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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人迹板桥霜莲瓣双双似曾相识 香迷金谷酒芳心扣扣未免有情

  且说三人等到黄粱炊熟,饱餐一顿以后,又到庵内各处看了一遍,把门户重重掩闭,又把厨房内火种消灭,免得遗留祸患,诸事停当,一齐走到山门,顺手牵出牲口,黄九龙重又翻身进去,把山门从内关好,然后跳出墙来。一人牵了一匹马,两匹驮包袱的马也带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顺着山道又渡过好几重山岭,才走入平坦官道。三人一齐踏镫上鞍,正想加鞭驰骤,黄九龙在马上忽然记起一事,喊声不好,还得回去。王元超笑道:“回去干什么?”
  黄九龙道:“虎窝洞口困着的喽卒,虽然云中双凤笺上说已代为释放,我总不大放心,似乎要亲眼探看一下才对。”
  痴虎儿大笑道:“我哭老娘哭昏,把这事忘记,没有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回去了,早晨我到虎窝去,只看见一地兵器,喽卒一个也不见,心想非常奇怪。我把地上的刀枪收在洞内就回到庵来,竟忘记提起这事了。”
  黄九龙笑道:“这样一说,笺上说的不假。”
  痴虎儿道:“究竟怎么一回事?”
  王元超笑道:“到家再说。”
  言毕先自扬鞭跑去。
  黄九龙知道痴虎儿骑马还是初次,让他居中,自己带着后面两匹马随后,一路风尘滚滚,三人五马向前驰去。这样晓行夜宿,几天工夫已到邻近太湖的长兴县,因天色已晚,就在城外宿店耽搁。次日清早,三人出店,直向太湖进发。一路行来,三人在马上谈谈笑笑,倒不觉寂寞。尤其痴虎儿初入尘世,坐在马上,东张西望,两只眼珠真有点忙不过来。
  这天知道已近太湖,格外神采飞扬,出了店门,仍由黄九龙领头走去。将到太湖湖边,在马上一望,无边绿水,天地相接,东西两面,隐隐峰峦层叠,排列如屏。王元超大声喝起采来,道:“好个所在!”
  黄九龙笑道:“且慢喝采,还远着哩。”
  说罢向沿湖的林内绝尘而驰。两人也加鞭赶去。道旁的树林茅屋,象风摧云移一般,望后倒去,一程飞驰,已看清湖头山脚。这时红日初出,村鸡喔喔四啼,积霜在树,野雾蒙江,三人据鞍缓行。江边一带芦苇最多,沿湖满是渔户,业已整理渔网,纷棹扁舟,向湖心摇去。王元超看得大乐,笑道:“即此已是桃源,我乐不思蜀矣。”
  黄九龙笑道:“我是老粗,不会掉文,但是听人说过,桃源是仙境,天台亦是仙境,不过天台有天仙美女,仙境中美女也缺少不得。我想天下的人,愿意入天台的多,入桃源的少。五弟你看我这话对么?”
  王元超一听此语,陡然触起心事,不觉脱口而出道:“桃源中岂无佳人?何必一定天台呢?”
  说话间,恰走上一条板桥,黄九龙低头一看,忽然把缰一收,勒住马不进,说道:“咦?奇怪,五弟你看,你说桃源中也有佳人,果然不错。”
  说罢,右手上马鞭连连向桥上直指。
  王元超把马一带,越过痴虎儿,赶近一看,原来板桥上铺着薄薄的一层清霜,霜上印着几对三寸弓鞋,尖瘦如削。看罢,笑道:“女子鞋印也是寻常,此地沿湖定多渔家妇女,怎能够便说是位佳人呢?”
