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云:
鸳殿上,凤楼中,谁不思量恩宠浓。
不道笑时垂美盼,早如泣下赐青锋。
又云:
内不守,外相攻,惶惶教妾若为容。
双竖蛾眉孤倚剑,仇将薄命保危封。
话说梁主屯兵寿阳,势若泰山压卵。柳庆远只屡言天象未征,梁主不信,以为旦夕可破。一围就围了半年。梁主虽日夜攻打,奈杨灵胤百计防守,梁兵竟毫无用力。不期梁主提兵在外,朝内空虚,早有东昏侯旧日佞臣孙文明,今见梁主领兵远出,便聚集了万余死士,在总章观内鼓舞众人说道:“我等世受齐恩,莫非赤子,今萧衍篡位,杀戮齐氏宗枝,斩绝血食,凡朝中旧臣无不切齿。我今奉宣德太后懿旨,乘其远出,正是天亡之,宜速扫定京邑,洗涤宫闱,推齐氏有德主之。尔等若能尽力成功,富贵不小。”
众人听了,一齐应允道:“凡我齐民,谁敢不从。”
孙文明见人心归一,不胜大喜,因率领万余民兵,竟一哄杀了城中衙尉,又放火烧了神虎门,建康城中一时大乱。孙文明得志,遂引兵进攻台城,放火劫杀。张弘策聚集宿卫禁兵,开门接战,怎奈城中巷道窄狭,人烟凑集,不能施展。孙文明俱是步卒,沿塞巷杀来,慌了俱躲入人家,这边追去,那边又来,混来混去,一时不得扑灭。张弘策只得退入台城,严兵督守,遂入正宫来见郗后说知。
郗后大惊,因说道:“今孙文明之祸无非是一辈乱民,相聚横行,必无纪律,定不同心,若紧守台城,散大言惊怖之,不久当自败也。须烦国舅如此这般,我再修书遣人往寿阳求救于主上,则一战而可擒也。”
郗后连忙写书付与张弘策。张弘策即差人星夜潜出宫门,过江求救去了。张弘策听了郗后之计,果有机见,遂令军士四下传言,说梁主寿阳得胜,不久大军即归,不杀百姓,只杀乱民,尔等好百姓宜各闭门保全性命。此言传出,果是这些乱民之中,听见梁主得胜就回,便躲的躲,藏的藏,散的散,俱潜在家不敢出来。这孙文明先前乘兴,一时鼓舞了这些愚民,蜂团蚁聚,撸袖揎拳,大家助威添势,却原无刀枪盔甲旗仗马匹,及听了此信,早散了一半,只有这些不怕死的又希图攻破了宫中,抢掳金银,心不肯死,只得跟着孙文明耀武扬威,西团东聚,公报私仇,打家劫舍。张弘策见这些乱民亦散去了一半,满心大喜,遂领兵时常冲杀了一半,然终不能杀退,只得紧守官门以待救兵。
却说梁主正督兵攻城,忽有建康报到,报紧急军机,便直入帐中将郗娘娘手书献上。梁主看了大惊,即传令留下军士三十万,着韦睿、王国珍、陈刚、吕僧珍攻困寿阳。遂同了柳庆远带领诸将一齐起身救援建康。连夜兼程来到石头城,梁主已先使人晓谕城内道:“若百姓闭门在家者不杀。”
于是百姓俱躲入家中。只有孙文明这些乱军,正在四下攻城抢掳,今忽听见梁主大军已回,俱吓得心摇魄散,大家四散奔逃,怎奈家家闭户,只在满街乱跑。这些梁兵梁将入城,见在街上行走的即系乱民,一齐动手,就如砍瓜切菜,只杀得尸首填街塞巷,不一时尽皆杀完。张弘策亦引兵杀出,迎接梁主入朝。众将陆续献功,王茂、冯道根已擒缚孙文明并以下伪将二十余名,俱陆续擒到。梁主即命绑缚游示三街六市,三日后,俱凌迟在建康市中。遂出榜安民,以往一概不究,又不许有人告发。一时城中平复,百姓如故。
