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却笑道:“怕他怎的?如果把俺们也当女强盗捉去这才是大笑话哩。”
王元超、瑶华听她这样一说一齐大笑起来,笑声未绝,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颇为洪亮。王元超等三人闻声,又复回到隔壁那间屋内,却见门外立着一个清瘦的小老头儿,一张高颧通鼻的脸蓄着两撇八字黑胡,戴着一顶翻沿韦陀金毡帽,帽沿前面缀着一颗比黄豆还大的明珠光芒四射。身上却又穿着灰布短袄,束上一条二蓝湖绉旧汗巾,巾上挂着一支短短的旱烟袋,下面高统粗布白袜套着一双寿字挖云双梁厚底鞋,一手提着几件包裹,一手盘着两枚通红光亮的雌雄核桃。未进门先自目光霍霍向王元超打量一番,然后慢吞吞的把手上包裹一举,笑嘻嘻的说道:“这几件包裹是客官们驴鞍上取下来的,恐客官们早晚要用特地送进来的。”
王元超慌忙走到房门口接过包裹,却看得这老头气度不凡,不象店中杂役,便也含笑点头道:“老者无事,何妨请进来谈谈。”
老者略一谦逊竟自昂然直入,一进房内向王元超、双凤抱拳为礼,便呵呵笑道:“怪道今天一早鹊来报喜,原来有三位这样豪杰下降。小老儿高兴已极,不嫌冒昧,借送包裹为由特地进来拜识拜识,还请三位宽宥为幸。”
王元超等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吃了一惊,慌接口道:“在下到灵隐进香路过贵地,因过江不及暂宿一宵,老丈称为豪杰未免过奖了。”
王元超一面答言,一面已把手上包裹搁在床下,回转身正想同那老者接谈,不料老者指着床下包裹又大笑道:“小老儿一生闯荡江湖自问双眸未瞎,竟也识得英雄。就是包裹内那口宝剑,也早已告诉俺哩。”
原来双凤两口宝剑因为尺寸不长贴身带着,只有王元超新得的那柄倚天剑携带碍目,一路用包裹包好拴在鞍上,不料被这老者点破,王元超同双凤都吃了一惊。正想用话支吾,那老者又抢着说道:“诸位不必惊疑,容小老儿慢慢奉告。俺是本地人,姓来,贱名锦帆,早年江湖上曾送俺一个绰号叫瘦大虫,年轻当口也曾单身匹马走南闯北了十几年,洗手回乡以后承本县抬举,又做了十几年捕快头儿。仗着平日江湖上朋友多面子上兜得转,倒也没有失过脚。一直到了五年前将近望五当口,想法退了卯,把一生积蓄撑起了这个小小客栈,生意倒也说得过去。光阴如箭快,现在小老儿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腰脚也不比从前,只在这点小买卖上照管照管,绝不与闻外事。间或有几个四海英雄来此息足,攀点交情尽点地主之谊,便已心满意足了。今天最先那位甘老先生降临,小老儿暗中一留神着实吃了一惊,平时江湖上的英雄无论识与不识,一经落在俺的眼中,这人本领大小便可揣摩八九。独有那位甘老先生龙骧虎步,竟是生平未见的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正要乘机交谈,不料他已匆匆而出。等到三位随后光临,小老儿自然格外留神。不是小老儿故意当面乱诌,象三位同那甘老先生都是俺生平难遇的人物,岂是江湖上意气朋友所能及的,怎不教俺喜出望外。所以借着送包裹为名,急急进来拜望。哪知鞍上有个长长的包裹松了扣儿,溜出剑鞘来,小老儿对于宝剑略知一二,不禁随手抽出一看,又是大大的一惊!平常人哪有这样宝物,便是武艺略差一些的也使不了它,益发认定诸位是非常人了。”
