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倚〔春光好〕词曰:
父荐女,统貔貅,灭边酋。
宠颁美号诏皇州,待封侯。
何事娘行偏妬,意将置死方休。
谁料有人先识破,枉成仇。
却说无碍子同瑶华拆开谕帖,内云:“着瑶华进京,我已奏明皇上,令其带兵来川,三面合剿。但不知皇上准与不准,且到京自有定夺。”
瑶华心上狠不自在,说:“这边上军情,朝廷岂无大将会剿,靠我这个女儿家,有什么本领。王爷的意思,不过要显出有个女儿来,若是个儿子,还不知怎样夸张哩。”
无碍子道:“你到不要抱怨爷,你的终身大事,全在此一行,我包你有利无害。你吃了这场辛苦回来,好干自己的功业。你若不愿前去,我是为什么来守你这十多年的辛苦,决不要如此。”
瑶华道:“师父大恩,杀身难报。只是弟子不懂这些缘由,所以懊恼。”
无碍子道:“待你此番回来,就要你说明了。你如今速速打算,开年过了元宵,就择日起程。这庄上大小事情,不必挂念,都在我身上。总之不可违拗一事,必然顺利回来。”
瑶华听了无碍子一番言语,心上才觉稍安。正在检点明年进京之事,十二月十五日,忽报京中有天使到来,汴梁长史也来了,说有旨意,并赏太监两名,宫女两名,一会儿就到了外边。香案接诏之事,都已办妥,所有朝见公服,长史也带一副在此,就请穿戴,伺候接旨。无碍子遂将衣冠令瑶华更换,并教导谢恩行礼之事,出到前书房伺候。一到上书房,只见庄门都已大开。不知营中如何知道,已遣兵在大门外托队。那王庄是个小所在,一闻这个信,这些看的人拥挤不开。瑶华自己心上倒觉得好笑,无是无非,受这样的荣宠。忽听得外边放炮响,早有令史、长史们在门外飞奔进来,请出到大门外接诏。瑶华带了两个婢女,直到大门外,见两个太监在马上,持着一对旌,两个宫女在马上,捧着一对节,中间一个背着诏书,就是天使。将近到门,即俯伏迎接,到得正殿上,中间已设着拜垫,那天使打开诏书,瑶华仍旧俯伏听宣,那天使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分封河南省藩王兼充四川监军使臣常洵,于本日具表奏称:叛逆奢崇明,复肆横逆,抗拒王师,现在分兵两路,攻围吭其要隘。石柱女土司秦良玉,兵力单薄,恐被贼匪冲溃。臣女瑶华,颇习武事,谙练军机。伏乞速敕兵部,拨兵三千,星敕臣女督领来川,协同秦良玉,保守西面。臣等并力夹攻,必能歼此臣魁,以靖边疆等情。查监军使臣常洵,系朕叔父行,其女瑶华,即朕三服之妹,既谙武略,自应致力边隅,以承懋赏,第爵禄不尊,威仪不震。兹令瑶华入继先皇驾下,为第十四皇女,食邑寿春,加封为十四长公主。特赐内侍两名,宫女两名,即日束装就道来关拜命。呜呼,建绩树勋,何分男女,况属宗派,尤非别论。果能克奏战功,歼灭丑类,自当叙功受爵,训以嘉猷。钦哉。谢恩。
瑶华拜舞谢恩华,请入圣旨,令史、长史们轮班陪侍。天使、太监、宫女即入宫叩见,瑶华拨令园内居住。将诏书送与无碍子看了,道:“可令长史与天使商量,得于元宵后起程否,以便置办行装。”
长史问了,来复道:“只可过年初三日起程,先须拜表复奏。”
无碍子道:“狠好。”
遂令办表送天使启行。
自此,庄上人都称瑶华为十四长公主了。那些诗社姊妹听见了这个信息,都备礼致贺。又挤在年底,这王庄上这些人,加倍匆忙。瑶华亦为整备自己什物,同这几个丫头也自头绪万端,往往用膳都参前差后。忽提起一事,要问无碍子,遍寻不得,问白于玉等,也不知道。又遇着薛比凤,问及比凤道:“师父于前晚,到前边佃户人家去的,至今尚回未。”
瑶华摸头不着,料想必有事故,遂亦不放在心上。
又隔上一日,素兰来报道:“师父回来了。”
瑶华一径趋到面前,问出门的情事,无碍子道:“此时也说不完,且过了年再说。”
转眼之间,年已到了。今年又比那两年加倍的热闹,又兼那些趋奉的官场社友,礼节往还,直到元旦方止。那日无碍子吩咐,外边一切事情压着,到明日笼总禀知,只悄悄办理夫马。初三一早,都要齐全,不许有误。
膳后,无碍子带着瑶华,并八个子女及周青黛、张其德们,都入艺圃牡丹台侧屋内坐下,令将园门紧闭,不许放个闲人入来。无碍子对瑶华道:“此行大众俱好,只有一处不怀好心,却要刻刻提防,方免此厄。今我嘱咐你们,凡属饮食,断不可轻易入口。我所以叫周青黛、张其德跟你前去,每日饮食,不经他两个的手,子女们不许送上。即有人来请酒,一概辞去,叫那请客之家送钱自办。这是第一着紧要关头,去来如二,直要回到家中方止。你们大家都听见了不曾?”