次日梁主早朝,各官皆表称贺。梁主遂命治膳司,设太平筵宴,宴会群臣。不一时摆上筵宴,宴左文右武,济济锵锵,一霎时八音乐奏,海错充筵,真是非凡。但见:
文臣济济,奉一人于日月中天;武士锵锵,会千官于芙蓉阙下。春满建章,百转流莺聒耳;晴熏赤羽,九重春色醉人。食出上方,有的是龙肝凤髓、豹胎猩唇、驼峰熊掌、鹗灸鲤尾、山珍海错,说不尽八珍滋味;乐供内院,奏的是咸池六茎、五英大章、萧韶大夏、大濩大武,听不穷九奏声音。班僚中衣裳灿日,只见仙鹤服、锦鸡服、孔雀服、云雁服、白鹇服、鹭鸶服、黄鹂服、鹌鹑服、练鹊服,鞠鞠躬躬,或前或后;阶墀下弁冕疑星,只见进贤冠、鹡冠、蝉翅冠、鹊尾冠、铁柱冠、金颜冠、却非冠、交让冠,悚悚惶惶,或退或趋。奉温纶于咫尺,尽睹天颜有喜;感湛露之均沾,咸知帝德无私。传宣锡命,彤去明中心之贶;匍伏进规,天保颂醉饱之恩。誓竭媚兹将顺,然君曰俞、臣曰岪,人非献谄;愿言不醉无归,然左有监、右有史、谁敢失仪。真可谓明良际遇,江左偏安,称一时风云龙虎之觞;地天变泰,金陵霸业,上万年悠久无疆之寿。
君臣欢饮多时,梁主说道:“朕今创成帝业,实赖诸卿文武赞襄协力之功。今日君臣同乐,岂可默饮,况文才之盛出于江左,卿等何不各出才思,或诗或赋,各擅所长,以志今日之欢。不识卿等有此兴致否?”
众文臣听了,一声齐奏道:“昔时八友独步江南,而陛下又超出寻常。今又念及文事,重立词坛,臣等才虽谫劣,各愿呈俚言,以资陛下一笑。”
梁主大喜,遂命近侍各付笔砚花笺。一时群臣各去推敲探索,梁主也自做了一首《金陵诗》道:
郁盘地势远,参羌百雉壮。
翠壁降霄际,丹楼青雾上。
夕月出濠渚,朝云生叠障。
梁主做完不一时,众文官或诗或词,各纷纷献上,也不能尽述,只录得有王僧孺的一首诗道:
回舆避暑宫,下辇迎凤馆。影漫轻烟转,霏微高云散。
梦草亘岩垂,高枝超天半。回风稍骛水,落花渐斜岸。
妙舞骊行云,清歌入层汉。时颜畅有怀,德音良已粲。
梁主一首首看去,不胜大喜,也将自已做的《金陵诗》传示群臣,群臣看了互相交赞了一番,梁主使内侍洗爵更酌,君臣又饮。忽梁主对张弘策说道:“前日孙文明作乱,几令宫阙颠覆,实赖国舅保全,其功莫大矣。”
张弘策连奏道:“前日台城危在旦夕,微臣虽效抗御之力,然解散贼众,实皆娘娘之妙算,臣何敢冒窃后功。”
梁主听了又惊又喜,因问道:“我郗后定何谋,国舅可细言之。”
张弘策因奏道:“前日巷战,利于步不利于马。臣往东扑灭,被西又蜂拥而来,臣向北追杀,南又蚁聚而来,若欲追赶,又恐失了近地。郗娘娘因与臣商议道:‘城中作乱者,无非愚民听信孙文明之鼓惑耳,焉有人人作乱之理,若不分皂白一例乱杀,人心岂服。莫若先以好言安顿之,再以失言威镇之,则良民自散矣。’臣尊懿旨,晓喻城中,扬言陛下即归,百姓闭门自守者勿杀。自此,从乱之人早散归大半,为得候陛下回兵,一时扑灭。实与臣无预也。”
梁主听了大喜道:“朕入城之日,亦以民无全乱,许其闭门,不意吾后亦有此谋,真可谓夫妇同心矣。夫妇同心则家道成,家道成而国可治,国可治而平天下不难矣。”