来老头一口气说明来意以后,便向王元超等探问帮族。
王元超虽然看出来老头并无他意,总是萍水相逢,只含糊其词的说了几句,连三人名姓也不敢实说,只张三李四的报了一阵。来老头何等精明,也不多问,只一味添茶添水的殷勤招待了一阵便也告辞而出。可是自从来老头出去以后,王元超这间房内顿时与众不同起来。店伙们不待王元超招呼,也不等到上灯时候,竟自动调开桌椅在房内摆设了一桌丰盛精致的筵席,霎时水陆并进珍错满案,说是本店店东替客官们洗尘的,王元超连连阻止,已是摆得整整齐齐。可是那位来店东却不进来陪客,意思之间,似乎有女眷在房不便奉陪,这一来王元超倒弄得没法摆布。舜华笑道:“这位来店东也是个有心人,既然如此不好十分峻却。倒是席无主人却不便叨扰,再说俺们二师兄尚未到来也须稍待。”
正说间忽听得门外甘疯子呵呵大笑,已挽着来老头同跨进房来。王元超等慌向来老头逊谢道:“俺们萍水相逢,怎好如此厚扰。”
一言方出,甘疯子破袖乱舞摇着手大声笑道:“有酒有肴理应叨扰!来老丈也是我辈中人,不要辜负他一番美意。来!来!来!坐下再说。”
来老头大喜,一翘拇指大声道:“甘先生真是快人,三位万勿再谦,俺先敬诸位一杯。”
说罢从身旁店伙手内夺过酒壶,向各人杯内一一斟满,使趋向主位,甘疯子也虎躯一矮,坐向首席。王元超、舜华,瑶华只得依次就座。甘疯子首先笑道:“此刻俺一进店门,这位来老丈便倒屣出迎一见如故,且说预设盛筵相待。恰恰碰着俺是个老饕,听得有酒忙不迭把主人拉将进来了。”
来老头大笑,流水般斟过酒来。甘疯子猛的用手一接酒杯,微笑道:“且慢,俺们同来老丈萍水相逢竟蒙盛筵招待,足见老丈生平好客豪气凌云,可是俺还邀着一位佳客不久就到。这位佳客与老丈大有渊源,这一席酒倒真凑巧。不过俺这首座,还应让与这位佳客才是。”
甘疯子这里一说,非但来老头捧着酒壶摸不着头脑,连王元超、双凤也是不解。来老头愣愣的问道:“这位佳客究竟是谁呢?”
甘疯子微笑道:“客到就知,且虚左以待添好杯箸,静候光临便了。”
说毕指挥店伙,在舜华上首添设了一座。
这时天已昏黑,来老头格外讨好,命店伙在房内点起十几支明晃晃巨烛,光辉满座格外精神。可是甘疯子并不吃酒,只同来老头谈些江湖上勾当,一面谈天一面时时留神天井外边。众人看他这样郑重其事,不知道这位佳客是何等人物,尤其是王元超暗想这位师兄平日眼高于顶从来不肯这样低首下人,何况连酒也不肯先吃非恭候那位佳客不可,这真是稀有的事了。各人胸头正在起了疙瘩当口,甘疯子忽向门外招手道:“佳客己到,快请进来。”
语声未绝房内烛影一晃,门外飕的窜进一个人来。众人急看时,只见来人亭亭玉立却是一个女人,而且就是白日衙门木笼内逃走的女强盗,这时一身装束,还是白天所着的夜行衣着。王元超、双凤等虽然觉得突兀,料得甘疯子与她定是素识,倒也奇而不奇,独有那位设筵款客的来店东,一见进来的女子宛如逢了恶煞,倏的脸色大变!立起身就想退出房外。甘疯子一抬身两手一拦,呵呵大笑道:“老丈休惊,俺特地把她邀来替你们解释误会的。非但解释误会,说起她的身世同老丈也不是外人。哈哈,你道她是谁?她就是诸暨县村包天胆包老英雄的千金,芳名翩翩两字,从小生长深闺不谙江湖勾当,这几天因寻找她的胞兄包立身到杭州亲眷家耽搁几天,回来路过此地,不料你把自己世侄女,竟当作女强盗捉起来了。”
话犹未毕,来老头额上青筋支支绽露,满头大汗粒粒显明,瞪着眼张着嘴,气吁吁的连声喊着:“啊哟!……,这,……”
这了半天,伸着颤抖抖的手指着包翩翩说道:“你……你真是包天胆老哥的后人吗?”