  黄九龙大笑道:“说起此地女子,倒也不少,不论老幼妍媸,都能够撒网打渔,划船抡桨。可是裙下双钩,都是莲船盈尺、痴肥如鸭,要找这样的弓鞋,实在有点不易。说起来这桥上弓鞋,可算得稀奇之宝,真还有点奇怪哩。”
  王元超经他一提,触动灵机,想起翠壁峰下遇着的两女子,大约已经先到。这桥上鞋印,细看去明明两对莲瓣,也许那两女就在此处渔户家中寄宿。这样一研究,低俯着头,据着鞍,详细赏鉴,口中低吟道:“鸡声茅店月,凤迹板桥霜。”
  把这两句古诗,只改了一个凤字,居然切时切景,比原句还要对得工整,不觉得意非凡,只管把这两句诗颠倒的吟哦起来,惹得黄九龙、痴虎儿两人在马上一先一后,看得他暗笑不止。
  黄九龙忍住笑,暗暗把马缰向王元超马后一撩。那匹马骤然一惊,以为乘主发鞭催走,把头一昂,跑过板桥,向前驰去!王元超猛不防坐下的马,不守羁勒起来,几乎跌下马来,恨得挥鞭乱击。可怜那匹马何曾懂得主人的意思,还以为主人嫌它跑得不快,飞也似的尽力奔向前程。只把后面黄九龙、痴虎儿在马上笑得打跺,也自催马赶来。
  那王元超一阵驰骤,又走了好几里路。向前一看,路已走尽,并不直通山道,中间还隔着一片汪洋,约有十几丈宽的湖面。两岸临湖地方,都盖有一座绝大茅亭,对岸茅亭底下,纵横系着好几只极大的渡船,却不见一个人影。王元超一看有船没有人,如何渡得过去?姑且走到茅亭,翻身下鞍,回头一看,三师兄同痴虎儿已接纵飞驰而来。只听得三师兄边跑边在口上打哨子,接着水音,其声锐峭。
  一忽儿,只见对岸山脚树林内,远远跑出十几个人来。一色短襟窄袖,手上都拿着一支桨,飞跑到湖岸,在茅亭前面一字排开。恰好黄九龙等也跑到王元超立的地方,痴虎儿早已跳下马来,黄九龙却不下马,只见他伸手朝着对岸排立着的人一指,又朝上朝下接连几指。就见对岸十几个人把手上的木桨,齐齐向天上一举,然后纷纷跳下渡船,运桨如飞,向这岸划来。一共来了三只渡船,一会儿一齐靠岸,先向岸上桩木系住船只,一齐跳上岸,向黄九龙单膝点地,恭听指挥。
  黄九龙一挥手跳下马来,指点五匹马叫这般人牵上渡船,然后领着王元超、痴虎儿捡了一只干净的渡船一齐渡了过去。到了对岸,拢船上岸,黄九龙当先领路,王元超、痴虎儿居中,十几个管渡船的湖勇,牵着五匹马跟在后头。
  王元超紧跟着黄九龙穿过一座松林,只见靠山脚盖着几间茅屋,想必是那几个湖勇驻扎之所。黄九龙回身对后面几个湖勇吩咐道:“你们仍在此地看守渡船,不准擅离汛地,几匹牲口我们自会带进山去。”
  那几个湖勇诺诺而退。
  王元超、痴虎儿就接手把马缰带住,黄九龙自己也牵了原骑的那匹马,对王元超道:“五弟,山此到我们堡内,还有二十几里路程,山道虽然曲折,尚未容骑,我们上马代步吧。”
  说罢,先自跃上马背,向山脚转去。
  王元超、痴虎儿也扬鞭逶迤行来。只见四周千岩竞秀,列嶂云封,翠柏迎风,丹枫耀日,亦瑰丽,亦冶荡,同赤城翠壁一比,又自不同,似乎此处灵秀所钟,别有奇趣。这样越过好几重岫岭,忽然天地开朗,一望坦平,阡陌交通,田畴棋布,农歌四起,有不少农夫正在弯腰割收晚稻,一见三人五马跑下岭来,个个抬身凝望。