一时群臣皆贺,又饮多时,俱各尽欢而散。
梁主见郝后美貌绝伦,又有才能,满心欢喜,退入宫中,见了郗后忙用手相搀,满脸笑容说道:“不意御妻有如此御敌应变之才,今日若非弘策国舅说明,朕尚不知。”
郗后亦笑说道:“此皆陛下应运之福,贱妾一时心灵想当然耳。何才之有。”
梁主因用手接着郗后的香肩说道:“自今以后,朕与御妻半生劳苦,今成富贵,当日夕寻欢以尽夫妇之好,方如我愿。”
遂命宫人设宴,与娘娘欢饮。不一时宫娥承值,内监趋忙,梁主与郗后并肩同坐,觥酬交错,说不尽皇家富贵,也讲不尽百味珍馐,众宫女又吹弹歌舞,曲尽高山之乐。梁主乘着酒意,对郗后说道:“贤后自入官以来,朕日总万机,又因戎事倥偬,无一日之暇,不曾与贤后游玩宫中佳处,若不游玩一番,焉能知天子之尊。明日与御妻细细领略方妙。”
遂分付近侍:“朕与娘娘明日游宫,可传示各宫各院,俱要准备齐整伺候娘娘,不可违慢。”
近侍领命即分头传谕去了。梁主与郗后直饮得尽兴,携手还宫而寝。正是:
帝后既已贵,情当别样看。
分明五夜乐,疑是万年欢。
梁主到了次日,早朝罢,回入官来,宫娥内侍已伺候停当,梁主即携郗后同车共辇,宫女跟随入得宫来。端的是非凡,怎见得,但见:
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晨星,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疑三苑仙家;金陛瑶阶,俨是九天帝阙。帘拢回令,锁万里之祥云;香气氤氲,结一天之瑞霭。红胜锦,白如绵,丹墀内有奇花异草;娇解语,巧能言,曲槛中有怪兽珍禽。亭榭中红香嫩绿,四季春风吹不谢;楼台上翠绕珠围,一天明月去还来。凉飙度杨柳横塘,金气入芙蓉小苑。影娥池上好风流,鹊楼中多富贵。画栋朝飞南浦云,真是奇观;珠帘暮卷西山雨,果然胜赏。
梁主与郗后到了宫中,一时间三十六宫,七十二院,三千粉黛,八百娇娥,无数宫嫔彩女尽来争奇献媚,竭意奉迎。梁主与郗后游到一宫,必留连一会;到一院,必停坐片时。真不异行游蓬岛,坐卧丹邱。梁主到此田地,看见这些蛾眉皓齿,蝉鬓云鬟,一时情动,按纳不住,只见着郗后在前,不好十分露相。郗后见了这些光景,心中好生不快,却又不好现于颜色,只推着去看花看柳,或调笼中鹦鹉,或惊水石鸳鸯,却心中暗暗沉吟,凝神不语。因想道:“他今为帝,我今为后,岂比得当时一夫一妇偕老白头。况宫中这些女子,焉能使他个个守我法度。若不放松,我一人如何防得这许多。不但不能使他两下无染,反要使他瞒我做事。若使瞒我做事,必以我为可厌之人,岂不将我与梁主的恩情转看得疏了。我如今须如此这般,则尽入我计中矣。”
郗后主意已定,意全无防忌,反欢笑自然。因对梁主说道:“妾闻大舜二女,文王四妃,后世皆颂其贤,不曰其过。今陛下以一阳而统驭群阴,若之密云不雨,是空负繁华,则与庶民何异。乞陛下万勿视妾为妒妇,而拘拘束束以伤《周南》之雅化。”