翩翩莲步轻移,走到来老头面前,先自福了一福微微笑道:“甘师伯说的一点不错。先父去世时侄女同家兄尚在年幼时代,几位先父的友好都隔绝多年。今天没有甘师伯提起,还不知来世叔也是先父的好友哩。尚乞世叔恕侄女失敬之罪。”
说毕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来老头忙不迭哈腰还礼,一伸手扶起翩翩,把脚跺得震天价响喊道:“该死!该死!俺愈老愈糊涂,竟把自己人凌辱起来,教俺这张老脸往那里摆!罢了!罢了!这也是俺的报应到了。”
一面说一面连连挥汗,真有无地自容之概。甘疯子看他急得这个样子心里暗乐,谁教你不安本分替官府作走狗?倒是包翩翩看得过意不去,劝说道:“世叔且自宽怀,好在侄女已自脱身出来。这事论情,侄女自己也感大意。现在事已过去,侄女已同甘师伯商量过,还要请来世叔帮忙替侄女洗刷不白之冤哩。”
来老头满面惭惶说道:“姑娘你哪里知道?想当年俺同你们尊大人同门学艺,后来又在江湖上同事多年,承蒙天胆老哥看待得同手足一般,江湖上的勾当同身上一点薄艺,一半还是令尊大人指点的。俺饮水思源怎不惭愧!那时俺从江湖洗手回乡,尊大人业已去世,俺曾到府上痛哭一场。那时姑娘同你令兄都还年幼从令叔度日,俺看令叔一脸仁慈,家境也颇为富裕,所以俺也放心。一直到这些年,还时时惦记哩。不料姑娘已长得这样出色,却被俺误打误撞的弄出这档事来。再说俺这些年早已不问外事,偏逢着本县张公祖同俺有点交情,一时情面难却,应允帮他一臂之力捉那女强盗,万不料误把世侄女当作歹人!这事传扬开去,我一生名气也都付诸流水了。有这两层原因,教我如何不痛恨呢?姑娘此刻所说要我帮忙,只要能够洗清姑娘的声名,小老头就是粉骨碎身倾家荡产誓不皱眉。”
甘疯子看他一脸诚惶诚恐之色暗暗点头,知道这人心地不恶尚是豪侠本色,便呵呵笑道:“我替你邀来这位佳客应该首座么?我有酒不喝,定要等这位佳客到来,教你这席盛筵师出有名。现在我可酒瘾大发,有点等不及了。”
来老头慌向甘疯子一躬到地道:“甘老英雄你这番成全,教我终身不忘,包侄女是我自己人,还是您首座为是。时已不早,我还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快请客坐吧。”
甘疯子笑了一笑也不再谦让,便替包翩翩向王元超、舜华、瑶华三人引见,舜华、瑶华早已拉住翩翩的手问长问短亲热非凡。
来老头就让翩翩坐在瑶华肩下,同自己主位又恰好贴近,又吩咐店伙不准向外面透露风声,众人又重新把盏入席细斟浅酌起来。席间众人请来老头先说这事如何起因,究竟这女强盗做的何种案子?来老头一面替众人斟酒一面说道:“说起那女强盗并不在本县做案,系在对江杭州钱塘县做了十几起巨案,照杭州捕快所说,那女强盗做的案子非常离奇,每逢绅宦人家喜庆日子,女眷们争丽斗富一身珠光宝气当口,女强盗即大显神通来去无踪无影的满掠而归,而且总是捡着价值连城的宝物下手。
这样做了几次,只把钱塘县一般捕快跑得腿烂兀自找不出一点线索,连那飞贼是男是女,是独脚还是合伙还不知哩。直到月前杭州巡抚的老太太做七十大寿,全省大小官员挖空心思想从寿礼上走一条捷径,各色珍贵寿礼络绎不绝的往巡抚衙门送了进去。外边的人都说这一次不比寻常,那飞贼恐怕也只有光瞪着眼不敢下手了。巡抚衙门内也知道外边飞贼闹得厉害,内宅贵重礼物堆积如山,不敢大意,从收礼这天起早已弓上弦刀出鞘,一般戈什哈同标营的兵勇彻里彻外昼夜梭巡起来,闲杂人等休想混得进去,这样总以为万无一失了。哪知到了寿庆正日的傍晚,正值翎顶辉煌笙歌迭奏之际,那位老太太把儿子孝敬的一副民脂民膏造成的八宝珈楠朝珠套在二品补服上面。这副朝珠各样什件都是一等的孩儿面的珊瑚、祖母绿的翡翠以及透水的红蓝宝石,这还不算,其中还镶着几颗樱桃大的真珠光芒四射,尤为稀世珍品。这位老太太挂着这副朝珠,被各大员的命妇众星捧月般捧在华堂中间受贺,颤巍巍仿佛在云端里一般。