众人都说听见了。又对四个小厮道:“你们如今都大了,有事不消说并力护卫公主,无事须要分管职事。如荷香、柳枝这两个,于文义通顺,即掌外记室,凡一切用度帐目,俱要经理。蕉叶、桃红文理稍逊,人狠活变,着他们两个充为探访使,无论军情细故,到一处要打听一处,于夜晚悄悄禀知公主,但不可失实,致误大事。如用心办理,丝毫无误,班师时即奏明主上,量授官职,也好使你们图个上进。倘有违犯变心,你们都晓得,我虽千里外的事情,我都知道。轻则回来发落,重则自有飞剑来取你们的首级。”
四个小厮都齐齐答应。又唤四个婢女到跟前道:“你这四个的武艺比他四个小厮强,护收公主是第一桩要事,须要顷刻不离左右,舍命保护。余下工夫,素兰、梅影文理尚好,可充作内记室,止管公主的往来字札。梨云、郁李随身伏侍,坐夜守更,自出门日为始到回家日止,不可疏忽。你们十一人我都备下裈衣裈裤,夏则单布,冬则薄棉,连夜晚俱不许宽褪,以防不虞。如有违背,我亦知之,也同小厮一般处治。”
婢女们各各领命。无碍子又对瑶华道:“下人之事我都嘱咐了,你也有几桩大事都要时刻在意。库内金子我已悄地运出十万两,交与长史分运在河南、湖广、贵州、四川四个布政司省库内,可换得白银一百三十四万两,你到前途,自有各省库收送来,四川平定后,必然大荒,荒后必有大疫,你将这项银两,只检最重之区,加意周济抚绥,不可吝惜。班师后再上三个条陈,皇上必定允准。第一个,赦免魏忠贤、客氏两逆所害这些官员的家属,充发在各边者,请旨放回。第二个,裁去教坊,另置庄田,取租抵课。第三个,请放出久远在宫的宫女。这四桩事成了,你的德行却也不小。你去之后,我随后即发亲随兵四百名,与你作为护卫。”
瑶华道:“这一支兵从那里拨来的?”
无碍子道:“就在那各佃户家里。我已往说明,要二十五岁以内的子弟,各家拨出一名,他们都到情愿。只等你启行后,即传来演习,大约三月内便可娴熟。我当差御赐的两名太监押送军前护卫,你可好好看视他们,好得他们的死力。御赐的两名宫女,且留在庄,俟你回来另处。”
瑶华一一领命。无碍子道:“我还替你布置炼剑坛场,待你回来再修内功。其余事情也不能遍嘱,只要随机应变就是了。”
吩咐已毕,各回寝宫,办理启行之事。
到了初三这日,诸事停妥,都来拜辞无碍子。瑶华同这些子女,哭得两眼通红,无碍子道:“快休如此,只愿你们早去早回便好。”
遂换行装,在正殿上启行。
瑶华坐了绿轿帷朱红漆扛的大轿,女婢们乘车,四小厮骑马前导,其余俱随轿作为跟马。三声大炮,营中都结队送行,地方官亦俱道旁跪送。引得看的人一发多了,无一个不羡慕,小小女子就能出征立功。
话休絮烦,再说汴梁宫中王妃徐氏,闻得瑶华加封公主,奉旨令其出征,面上佯为欢喜,而心中好生石妬忌,私与一个心腹宫女,名叫萼梅,又同自己一个兄弟商量道:“我一个王妃不能生出一男半女,今反被宫嫔生个女儿,这等荣耀。此番必定到此见面,我心上实实难过。你们有什么法儿,把这丫头谋死了,大家撒开。”
他的兄弟叫徐汝成,靠着福王的声势,也得了个中书职衔,时常往来走动。这日听见徐氏所言,笑道:“这丫头好不了得,又有这一班能干的跟随,谁能够去谋他?除非投其所好,用软计去赚他,或者自投罗网。我是男人,如何谋得他来,只好你们女人们商量。”
说罢踱出去了。
徐氏指着汝成的背道:“没用的呆子,枉做了男人,这点计较都没有。”
遂唤萼梅道:“我的儿,到还是你平日有些主张,你来替我想个道理。”
萼梅道:“别的法子也没有,只有软计两条。”
徐氏问是那两条?萼梅道:“第一条他若来,娘娘必然要设筵请他,可暗放些毒药在菜里,药死了他。”
徐氏道:“我也自然要陪他吃,如何使得。”
萼梅道:“也不难,竟摆两席,又好看,又恭敬,岂不干净?”