此时梁主正被这些女子,一如娇花含笑,一如春色撩人,已引得目乱神迷,一身无主。忽听得郗后的这番美言,有意要放松他一线,叫他活动,便认为真,不觉满心大喜道:“贤矣哉!御妻之言也。不独证今据古,识见超群,而一点仁心意爱,欲使朕布大地春阳,万物尽沾雨露,千载之下,必以御妻为贤后矣。”
郗后听了只得含笑谦谢。于是梁主就与这些宫女说说笑笑,轻轻薄薄。这些宫女中,也有畏惧郗后,不敢上前招揽的;也有的疑着郗后,说话未必是真心,后来必然有祸,便悄悄避去的;也有竞信郗后之好意的,今见梁主调情挑拨,无不欢欢喜喜,心领目受。
且说内中有一苗妃,却生得妩媚绝伦,年才二八,与众宫人大不相同。你道她果是如何,只见她:
黛绿双蛾,鸦黄半额。蝶练裙不短不长,凤绡衣宜宽宜窄。腰肢似柳,金步摇曳。翠鸣珠鬟发如云,玉搔头掠青拖碧,乍回云色。依依不语,春山低度波光;脉脉含情,秋水幽妍清倩。依稀似越国西施,婉转轻盈;绝胜似周家褒姒,艳冶销魂。容光夺魄。直个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梁主见了,十分注爱。先以言挑,继以目送,这苗妃竞喜喜欢欢,默然领受。真所谓愿得君王宠,死后骨犹香。与梁主调笑得甚浓,十分着相。郗后见了这般光景,只得对梁主说道:“陛下且再游乐片时,妾有事回宫,不得奉陪,恕罪,恕罪。”
梁主见郗后明放,不胜欢喜,便说道:“御妻既然有事先回,朕略停片刻即回矣。”
郗后便别过,自带了宫娥而去。梁主见郗后转身,满心欢喜,便不避众宫人,竞将苗妃接入怀中,坐于膝上,说道:“不意贤卿如此解人,几令朕身心欲狂矣。”
苗妃道:“贱妾自入官来,自愧葑菲陋质,不足感动君王,虚度岁月而已。不意昨夜三更得一奇梦,梦见龙绕妾身良久,龙飞在空中踊跃。妾惊喜仰面视之,不期发内脱下玉簪在地,连忙拾起,已为跌碎。今蒙陛下顾盼殷殷,情如胶漆,正应龙绕之兆,但玉簪之碎,大非佳兆。然既蒙陛下于众人之中独眷注于妾,则妾之知己也。倘叨半臂,死何憾焉。”
梁主见她说出一死字,便搂定苗妃香肩说道:“一沾宠幸,富贵皆同,决不使卿落后,不必过虑。”
这些宫城内侍,见他二人如此相怜相爱,岂有不来凑趣奉承,便连忙去整了美酒佳肴,送入宫来。梁主与苗妃并肩而坐。使宫女浅斟慢饮,直饮到红日西沉,梁主一团兴致,便携了苗妃到他院中。苗妃便重熏兰膏,换着轻罗,在灯影之下越显得万千娇媚。左右宫女进上香茶,二人饮罢,梁主情兴勃勃,不能久待,因笑对苗妃道:“早上阳台,勿使欢娱夜短。”
苗妃含笑不答而立,梁主便走近前,轻松玉扣,笑解罗襦。左右宫女也上前与梁主脱去袍带,除下冠帻,梁主与苗妃携手上床拥入鸳衾。而云雨之间,苗妃矜矜持持,便低低说道:“贱妾年幼娇花,未轻风雨,乞陛下好善护持,勿令人苦楚。”
梁主便轻怜轻惜,徐疾悠扬。而苗妃柔声婉语,已自万种堪言。不一时,而海棠初着雨矣。二人事毕,遂相偎相抱,恬然而寝。正是:
爱欲于人莫大焉,肯教性命碍情缘?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却说郗后一时高兴要做好人,便独自回宫。也只说梁主只好调些宴趣,不敢瞒她做实功夫,不久就回。不期坐至更深,只见不来,再差宫人来打听,宫女早说道:“今夜皇爷驾幸苗妃,奴婢去时已成好事,而入梦乡矣。”
郗后听了,不觉颜色顿异,却又不好发言,呆定了半响,方对宫女说道:“皇爷既然不来,可将宫门闭好,你们自去罢。”
宫女遂自退出。郗后独自一个对着一盏孤灯,手托香腮,坐一回,想一回,又恨一回,只觉得十分无聊,长叹短吁,不禁要落下泪来,便没奈何,只得上了龙床。又一时间再睡不着,便翻来复去,咬牙切齿恨道:“苗贱人这等大胆,公然夺我恩爱,目中全无有我,少不得死在我手中。”
又想道:“我既做好人了,还须如此这般,不可使他窥破方妙。”
郗后便一夜无眠,只至五更,方才睡着。
却说梁主与苗妃一夜恩情,千般爱惜,到了五更早朝时候,梁主只得起身。众宫娥内侍俱来服侍。不一时出朝,受了百官朝贺,君臣接见一番,然后退朝。梁主回入后宫,却自己心内觉得不安,便不好竟走到苗妃宫中快乐去,只得走入正宫来见郗后。郗后正梳洗未完,一见梁主走来,便连忙立身来,满脸笑容,迎着说道:“陛下昨夜新婚燕尔,今又早起视朝,殊为劳苦,妾正欲趋贺。”
梁主忙陪笑脸,用手扶着郗后香肩说道:“昨承御妻施仁,朕勉强行之,以广贤后之德,然反之于心,至今实觉抱歉,今欲不复去矣。”
郗后听了笑道:“从来民间新婚必须满月,或以百日,不可远隔,何况陛下乎。妾早已吩咐宫人备酒于苗妃宫中,请陛下与新人盘桓,使妾亦吃杯喜酒何如?”
说完便唤宫人们伺候。梁主见郗后如此凑趣,便满心欢喜,称谢不已。却又不好就走,只得坐在郗后台边,看郗后理发画眉贴钿,恭等郗后事完同去。
等了半晌,郗后方整理完。盥手过,又笑说道:“有劳陛下久等,妾之罪也。”
遂换过衣服,同着梁主共辇而来。宫女早去报知于苗妃,苗妃连忙出来迎接入去。梁主先开口说道:“娘娘备喜酒特来与朕庆贺新婚,尔可拜谢。”
苗妃忙拜谢说道:“贱婢蒙娘娘一与,得近龙颜,已出万幸,焉敢复蒙言贺。”
郗后道:“理所然耳。”
不一时,笙簧迭奏,酒馔具陈。梁主与郗后在上面同坐,苗妃旁坐,三人共饮。直饮到更阑,郗后起身辞出,依旧让他二人取乐。梁主吃着甜头,不上半年,在宫中又拣出色者,已幸过大半。其余老成知窍的,如吴淑婉、阮修容等绝不来争此邀宠,有事来见,无事只在自己宫内寻芳取乐。梁主在宫中朝欢暮乐,十分快意。而郗后竟若不闻,坚忍于心。此所谓:
漫道恩深恨亦深,强将笑面隐坚心,
谁知剜割他年死,不在他年已在今。
若这样看来,梁主岂不是蹈乱亡之迹,袭宝卷之淫欲,则几几乎天下殆矣。但梁主沉于酒而不为酒困,溺于色而不为色迷。每日鸡鸣先起,五更视朝,亲贤远佞,日与贤士大夫相接,所言者,皆治国安邦之切要。只等政完事,方入宫享用。所谓乐而不淫,又何害于国家乎,所以朝中莫敢议其过失。
此时天监五年。一日,梁主视朝毕,正欲回宫,忽又报到,说北魏义阳守将辛祥、娄悦二人,引兵十万夺取郢州、雍州二处,锐不可当。梁主见报大惊道:“雍、郢乃朕起义之首地,安可失寸土与人!”