  黄九龙走上中间一条乎坦的田塍,就缓辔而行。那田间工作的农夫,认清马上为首的这个人就是堡主,立时不约而同的跑到黄九龙马前,躬身唱诺,欢呼道:“堡主今天才回来,后面还有贵客同来哩。”
  黄九龙在马上连连含笑点头,一见人丛中有几个年老长须的,立时翻身下马,趋前执手问好。那几个年老的笑道,“今年靠堡主洪福,晚稻比往年丰收了好几倍,而且不少双穗的。”
  边说边把手中稻穗举着,请黄九龙过目。
  黄九龙接过一看,果然一茎双穗,而且粒粒饱满,也自欢喜非凡。回头对王元超道:“五弟你看这双穗嘉禾,倒也算一个小小祥瑞呢。”
  此时王元超也跳下马来。黄九龙指着王元超对那年老的农夫说道:“这是我的五弟,文武全才,我特意请来帮我办事的。”
  几个农夫听说是堡主的师弟,也一齐致敬,黄九龙笑说:“诸位不要耽误农事,我们暂且别过,改日再与诸父老痛饮。“几个年老的也说道:“堡主一路辛苦,我们不要只管啰嗦。”
  说罢,唱喏而退,率领着许多农夫又回田间分头工作。
  黄九龙哈哈大笑,向王元超道:“铁臂神鳌占据此地的时候,恐怕没有这种太平景象。”
  王元超道:“这番景象,何异桃源,三师兄到此不久,就能上下融合如此,实在钦佩之至。”
  黄九龙大笑道:“你且不要夸赞,你也要帮我费点精神才对哩。”
  两人一笑,又复踏镫上鞍。忽听后面痴虎儿笑道:“此地我好象从前到过一般,又似乎在梦里见过的,这是什么缘故呢?”
  王元超笑道:“这就叫缘法。”
  痴虎儿不懂,正想再问,前面两人已经得得行去,
  这一条田塍足足有两里路长,两旁田亩,何止千顷。三人走完了这条路,前面桑麻成林,间着丹枫翠柏,别饶野趣。穿过桑林,溪涧如带,围绕着一族族村庄。庄内炊烟缕缕,酒旗飘扬,牧童叱犊声,村妇纺车声,鸡鸣犬吠,声声入耳,又是一番景象。村庄尽处,又是笔直一条长街,两旁店铺林立,百物俱备,居然也成小小的一座市镇。无论老少男妇一见黄九龙飞马驰过,无不齐声唱喏,恭恭敬敬叫一声堡主。
  一些时村市走尽,马前奇峰陡起,却见双峰并峙,形如门户,中间砌着一座豹皮石垒成的高楼,不下五六丈高,楼上竖着一面杏黄色大旗,中间写着“太湖义勇”四个大字,随风舒卷,猎猎有声,倒也气概雄壮。碉楼上鹄立着四五个挎刀执矛的湖勇,一见堡主到来,纷纷下碉堡,把两扇木栅门推开。
  黄九龙马上略一颔首,领着王元超、痴虎儿飞驰而过。一进这座碉楼,两面都是两人抱不动的巨松古木,中间辟出一条坦道,走了不远,山形又合,又是一座碉垒,与头一重一式一样。这样过了三重碉垒,地形一重比一重高。进了第三道碉垒,地势顿阔,形似围场,围场四周,瓦屋鳞次栉比,不下数千余间,却静悄悄绝无人声。
  过了这片围场,迎面大厦巍然高筑,却是依山建筑。后面房屋一层比一层高,远望过去,好象层楼垒阁,气象万千。大厦面前挡着一堵大照壁,三人骑马转过照壁,显出一条鹅卵石砌成的甬道,甬道尽处,有几颗大龙爪槐,分左右排列着。树后一带虎石砌成的短墙,中间两扇黑漆大门,上面也有门楼,楼角竖着一支冲天旗杆,杆上挂着黄底黑字的旗帜。
