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拂,凉月如烛。
一人提着两个酒坛沿着郊外小径慢慢走着,丝毫无心于这近旁的良辰美景。
“哦,有一座佛寺。”说着推门走了进去。院落中却是蛛网罗布,朽木杂陈,一片荒凉。
再推门进了大雄宝殿,里面也是同样景象。
“想不到杭州城内处处极侈繁华,郊外却有如此一座凄清佛寺。难道是现下人心猜忌,信你的人越来越少了吗?”那人爬上香案,撤去压在佛像上的几根断木,再用袍袖使劲擦了擦佛像丰润的圆脸,看看干净了,才又爬了下来。一把推开香案上所有的杂物,将两个酒坛放了上去,自己再爬上去坐下。
“你现在一定也和我一样满心凄苦吧?堂堂佛祖,却被世人屈待成这般。今晚也不管你是万佛之祖,我是毛头和尚,法海陪你老人家喝几杯。”说着拍开一个酒坛,仰头喝了一口。
“怎么也不等我就先喝了啊?”一个很苍老的声音从佛像里传出。
法海未及入腹的一口酒又“噗。”的尽数喷出。
“难道是佛祖显圣?”法海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佛像看。
“呵呵,不是不是。”从巨大佛像背后竟蹒跚走出一个矮瘦的老和尚,满脸堆笑时,尽是岁月过后坎坷的皱纹,只是那双眼睛还似狸猫般晶亮。
“我正要睡觉,听到有酒喝,就醒了。”老和尚看着香案上的酒坛笑意更甚。
“这佛寺荒凉至此,你还能独守此处,也是难得。既然有缘,法海和你同饮几杯。”
那老和尚走过来,却爬不到香案上,法海起身一把将他抱上来坐好,然后再自己坐下,拍开另一个酒坛递了过去。
二人碰坛,先无言地干了一个。
“小和尚,你说如果现在有人推门进来看见两个野和尚夜半三更的还躲在这里喝酒会作何感想啊?”老和尚乐呵呵地问法海。
“肯定是吓的扭头就跑,第二天就会传的天下皆知,从此再没有给寺庙施香火钱,然后就是佛门倒闭,再然后就是佛祖座下空无一人了。”
说罢二人相对大笑,再对饮了一个。
“小和尚,你还留着这满头的烦恼丝啊?”老和尚看着法海的头发,一语双关地问。
叹了口气,法海自饮了一口。
“对了,老和尚,你也喜欢喝酒吗?你也不遵守这佛门戒律吗?”法海突然注意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尽管他自己一直以来也都是那样有意思。
“其实,根本也就没这条戒律的。”老和尚语出惊人,法海顿时楞楞,“这都是上情下达时被下面的人曲解了。佛祖的本意是不能酗酒过度。可能有些寺庙是为了节省开支,就干脆变本加厉的规定不准喝酒了,等佛祖知道的时候,这已经成了佛门的大戒之一,还搞的天下纷纷效仿,俨然成了佛门的一大特征,再要改过来是相当麻烦的,于是佛祖也就算了,干脆一个人偷偷地喝。没想到,佛门中还有个你也是不遵这条戒律的。”
“不是还有个老和尚你吗?”法海不相让道。
二人再次大笑,碰坛再饮。
“老和尚,你这番话也有点道理啊。”法海摇着酒坛作若有所思状。
“岂止是有点道理啊,那是相当有道理啊。而且不仅仅是喝酒,连其它戒律的规定其实也不都是那么严格的。好象色戒,佛门本来是给世上罹难之人备的一条后路,同样也接纳因感情受挫而对人间事心灰意冷的人。最初的规定是以示区别情感受挫和生活困顿的人,不再有红尘之心者剃发修渡。为的是给他们另一副面孔面对世界。当他们从镜子中认不出原先的自己时,或多或少就会忘记一些痛苦。这些人是不再成婚的,不是佛门不允许,而是他们自己没了那份心。又是不知道怎么搞的,当光头成了佛门的标志后,不成婚,不近女色也竟成了佛门的一个大戒。
“佛心秉承爱人,助人,渡人,皆是以人为本。要去普渡众生而又不准渡着成婚,久而久之,人类又如何再繁衍下去?所以现在佛祖想的不是如何让世人一心向佛,而是万一真的到了举世皆佛的那一天,佛门到底是做了一件大善还是造了一场大恶。”
老和尚脸色郑重地径自喝了一口,法海陪敬了。
“所以,小和尚。”老和尚肃穆稍释地看向法海,“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你觉得是对的。佛门里的很多规矩都是没什么道理的,太过迂腐了,大可不必去理会。像是佛门忌生杀。牛、羊、豚、豸是生,蝼、蚁、蝶、虫是生,花、木、草、树也同样是生,为什么可以吃素而不可以吃荤呢?难道只有看得见凄惨,听得到哀号的才是生命?厚此而薄彼而已。按着心意过日子才是真的生活啊。”
法海崇拜地看着他说:“老和尚,你给我的意外太大太多了。当今之世,恐怕你是最懂得佛心的人了。”
老和尚谦虚摇摇头:“大家懂才是真的懂啊。”
法海赞同地点点头:“佛曰: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短短人生,不能随心生活,便是枉此一生。而不知老死的长生神仙们,如果也不能随心,那更会是长久的折磨。千年万年的遗憾,反而不如两眼一闭来的干净彻底。”
老和尚一怔,道:“佛祖有说过那句话吗?不过听起来倒蛮有道理的。”
法海也是一怔,茫然道:“这句话你不知道吗?已经被编进佛经,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文字,国外都同步发行了。”
老和尚歉然地笑笑:“我哪记得了那么多话啊,恐怕佛祖也不知道自己说过些什么了。”
法海理解地点点头。
“要是都能像佛祖那样无烦无恼该有多好。”法海自饮了一口。
“谁说佛祖没有烦恼的啊?”老和尚陪了一口,喝完擦了擦嘴,看着身旁满是灰尘的佛像,“有思想就会有烦恼,完全没有烦恼的只有这些实心铜像而已。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有烦恼,而是如何去话界烦恼。本意,才是生存的动力。”
“老和尚,我敬你。”法海举起酒坛坚决地喝了一大口。老和尚笑意更深地也喝了一口。
“老和尚,没酒了。”法海倒拎起酒坛,半天才滴下一滴。
“那你的心里满了吗?”老和尚永远是那副仁爱的笑容。
“满了。所以我也要走。”
“要去何处?”
“去做一件我想做,也应该做的事。”
老和尚看着法海笑了,法海也冲着老和尚笑笑。那种感觉,就是交心的温暖。
“小和尚,这串佛珠送你,权当酒资。”老和尚将手上的佛珠递到法海面前,“物贱礼薄,心意而已。”
法海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行了个大礼:“老和尚,再会了。”
老和尚微微颔首。
法海起身,跳下香案,转身推门而去,脚步中满是稳健。
月朗星疏,四围阒寂。
哑长的一声夜禽叫喊,佛堂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