遂传旨以柳庆远为大帅,带领一班战将,付军马十万连夜救援二处。柳庆远领旨,即日辞朝,星夜领兵前去不题。
过了多时,梁主一日视朝毕,因说道:“寿阳一城坚持不下,何以称威。须待朕自去方能成功。”
遂又传旨,挑选了十万精兵,备了许多粮草、布帛、衣甲、牛酒,择日带领诸将渡江。不日到了泗州,梁主依旧在孙叔敖殿中作行宫,在前诸将皆来朝贺。梁主将带来衣甲、牛酒、粮草、布帛,命诸将分给军士,遂督军昼夜攻城。这寿阳围困日久,城中兵将一时力怠,却被韦睿、王国珍乘其有隙,二人并力攻破了外城,梁兵便一齐涌入,围了外郭。寿阳大臣兵将惊惶,一时无措。杨灵胤忽聚诸将定计说道:“今梁主自来,志在必得吾城。奈无柳文和在内,然梁主驭将有法,将自尽力,其锋甚锐,难与交锋。吾如今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无不坠入吾计矣。”
请将正然无法,忽听了杨参谋之计,果然奇妙,便一齐欢喜道:“惟命是从。”
杨灵胤便使人在城上一时遍遍竖起降旗,又将城内科理停当,差人赍了降表,竟到梁主军中拜纳,献上梁主。梁主使人拆开,视之道:
寿阳将士等,谨拜将于大梁天子。臣闻识时务者,不失令名;知天时者,苟全性命。今陛下天兵赫赫,屡困寿阳,守卒惶惶,岂容梗化。而向来负固,非不知天意久归,实因义之有在,不敢造次失身。今城中军卒被锋镝之惨,庶民遭饥疫而亡,相枕而死者,已过半矣。欲恤民命,故不得已而举城纳款,以昔之齐地,今日归梁,还是一家。乞陛下统兵入城,抚绥士卒,以苏万姓。念臣等悔过之诚,不加斧钺之诛,不胜幸甚。
梁主看罢,不胜大喜道:“早得寿阳一日,免一日百姓之苦。”
遂准其降,约定次日入城,打发来使而去。梁主即传令撤开军马以待。到了次日,杨灵胤差卢渊、王英、郁贵、张通出城入梁军中迎接,大开城门,又使数百老人执香跪于两旁迎接。梁主见了大喜,遂带了数十员大将军卒拥护,望城中而来,魏将皆在前引道,槊兵将已入城了百余,然后梁主在马上缓缓而进。刚入第二层门关,杨灵胤等此时俱伏在城上闸板旁边,见梁主进了第二层门关,忙使军士一齐举刀割断绳索,豁喇一声打将下来,又一连数声炮响,两下伏兵齐起。此时梁主绝不疑心,正一马走至闸下,忽听见一声响亮,有物直从头顶上打下,有如青天霹雳一般。忙大叫一声:“不好了!”
却亏陈刚紧贴身护卫,一眼看见闸板下来,忙用双手托住,梁主便勒马回头奔出城外。陈刚大叫道:“凡我兵将,快快出城!”
这些梁兵梁将先入城者知道有变,便一齐奔出城来。城中伏兵急急赶来,陈刚早把这千斤闸板放下,拦住魏兵,却不得出城。他方转身而走,惟城上箭羽交加,梁兵未免受伤。梁主归到帐中,喘息了半响,方怒说道:“今日若不亏陈将军大力,朕命休矣!”