等到受贺已毕开筵听戏,众人恐怕老太太年高受累,一大群丫环女仆又扶进内室,预备吸几口芙蓉福寿膏长一长精神,好去听戏。不料她大马金刀的向烟榻上一坐,众人正要伸手替她卸下那挂八宝珈楠朝珠时,只听得齐喊一声哎呀!便没有了下文。那位老太太抬头向众人一看,个个面色慌张呆立在面前做声不得。她自己兀自不知,还怒叱道,无用的奴才,快替我宽了朝珠补服,好好的装口烟让我接接力。她这样一怒,众人没法隐瞒,才慌慌张张向她胸前一指道,老太太的朝珠上哪儿去了呢?她听得吃了一惊,慌低头一看,果然胸前光彩全无。这一吓非同小可,这串朝珠比自己这条老命还看得贵重十倍,登时手足冰冷急喘上涌,似乎便要寿终正寝。众人大惊,一面替她捶背揉胸,一面分人连爬带跌去见那位巡抚大人。等到巡抚急匆匆进内宅,已听得那位老太太捶胸顿足如丧考*的大哭起来,哭声一扬,内外顿时弄得沸天翻地。巡抚一面宽慰寿母,一面传谕属下,立时把全衙封锁不准一人出入。这时戏也停锣了筵席也吃不成了,内外大小男女贺客个个心惊肉跳,你看我我看你,哪敢放半句屁。可是事也奇怪,那串朝珠众人亲眼目睹在老太太出来受贺时节,明明挂在胸前闪闪放光,怎的一进上房不到半盏茶时就忽然不见了呢?而且接近老太太的人,不是自己的子女儿媳便是常来常往的人员眷属,下人们也只老太太贴身服侍的几个丫环仆妇,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炯炯之下怎么一忽儿就会不翼而飞呢?再说内外账房堆积如山的礼物件件都是贵物,贺客中人员的眷属哪一个不珠翠满头,怎么一件不丢偏偏丢了寿母独一无二的八宝朝珠呢?
众人口里虽不敢出声,肚子里个个都这样思索。这时捕厅标兵戈什哈全体动员,捧着大令,不管你何等人物挨个儿要搜查一下。那般女贺客看得苗头不对,一齐走进上房请老太太自己搜查以明心迹。这样把偌大的巡抚衙门整个儿翻了个身,哪有八宝朝珠的影子。可是好好的一场大寿,这一来弄得瓦解冰消。那位巡抚老太太果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个无止无休,那一般男女贺客也个个抱着一肚皮怨屈,碍着上官名分,只好垂头丧气等着解严令下鸦飞雀散。当夜巡抚大人只拿属下出气,个个骂得狗血喷头。尤其是钱塘县的县太爷,前几桩绅宦人家的案子还未找着影子,又出了这一场天字第一号血海关系,眼看得这个七品前程断送在这串八宝珠上面了,最痛心的是巡抚衙门内礼物当中有他一尊一尺多高赤金麻姑,送进去时在戈什哈手中还花了不少门包,满望借这尊麻姑的金面官升三级。这一来非但枉费心机,还要吃不下兜着走哩。
可怜这位县太爷被巡抚结结实实申斥了一顿,还限他会同捕厅在三天内务须人赃并获。回到自己县厅同着那位捕头愁眉不展作了个楚囚对泣。那时节,咱们这位萧山太爷也正渡江祝寿,因为同那位钱塘县太爷同年兼同乡交情素厚,贺寿的一天寄宿在钱塘县衙门内,眼看得这位老同年,性命难保,便默然坐在一旁暗暗代为策划起来。说起咱们这位县太爷,同那位钱塘县却有天渊之别。她姓曾宫讳祥麟,字仁趾。少年登科,倒是个干练有为才智卓绝的人物。到了本县任上官声着实不错,上司也非常器重。来老头说到此处,甘疯子猛的酒杯一顿开口道:“嗯!原来是他。”
来老头慌问道:“难道甘老英雄也认识他么?”
甘疯子点头道:“且不打岔,你再说下去以后怎样呢?”