徐氏道:“还有一条呢?”
萼梅道:“第二条,我们戏班里有个绝美的武小旦,叫他扮他宫女,拨去伺候。公主年已十六,必然懂事,叫这小旦去引逗他,干柴烈火,有什么不上的。上了手,就叫他去行刺。他虽有手下好武艺的人,到这时候,自然遣了开去。待他成事,我们把小旦放去了,神不知鬼不觉,更觉了当。”
徐氏想道:这两条计都要,如这条不上,再用那条,岂不是好。“你可与一个精细的管事,替我调排起来,切不可令一人知道。”
萼梅道:“这个自然。”
遂去干办了。不题。
却说瑶华在路,不敢迟延,赶着四日就到了汴梁,早有地方官预备行馆伺候。那晓得徐氏先打发人在城门口邀截,瑶华只得一径入宫中拜见。徐氏假意殷勤称赞,分外亲热。瑶华也就尊重他是正妃,十分恭敬。当时就留在宫中用膳,瑶华不便固辞,即就住下,讲讲庄上的一切事情。桃红早已探明里边所办菜蔬,知会张其德,与他们一样办法,上菜时一般齐上,只将他们的蔬菜换过了,旁边人皆不知。
膳毕即辞出,徐氏那里肯放,要留在晚间赐宴。瑶华没法,只好依允。外边又照早上一般办法。徐氏见瑶华毫无动惮,以为诧异。宴完后,仍要辞出,徐氏又十分留住,道:“我们娘儿难得见面,且你就要起身,难道这一日还不要聚在一处?”
说出多少的至情话来,瑶华又没法,只得住下。拨出寝宫内西首的三间房来,铺设齐整,与瑶华住宿。桃红打探明白,遂唤未经跟进来的婢女及那三个小厮,进府伴宿。已有人知会门上,不许放入,被这几个子女一拳一腿,打翻了几个。那门上的人久闻得他们利害,谁敢再去拦阻,只得放他们进去。临睡时,徐氏又拨两名宫女来伺候,被瑶华辞了出来。徐氏悄令人来打探动静,见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睡的,一条计策也不成,细问萼梅,说:“菜里的毒药,是我亲手下的,且碗碗都有,怎么一些也不效验?”
徐氏想来,亦不解其故。
到了次晨,瑶华一早起身,过来请安,并禀知要往各处去拜诗会中的社友,遂上轿而去。各处拜完,才到开封府里,知府岂有不竭力奉承之理。赵三姑留住,并请杨贞山、李扬清及续后来入社的各诗友,都来奉陪。知道不御外边饮食,送过席价来办理。足足的耍了一天,然后回来。半路上张其德来禀道:“请公主回行馆罢。”
瑶华道:“宫中娘娘处,还未辞谢,如何便回行馆?”
张其德道:“且回行馆,还有话禀知。”
遂一同到行馆中来。瑶华道:“可遣人去启明,说我酒醉,恐怕失仪,故不回宫来了。”
遂问张其德有何话说。
张其德道:“宫中娘娘不怀好意,若不是师父预先吩咐我们,公主昨日已遭他们毒手了。”
瑶华听了不解其故,还道:“自家骨肉,何至于此?”
这八个子女也围拢来,听张其德指着桃红道:“都亏了他。”
瑶华道:“你且说来,是怎么样的一桩事?”
