髑髅,与生并坐于灯下,大骇。明日诘之,秘不肯言。邻翁曰:“嘻,子祸矣。人乃至盛之纯阳,鬼乃幽阴之邪秽。
    今子与幽阴之魅同处而不知,与邪秽之物共宿而不悟,一日真元泄尽,灾眚来临,惜乎以青春之年,而遽为黄泉之客也,可不悲夫!”
    生始惊惧,备述厥由。邻翁曰:“彼言侨居湖西,子往访问之,则可知矣。”
    生如其教,径投月湖之西,往来于长堤之上,高桥之下,访于居人,询于过客,并言无有。日将夕,乃适入湖心寺少憩。行过东廊,复转西廊,廊尽复得一暗室,则有旅榇,白纸题其上曰:“故奉化符州判女丽卿之柩”。柩前悬一双头牡丹灯,灯下立一盟器女子,背上有二字曰金莲。生见之,毛发尽竖,寒栗遍身,奔走出寺,不敢回顾。是夜借宿邻翁之家,忧怖之色可掬。邻翁曰:“玄妙观魏法师,放开府王真人弟子,符篆为当今第一,汝宜急往求焉。”
    明日,生诣观内。
    法师望见其至,惊曰:“妖气甚浓,何为来此?”
    生拜于座下,具述其事。法师以朱书符二道授之,令其一置于门,一悬于榻,仍戒不得再往湖心寺。生受符而归,如法安顿,自此果绝来矣。
    一月有余,不觉又往衮绣桥访友,留饮至醉,却忘法师之戒,径取湖心寺路以回。将及寺门,复见金莲迎拜于前曰:“娘子久待,何一向薄情如是。”
    遂与生俱入内廊,直抵室中。女子宛然在坐,数之曰:“妾与君素非相识,偶于灯下一见,感君之意,遂以全体事君。暮往朝来,与君不薄,奈何信妖道土之言,遽生疑惑,便欲永绝。薄幸如是,妾恨之深矣,今幸得见,岂能相舍。”
    即握生手至于柩前,枢忽自开,拥之同入,随即闭矣,遂死于枢中,邻翁怪其不归,远近寻问。及至寺中停柩之室,见生之衣裙微露于柩外。请于寺中,问之于主僧而发之,死已久矣。与女子之尸,俯仰卧于枢内。女貌如生焉。寺中僧众叹曰:“此奉化州判符君之女也。死时年十有七。权厝于此,举家远去,竟绝音耗,至今十有三年矣。不意作怪如是。”
    遂以尸柩及生,殡于西门之外。是后云阴之昼,月黑之宵,往往见生与女子携手同行,一丫鬟挑双头牡丹灯前导。遇之者辄得重疾,寒热交作。荐以功德,祭以牢醴,庶可获痊,否则不起矣。居人大惧,竟往玄妙观谒魏法师而诉焉。法师曰:“吾之符篆,止能治其未然。今祟成矣,非吾之所知也。闻有铁冠道人者,见居四明山顶,考劾鬼神,法术灵验,汝辈宜往求之。”
    众遂至山,攀缘藤葛,蓦越溪涧,其上绝顶,果有草庵一所。道人凭几而坐,方看道童调鹤。众罗拜庵下,告以来故。道人曰:“山林隐士,旦暮且死,乌有奇术。君辈过听矣。”
    拒之甚坚,众曰:“某本不知,盖玄妙观魏法师所指教耳。”
    道人曰:“吾老矣,不复下山,已六十余年。小子饶舌,烦吾一行。”
    即与童子下山,步履轻捷,径至西门外,结方丈之坛,踞席端坐,书符焚之。忽见符吏数辈,黄巾帛祆,金甲雕戈,长皆丈余,屹立坛下,鞠躬请命,貌甚虔肃。道人曰:“此间有邪祟为祸,惊扰生民,汝辈岂不知耶?宜疾驱之至!”
    受命即往,不移时,以枷锁押女子与生并金莲,俱到坛所,鞭捶挥扑,流血淋漓。道人河责良久,令其供状。将吏遂以纸笔授之,俱各供数百言。今录其略于此。乔生供曰:“伏念某丧室鳏居,倚门独立,犯在色之戒,动多欲之求。不能效孙叔见两头蛇而决断,乃致如郑子逢九尾狐而爱怜。事既莫追,悔将奚及。”
    符女供曰:“伏念某青年弃世,白昼无邻,六魄虽离,一灵未混。灯前月下,逢五百年欢喜冤家;世上民间,作千万人风流话本。迷不知返,罪安可逃。”
    金莲供曰:“伏念某杀青为骨,梁素成胎,坟陇埋藏,是谁作俑。而用面目机发,比人具本而微。既有名字之称,可乏精灵之异。因而得计,岂敢为妖。”
    供毕,将吏取呈。道人以巨笔判曰:“盖闻,大禹铸鼎,而神敛鬼秘,莫得逃其形;温峤燃犀,而水府龙宫,俱得见其状。惟幽明之异趣,乃诡怪之多端,遇之者不利于人,遭之者有害于物。故大厉入门,而晋景殁;妖豕啼野,而齐襄殂。降祸为妖,兴灾作孽。是以九天设斩邪之所,十地分罚恶之司。使魑魅魍魉,无以容其奸;夜叉罗刹,不得肆其暴。
    矧此清平之世,坦荡之时,而乃变幻形躯,依草附木,天阴雨湿之夜,月落参横之辰,啸于梁而有声,窥其室而无睹。蝇营狗苟,羊狠狼贪。疾如飘风,烈若猛火。乔家子生犹不悟,死何恤焉;符氏女死尚贪淫,生可知矣。况金莲之怪诞,假盟器以成形,惑世诬民,违条犯法。狐绥绥而有荡,鹤奔奔而无良。恶贯已盈,罪名不宥。陷人坑从今填满,迷魂阵自此打开,烧毁双明之灯,押赴九幽之狱,沉沦阴臀,永无出期。判词已具,主者奉行。急急如律令!”
    即见此三鬼,悲啼踯躅,为将吏驱而去。道人拂袖入山。明日众姓往谢之,不复可见,止有草庵存焉。急往玄妙观访魏法师,而审问其故,其法师则已病暗哑,不能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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