来老头提起酒壶又替阖席斟了一巡酒,接着说道:“当时这位曾太爷肚子里打了个底稿,向那钱塘县同捕头开口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出事当口我也在场,照我细想,在失事的前后一忽儿工夫接近老太太的都是女人,依我猜度,贼人大半是女的。发现以后立时内外严密封锁挨个儿细细搜查,那贼人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难插翅飞去。那串朝珠累累垂垂的一大串,如果藏在身边哪有搜不出的道理,而竟搜查不出来?这样你们就可想到搜查的时候那贼人依然混在贺客里面,可是那串朝珠却早已藏在预定的秘密地方了。等到搜查完毕贺客退去,那贼人乘不备时又把赃物取出,跟贺客们混出衙门去了。’钱塘县同那捕厅听得果然有理,好象黑暗中放出一线光明。可是一转念,那女贼带着赃物已出巡抚衙门,此刻鸿飞冥冥,偌大一座杭州城哪里去找这女贼呢?岂不是依然大海捞针么?他口虽不言,面上惨淡慌张的神色,一望而知。那位萧山县微微笑道:‘老同年,俗语说得好,急事缓办,这样剧盗岂是一时半刻所能缉获的?依我说,你先权且宽怀,慢慢大家想个入手办法好了。?钱塘县额汗如流两手乱搓的说道:‘年兄说得好自在的话,抚宪这样雷厉风行定下三天期限,你岂不知?怎能缓办呢?’萧山县一抬身在他耳边低说了几句,这位钱塘县登时打拱作揖宛如遇着救命天尊一般。这当口忽然外边又传进话来,说是抚宪大人传谕叫钱塘县马上进去。这一下在钱塘县耳朵里又象是一道催命符,又吓得浑身筛糠般抖起来。萧山县皱眉道:‘事到如今,只有小弟陪你去走一趟再说。’于是房内那位捕头把两位县太爷送出衙门,兀自不敢回进花厅,捏着两把汗静候二人回来。
直等到初更时分才见两位县太爷相将进来,一看钱塘县神色似乎眉头略展,一问所以,才知抚宪召见,因为贺客散尽以后又发现一桩希奇古怪的事。本日贺客女眷当中,有一位到任未久的藩台太太年纪很轻,生得花容月貌,是女客中最出色的人物,而且谈吐应酬件件来得。巡抚老太太虽是同她初见面,却爱她慧心美貌十分投契,送客时候老太太还纡尊降贵亲自送了几步,再三叮咛叫她常来走动。不料这位青年美貌的藩台太太坐上绿呢大轿前呼后拥的抬回藩台衙门,一群丫环仆妇早已在宅门口迎候,等到轿子落地一窝蜂争前打起轿帘,预备搀扶这位千娇百媚的阔太太时,只齐齐喊声啊哟!轿中却空空如也,哪有藩台太太的影子!这一下只把那位皤然白发的藩台大人宛如由万丈高楼失脚,一颗心直跳出腔子外去。问起这般轿夫差弁,却又咬定明明从巡抚衙门坐轿回来中途并未停轿,怎会凭空飞去?哪知祸不单行,偏偏这时管藩库几个吏目又慌慌张张的报称今天各县赋银上兑,点查藩库,忽然发觉失去库银万余两。这一来又把藩台吓得半死!几位细心的幕友,却觉得巡抚衙门刚丢了东西这边又丢了人,而且藩库又发现丢了银,三桩事同日发现实在太奇怪了。其中有知道东家底细的,说是藩台老夫少妻原非正配,这位太太新近从勾栏中物色来的。
藩台看她口齿伶俐貌又动人,便叫她出来应酬,马马虎虎充起正太太来,哪知出了这一个大岔子,活象小说中的一阵风被妖怪摄去一般。据几个轿夫说,这位太太是一个娇小玲珑的身体,抬在肩上本来轻如无物,又加太太出门关防严密,轿窗轿帘下得密不通风,所以一路抬来毫未觉得,更不知抬到什么地方丢失的。且不提幕友们议论纷纷,这时那位藩台急得象热锅上蚂蚁一般,在自己太太房内细细一检查不料又发觉失了许多贵重首饰。这一来把前后情形一琢磨,似乎这位太太并非无端丢失,其中大有道理,说不定巡抚老太太那串八宝朝珠也是她做的手脚。他这样一琢磨,由惊转恨由恨转怒!