这空里周青黛也来了,张其德道:“昨日宫中赐膳赐宴,桃红去打听得,是十六个锡火碗,就去拿了他们的一个出来,奴子们到锡铺内,看见恰好有打现成的十六个出卖,当时就买了来。又打听菜蔬如何疱治,我们也去置备好了,放在扛箱内,抬进宫中。他守门的还来查问,我们谎说送里边的东西,抬到寝宫门外一间空厢房里,他们上一碗来,我们接住,掉换自家的上席,两次俱是一般,他们上的菜都搁在厢房地板上。宴完了,我们自家收拾回来,一切茶酒也都换过,公主并不曾吃着他们一些东西。今早闻得宫中买了四口棺木进去,奴子偶然看见,问那承办的,他也不知奴子是这里人,他说昨日宫中不知何人摆一桌菜在厢房里,这些膳房里人收来吃了,都中了毒,救活了几个,死了四个。奴子想,厢房里的这桌菜,就是毒公主的了,若不换掉,必然也中其毒,岂非不怀好意么?”
瑶华听了大吃一惊,道:“别事好防,这个从何防备?我同他无怨无德,有什么放我不过去?这也可笑,我们师父竟是个仙人,你们大家服也不服?”
大众道:“真个是仙人,不然怎么预先晓得。”
瑶华道:“前日虽承师父诫饬,你们再不知道就是自家人加害。”
梅影道:“昨日拨来的两个宫女,婢子还疑心他行动居止,竟不像个女人。”
瑶华道:“我也是这么起疑,可见他们举动,都有害我们的意思。”
柳枝道:“奴子们几个要进来伴宿,门上竟来拦阻,被我们打翻了几个,这话还没有回公主晓得哩。”
瑶华道:“既如此,我们明日就走,若再住下去,他们还想别的恶毒来计算哩。”
遂吩咐传与随行副史知道,明日俟城门起行,俟我们走了,才去禀知宫里。说昨晚奉到旨意催促,不敢迟留,不及来面辞了,俟班师同王爷回来,再来请罪。”
桃红传出去了。
当夜大家赶着安寝,五更早就起来梳洗,天将亮,即叫开城门出去,各官都赶送不及,王妃徐氏那边,清晨起来还同萼梅商量,另想计策,来摆布瑶华。正要遗人去请,守门的已传报进来,说:“公主昨晚接到旨意催促,不敢迟留,今晨五更早动身进京了。特遣人来禀知。”
徐氏听了,一场扫兴,呆了半晌,忽指着北边恨道:“这丫头实实利害,但愿他到了四川,被贼千刀万剐,才趁我的心怀。”
萼梅忽然走来道:“这条计策白白的屈死了四个人。”
徐氏本不知道,遂问萼梅道:“你说些什么?”
萼梅道:“公主实在利害,前日席上的菜蔬,原来公主都是自己备的,我们送上的菜,被他们手下的掉换下来,整整的搁在厢房内地板上。膳房里人收去,快活得紧,都吃尽了,一会儿发作起来,救活了三个,死了四个。”
徐氏发呆道:“原来如此,怪道没些影响,这丫头的用心也了不得。这屈死的四条性命,少不得又是我的罪孽了。”
萼梅道:“娘娘本来为什么要去谋害他?亏他们还不知,不然到白做了冤家哩。”
正说着,只见徐汝成踱进来,对徐氏道:“你试试这丫头的手段,看利害也不利害?”
大家都猜他怎么知道,徐氏道:“我听他们说,他有个师父,十分了得,想必是他藏着同行,或者晓得些妖法,也未可知。”
不讲他们私下言语,再说这瑶华走了十余天,将到京城,有随行副史先进城去,租了寓所,然后迎上瑶华,一同进城。瑶华先将这些人安顿了,带着素兰先去宫门上报名,作计明日早朝面君。不想即刻宣召,只得随着宣召太监,引领入宫。走过了几重殿,到了一处偏殿,太监低声回道:“驾在这殿内。”
即引得朝见,三呼起居毕,崇祯皇帝见了,龙颜大悦,问了起程日期,及在路上一切,瑶华一一奏对。帝自引了到皇后宫中,瑶华又进朝见了皇后,帝指着瑶华,说能文武技艺,皇后似乎将信不信的光景。帝出前殿后,即留在宫中住宿。素兰悄与瑶华说出一句话来,但不知所说何话?这是宫里,也不是乱说话的处所,看来必有大紧要的事,请快快揭过下回来,必然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