  三人未到门前,门内噹噹几声钟响,拥出许多雄赳赳气昂昂的湖勇,一列青布包头,短襟窄袖,怀抱明晃晃的短柄大砍刀,步趋如风,向龙爪槐底下雁翅般排开。几个头目也是一色劲装,立在队前。又趋出几个衣冠整齐文士装束的人来,一齐远远躬身迎接。三人将到门前,湖勇象轰雷似的齐唱了一个肥喏。
  黄九龙点首下马,王元超、痴虎儿也翻身下来,早有几个湖勇把五匹马拴在一边,许多人拥着三人走进大门。王元超一看门内又是一个广坪,沿坪种了许多槐枣桃柳之类,树下随意摆着不少仙人担、石锁、箭垛种种练艺的家伙。坪南盖着品字式几间大敞厅,拾级而登,走进中间厅内,当中列着很高的八扇屏风,屏上贴着一条条的规则。屏前一张丈余的横案,案内并列着几把兽皮交椅,两旁一层层都是军器架,各式各样的军器插在架上。黄九龙领头又转过屏风,原来屏后有门可通,又是一排抱厦,一间间都贴着文案室、收支室、兵器库等字样。
  王元超暗暗点头,黄九龙对那般文士说道:“诸位请便,一切事务,我们慢慢细说。这位五师弟初到此地,一路辛苦,皆在我屋内休息一下,诸位有事明天再谈吧。”
  这几个人一听堡主如此吩咐,俱唯唯退出,只黄九龙自己几个贴身护勇,紧随身后。黄九龙笑道:“五弟,此地是见客之所,一齐到我房内去吧。”
  王元超笑道:“此处真象一座官衙,不过我进来看到的湖勇只三四十人,难道都调遣出去了么?”
  黄九龙笑道:“我知道你看得有点诧异,老实说,照现在入伍的计算,足有两千余人,倘然把沿湖渔户农夫计算起来,怕不有二三万人。因为大师兄定的计划,是分批入伍,轮班教练。凡在太湖内注册的,年岁在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渔户农民都列入湖勇花名册。到了应该种田捉鱼的时候,仍然退伍去做渔农,过了些时,又轮班回到堡内充湖勇。现在正值收获时节,所以觉得湖勇寥寥可数。
  “但是太湖内分东山西山,此地是东山,算是总堡,西山上面也扎了不少湖勇。其余各险要山口,都设有关栅,一处处都分派不少湖勇驻扎,四处驻扎的湖勇,反比总堡内要多几倍。几个得力的头目,也都分派各处,此地无需多人,所以你看得有点诧异了。明天我要召集各处驻扎的几个头目,欢宴一次,替你们二位接风,顺便介绍一番,以后彼此都有个联络。现在时已近午,到我房内去休息一下。”
  说罢,先自走出客厅,从抱厦游廊抄向后面。
  王元超、痴虎儿跟着从抱厦侧面走下台阶,就见阶下几株参天古柏,森森如黛,颇具古趣。穿出柏林,依山为屋,筑石为基,盖着很精致的几间书室,明窗四启,清雅绝伦。窗下围着几折朱红栏干,种着几竿疏竹,摇曳有致,更显得古色古香。可惜窗外几枝芭蕉,业已秋深枯萎,想当夏时节,卧听蕉雨,定增情趣。
  王元超头一个看得高兴非凡,大笑道:“前面几层大厦,是英雄叱咤之所,此间又是书生吟哦之地,此堡可称为英雄名士之堡。”
  谈笑之间,黄九龙已举帘肃客。王元超、痴虎儿相继入室,一数并排五间,后面还有石阶可登,又是三间不大不小的余屋,背山成屋,地势较高,宛如层楼一般。最后三间屋内,推窗一望,湖光山色,一览无遗。最有趣的是前面一层层的三座碉楼,形如小孩玩具,却见位置井然,深合扼要守险之法。屋后紧贴山腰,有门可启,为登山四眺之备。山上设着湖勇营房,看守堡后,以备不虞。