而且丢失库银的关系也非同小可,硬着头皮立时坐轿赶到巡抚衙门自请处分,并请巡抚通饬全省,定要缉获这位逃走的太太才解心头之恨。巡抚听得也大大的吃了一惊,想不到这样千娇百媚的太太竟是个女贼!可是这一来,八宝朝珠总算有个线索。立时传谕钱塘县进见告知此事,一面分头传令水陆各码头加紧追缉,写明女犯年貌画影图形,悬诸通衢,务获究办。这当口萧山县曾祥麟一同进见,仗着巡抚素日另眼相待替钱塘县说了几句好话,请求宽限。一面自告奋勇帮同办理,誓必拿获女贼以报知遇。巡抚也知道这样女贼神没鬼出不易擒获。素知萧山县曾令干练,难得他自告奋勇,就下密扎委他主持此事。曾祥麟奉委下来回到萧山,一心想破获此案见好上司,显显自己才干。就想到来老头是有名的老捕快,虽然退职告老,如果以礼相聘用面子拘束,不怕他不应承下来。这位县太爷这样念头一起,俺小老头儿的倒霉恶运就临头了。”
来老头说到此处,用手向包翩翩一指道:“嘿,天下也没有这凑巧的事。咱们那位曾太爷亲自驾临敝店求俺暂时出来一趟,俺也不得不应承下来。不料县太爷前脚才出店门,正逢着这位贤侄女独自到此,巧不过曾县令在店门上轿时又一眼瞥见了我这位侄女。叫我到了轿前低低说了几句,说是这年轻女子很象那位藩台太太叫俺留神。俺送走了曾县令回进店来,包侄女已看得好一间上房闭门高卧起来。俺看得包侄女一个青年女子背着一个小小包裹只身独行,一进店门就自高卧,已经起疑,又打开曾太爷自己送来的女贼图形仔细一看,委实同侄女有几分相似,越发令俺起疑。当晚俺就在侄女隔壁黑屋内张看,只见侄女脱了外衫打开包裹,换上一套夜行人衣着,挂了镖囊插好一柄解腕尖刀,仍然把外衫罩上,开出门来呼唤茶水。那时俺一看这情形,不是那话儿是谁!心里还高兴的不得了,以为活该要露一次脸。曾太爷刚才来托我办理此案,竟不用吹灰之力自会送上门来。又看了房内情形,定是待到三更时分又要在本地做案了,怪不得一进门便高卧养神哩。我当时便想知会县衙下手,一转念,这样一来不免大动干戈惊吓了店中客人,妨碍了自己的买卖。默默想个计较,悄悄离开了黑屋子暗暗在茶水内下了蒙汗药,教店伙送进房去。这一来可苦了包侄女,神不知鬼不觉当夜捆送进县衙去了,我这张老脸儿也就此丢尽了。诸位请想,这一档事弄到这样结果,教我以后如何做人?可是我这位贤侄女,为什么在那个当口换起夜行服来呢?”
包翩翩笑道:“那时老世叔只注意了我没有注意旁的客人,其实那位藩台太太也在老叔店内哩。侄女着了老叔的道儿糊里糊涂捆进县衙,怎不教那位真贼实犯的女飞贼从旁看得笑掉了大牙,却从此把她惊走了,这才冤枉哩。”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只有甘疯子已从翩翩口中探明,坐在一旁发笑。
这可把来老头愈弄得闷在鼓里一般,急向翩翩问道:“这事越来越奇,照侄女说那女飞贼也在小店内,怎的店内没有陌生的女客哩。”
甘疯子大笑道:“这样你就知道那女飞贼非同小可了!老实对你说,女飞贼在你店中当口乔装成一个翩翩美少年,举动阔绰,你还对他殷勤招待哩。”
来老头听得两掌一拍道:“该死,该死!果然记得有这样一个单身客人,还是在今天一早走的。但是贤侄女怎知她是案中要犯的呢?贤侄女换夜行衣,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包翩翩笑道:“家叔在杭州开设了一家绸庄,家兄便在庄内照料,写信来教侄女到杭州去玩几天,有几家近亲女眷也再三请侄女去玩几天,所以侄女在杭州亲眷家中一迳流连了个把月。杭州沸沸扬扬闹着飞贼,前几天又闹着巡抚衙门、藩台衙门几件奇事传在侄女耳朵内,也暗暗料那女飞贼本领不坏,可是与己无关也不在心上。