遂立誓攻取寿阳。一时大小三军齐心戳力进攻,杨灵胤只得遣将出战。怎奈将士懦怯,战不数合即入城闭门。杨灵胤见兵弱将懦,一时无计,只得死守。
原来北魏当初乘宝卷荒淫之时,乘机窃掠了寿阳。知是重地,恐有疏虞,因设立三关。封了一个任城王拓跋澄在此坐镇。任城王因见魏主另差兵将把守,他便不甚料理守御。今见兵将敌梁兵不过,连外城都失了,干系到他,只得出来相帮守御。见杨灵胤用此妙计,又被梁主走脱转致急攻,也一时无法。幸得他太妃孟氏见王与众将束手惊慌,无一良策,因对任城王说道:“今城危在旦夕,而王无一奇计退敌。则魏王往日将此重城封王是何意也?且寿阳一土关系五十二城疆界,系魏国社稷之安危,王独不虑乎?王果无策,可将兵符付我,我自有应敌之策。”
任城王听见太妃孟氏有应敌之策,遂大喜道:“若太夫人果能如此,真魏主之福也。”
遂向杨灵胤取了兵符,送与孟氏。孟氏受了,真是会家不忙,便走入宫中,去内外锦衣,穿上战裙铠甲,双悬佩刀走出殿来。扳鞍上马,竟到城上激励将士,劝以赏罚,井井有条。将士皆欢呼激励,情愿死力。孟氏因说道:“今梁兵攻我内城,已深入重地,若不出兵击之,岂能久存。明日一面开城接战,杨参谋一面令人逗出,求救扬州刺史萧宝寅,彼怀报仇之念,必勇往而来,则此围可解矣。”
杨灵胤与诸将听了,齐声称善。到了次日,孟氏带领诸将开了南门放下吊桥,孟氏领着卢渊、王英、元丽、牛武一班战将杀出城来,立了营寨,摆下战场。梁兵见城中有兵马出城,遂分开围势,将人马摆列。只见魏阵上有一员女将在阵前指挥军士,大家惊惊异异。不一时,那员女将领着随身五百铁骑,一马当先冲出阵来。你道这孟氏如何打扮,果然骁勇异常,只见她:
蝉鬓金钗,双压凤鞍。宝镫斜踏,连环宝甲衬红霞。绣带柳腰,端跨霜刃,把雄兵乱砍。玉纤将猛将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孟氏当先出马。
梁主看见魏阵上有一员女将出阵,因对众将说道:“魏人计穷力竭,使女人来搪塞退敌,岂非可笑。”
说未完,只见那女将抡动双刀,带手下人五百军丁,一齐滚入阵前。早有昌义之提着一条浑铁扁担,一骑冲出截住孟氏,说道:“我笑你魏国无人,寿阳英雄俱被我梁国诛尽,却要你妇人家出头露面,我们男子汉不与你计较,快回去罢。”
那孟氏听了竞不言,只低着头将马一夹,径奔昌义之,手中抡动双刀上三下四,左五右六,先前见人使刀,后来只见刀不见人。一团白气只在昌义之头上边乱滚。昌义之见了不觉大惊,忙将手中浑铁扁担架住。一上手大战了五十余合,昌义之并不能讨得半点便宜,暗暗喝采道:“不料这泼妇有如此好手段,须用计擒她。”
忙将马一拍往前径走,孟氏随后赶来。昌义之见了孟氏渐近,接弓在手,飕的一箭射来。那孟氏绝不慌张,见箭来近,用手接住道:“别人怕射,我却不怕射。”
说不完,昌义之又一箭射至,亦被孟氏接了。昌义之见不能伤他,兜转马头复又杀来,任城王恐太妃有失,忙遣卢渊、王英、元丽、邢峦一齐杀来。梁主亦使王茂、吕僧珍、韦睿、曹虎出马,两下混杀,直杀得愁云叆叆,杀气朦朦,魏阵上早有一将冲围而去。魏军虽有孟氏英勇,怎当梁兵势大,越杀越多,竟将魏兵围裹。
孟氏正杀得性发,不期曹虎的战马一个前失,将曹虎掀跌下马,被孟氏手下军卒横拖而去。昌义之见曹虎被捉,便寻着魏将只是乱砍乱杀。王茂也捉了魏将邢峦。只杀到日色西斜,两下方鸣金罢战。梁主计点将士,只不见曹虎。昌义之说知,方晓得被捉,梁主听了不觉顿足伤感。却有人报来说道:“曹虎尚不曾死,解入城中去了。”
不一时,王茂解了邢峦入帐请功。梁主忽然大喜,忙下坐位亲自解缚道:“有犯将军,望乞海涵。”
邢峦自忖必死,忽见梁主加礼不杀,只得俯伏拜谢称臣。梁主道:“朕今使人送将军回去,换回曹虎,乞将军周全放归,感德不小。”
邢峦拜说道:“臣感陛下不杀之恩,敢不尽言。”
梁主即着人送邢峦出阵前换回曹虎。只因这一换,有分教:魏人献计,黎庶遭殃。欲知曹虎的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