不料在昨天早晨辞别了舍亲家兄渡过江来,渡江时节,侄女坐的是萧山两人抬的过江轿子,坐在轿内由轿夫抬在渡江船上,两面也是渡江的轿子贴近一排搁着。(早年钱塘江就是这样景象)侄女右首一乘轿子内被江风一吹,时时透来一阵异香,引得侄女侧身一看,却是一个一身华丽的美少年。见他耳根上贴枚小小的膏药当时也不在意,以为是纨袴子弟罢了。后来听他向轿夫问长问短嗓音很刺耳,好象故意放大了喉咙说话,可是尾音总是脱不了女人嗓音,而且不是浙江口音。那时侄女便有点疑惑起来,不免向他多看了几眼,看他眉梢鬓角越看越象女人。后来渡过了江先到西兴埠头打尖,恰巧这人轿子也是同行同止,细看他并无行李,只随手提着一只小箱子。
打尖当口他也走出轿来向点心铺买点食物,留神他步履之间虽然矫捷,总觉异常。尤其是他一出轿子,看到他两面耳根都贴着膏药,哪有这样凑巧两耳都会同时有病?明明是遮瞒的勾当,那时侄女就有十分料他是女扮男装,却尚未想到那件案子上去。直到侄女离开西兴抬进城来,却见他轿子在前,飞也似的抬到世叔店门停下昂然直入。侄女来时亲眷们本来叮吁在迎宾客店歇宿较为清净,所以侄女也进店来了。一进店就拣了楼上当阳的一间屋子,无意间在窗口向下打量,蓦见天井下面对楼的一间大房内黑暗中光华闪闪,急定睛向那屋内望去,只见那假扮男子的人在床前低着头把一大串宝光闪闪的东西一颗颗拆卸下来,装进另外一个小口袋内,这当口侄女登时想起巡抚老太太八宝朝珠的新闻来,断定这人就是藩台太太无疑。侄女恐被他回头看见,慌忙轻轻把楼窗关好从窗根内向下张看,又看她拆好珠宝装了好几个口袋,脱去外面袍子马褂露出一身紧身排扣夜行衣,腰间解下一条亮晶晶的东西来,似乎是件军刃。她解下这条东西以后,很迅速的把床上几个口袋一一塞进怀内,重新束上这条东西,又加了一条妃色汗巾,巾上又挂上一个豹皮镖囊,罩上袍褂开门出来扬长而去。
侄女不该年轻好奇,暗想这人本领胆量定必高人一等,既然明知她是个女子,不管好坏倒要会她一会。只要同她讲明并不干涉她行为,只求她较量较量武艺,大约她也不致于另生恶意的。侄女存了好奇心就也把夜行衣服换上,预备到夜静更深飞下楼去同她会面。万不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换好衣服吃了几口茶水,顿时昏天黑地的躺下了,等到醒来,身已在县衙女牢。自己想得又好笑又好气,本来就要脱身出来,气不过倒要看看这知县再说。哪知这位曾太爷功名心太热,清早把侄女提上去,不由分说就关进木笼要押解上省,去博上官欢心。侄女其余不恨,只恨这糊涂知县并不问清来因去果就草菅人命起来。所以侄女定今晚三更时分飞进县衙同他理论一下,告诉他那女强盗确在此地,看他如何说法。而且侄女同甘师伯已经商量过,既然事情挤兑到侄女头上,不能不找出一个真贼实犯来洗刷侄女的清白。来世叔是老公事,还得替侄女大大的费神呢。”
来老头听到此处总算满盘清楚,心里也越发难受。而且包翩翩临了说出老公事三个字,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仅这三个字就把来老头挖苦得淋漓尽致,比骂他打他还凶十倍。甘疯子看得来老头红着脸只管出神,额上汗珠又一颗颗冒出来,微微笑道:“现在诸事不提,只要把女飞贼拿到就八下里都合适。凭俺们这几个人要拿她原不困难,可是有一节,她在杭州官场大显神通,同俺们本来无关,那般昏秃糊涂官僚也应该有这种人捣乱一下。现在关碍着包侄女名誉,不能不找出真犯来。但是包侄女这样李代桃僵,早已把她惊走。我们要找她,又从何处着手呢?”
王元超答言道:“这样飞贼与众不同,既然眼见出了包小姐这档事,也许要看个水落石出,还逗留在此哩。”
话犹未毕,外边一个店伙急匆匆进来,在来老头耳边嘁喳了几句,来老头眉头一皱道:“曾太爷又来找我,想是白天出了事又没有办法。”
翩翩道:“侄女临走时已说明今晚三更去找这位曾知县,现在来世叔先去,侄女随后就到。有来世叔在旁,免得他惊吓。”
甘疯子道:“说起这位曾祥麟,我同他是幼年窗友,在官僚中还算不错。回头我陪包侄女同走一趟,有我在场他不致再有误会。”
来老头道:“这样太好了,他此刻差人来叫我立时进衙,说不得我先进来,同他说明这事底细好了。”
于是诸人匆匆用过酒饭,来老头先自告辞进衙去了。到了二更时分,甘疯子陪着包翩翩跳上房去也飞向县衙,房门内只剩得王元超同双凤闲谈这档事,直等到四更敲过才见甘疯子来老头包翩翩走进房来。
甘疯子一进房内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位藩台太太的手段真高。”
王元超慌问所以。来老头笑道:“我先到衙内,满以为曾太爷为的白天走失人犯事。哪知出人意外,误拿包侄女的事他竟也知道了。你猜他如何知道?原来我们在此吃酒当口,那位曾知县正独坐在签押房内盘算这事,忽然眼前白光一闪,铮的一声响,一柄雪亮尖刀插在公事桌上,刀柄兀自颤动不已。这一下把曾太爷吓得直跳了起来,细看桌上时,却是刀上还穿着一张信笺。曾太爷究是个干员,按定心神一声不响拔下尖刀拿起信笺看时,只见笺上写道:‘侬惩治贪吏,为小民吐气耳,不意昏愚如汝张冠李戴误累好人,如再执迷将丧汝命,下面署着一个‘云’字。曾太爷一看笺上的话,想起白天包侄女衙前临走的几句话已觉得误捉了人,可是包侄女这身打扮同破笼飞行的功夫又觉事有可疑,所以慌着把我叫去问个仔细。我到衙内把包侄女身世详细说与他听,又把甘老英雄同包侄女随后就到的话也告诉他,他才弄清楚,而且非常抱歉。两人正说着甘老先生同包侄女已从屋上飘身而下,一会面,曾太爷来不及同甘兄叙阔先向包侄女连连作揖陪罪,还请到内房由他太太极力周旋了一阵,然后同甘兄细叙久别之情,临走时还说明天一早到店拜看咱们包侄女,表示负荆之意,百姓们也可知道包侄女并非飞贼,借此可以洗刷清白。然后再过江去,把寄刀留柬一层禀知巡抚请示。”
王元超道:“这样说来那女飞贼果然没有远走,果是这样举动,也非常光明磊落。”
包翩翩道:“我也这样想。我虽然为她受了一次累,总觉爱她这人。可惜她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法会她。”
众人正这样谈论着,忽见店伙提着包袱扛着一副华丽的铺陈进来,说是曾太爷差人送包小姐的随身包裹,又恐店中被铺不洁,特地赠送一副干净被铺来,务请包小姐赏收。包翩翩道:“何必又要太爷费心。”
来老头道:“这也可说前倨后恭,那包袱原是贤侄女的,昨晚还当赃物呈案,说起来惭愧死人!现在我替贤侄女另外打扫一间屋子,好让你早点安息。”
舜华、瑶华道:“老丈不必如此,让我们联床共话吧。”
翩翩也愿意三人聚在一起可以慢慢清谈。这晚翩翩便向双凤讲得十分投契,隔壁王元超、甘疯子也同宿一屋。
第三天清早瑶华首先下床,一眼瞥见梳妆台上砚台下压着一张信笺,过去一看,笺上写着:“薄命人辱承眷念,感何可言?鱼轩回湖当图晋谒。”
下面又署着一个“云”字,细看字体非常娟秀,瑶华喜极,回头向翩翩喊道:“快来看,昨晚我们睡得真香,进来人还不知哩。”
两人一听忙下床过去一看,知道那位藩台太太的把戏,四面一打量窗户依然好好的,只窗上一层花格短窗脱了闩,想是从上面进来的。三人一阵称道奇怪,隔壁甘疯子等也知道了。舜华道:“这人还要到太湖找咱们去哩!这一来,翩妹可以同我们一道到太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