  王元超等各室游毕,然后走进窗外种竹的一间,就是黄九龙的卧室,略一打量,室内朴素无华,深得虚室生白之旨。此时门外几个护勇,献汤进茗,川流不息。痴虎儿只乐得一张大嘴,好久合不拢来。王元超却默默如有所思。黄九龙笑道:“时已近午,我们肚皮已告消乏,这位虎弟食量兼人,不要委屈了他。”
  语还未毕,门外护勇早已大声传呼进餐。一忽儿罗列盈案,三人放怀畅饮,彼此又高谈阔论,讲说堡内一切事务。黄九龙又命手下将自己左右几间房屋打扫干净,让王元超、痴虎儿作为卧室,分拨几个护勇服侍。一面从身边掏出那张小龙旗,差一个得力头目,骑匹快马,分向本湖各港口各山头,水陆各处驻守头目,传令明天会集总堡听令。
  当夜一宿无话。第二天早晨王元超刚刚下床,就听得前面鼓声咚咚,一连擂了三通,鼓声方绝,钟声又起,不徐不疾的连响十几下。却有护勇进来伺候,问他前面何故擂鼓鸣钟?护勇说前面擂的是聚将鼓,各处执事头目都已到齐,等到钟声一响,各路头目一个个按着次序在前面大厅就位。此时堡主也到了厅上,同各路头目正商议着大小事务哩。听说后面厨房已宰了两头牛,几口猪,想必到了午刻,还要大排筵席哩。正说着,痴虎儿同两个护勇跨进门来,两护勇进门向王元超垂手禀道:“堡主同各位执事头目,都在大厅上会齐,堡主吩咐请五爷同这位虎爷一同在厅上谈话。”
  王元超颔首道:“知道了。”
  两勇唯唯退出。痴虎儿笑道,“我昨天到此,只觉得此地情状有点与众不同,今早听到鼓声钟声,不知前面为何这样热闹?正想来问你,那两个穿号衣的就叫我了,我一时没了主意,所以跟着来探问,他们称黄先生叫作堡主,大约堡主是个大官,想必厅上还有许多大官在那儿。我是个野人,怎能出去?你去我不去了。”
  王元超听得几乎嗤的笑出声来,一想他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又是憨直的性子,一时倒不便回答。略一沉思,笑道:“你不要慌,只管跟我出去,凡事听我吩咐就是。”
  说毕,匆匆盥漱一番,就拉着痴虎儿到前厅来,从屏风后面,徐步而出。一见大厅中间黑压压的坐满了人,每人面前都设了一张大方几,个个都穿着玄色长袍,雄赳赳气昂昂,挺胸突肚的坐着,倒也整齐严肃。再一看黄九龙也一样玄缎长袍,坐在上面正中一席上,后面立着四个怀抱大砍刀的护勇,靠近左右两面,各处设着一椅一几。
  王元超同痴虎儿一露脸,厅上千百道眼光一齐射到两人身上,王元超满不理会,从容不迫的先向黄九龙身前走去。只把后面这位痴虎儿弄得忸怩万状,低着头紧跟着王元超屁股后面,象吃奶的孩子一般。
  此时黄九龙一见他们两人出来,立时春风满面,从坐上挺身而起,先向下面一般头目一拱手,指着王元超大声说道:“诸位弟兄,这位就是我常说的五师弟王元超,本领出众,文武全才,我特意请来同诸位弟兄会一会,将来还要请我们五师弟指教一切呢。五弟,来,来,来,请这面就坐,彼此可以畅谈。”
  王元超紧趋几步,走到黄九龙右面一席上,未就坐,先向各头目拱手齐眉,朗声说道:“诸位好汉英名,也时常听我们师兄说起,久仰得很,今天能够同众位一堂聚首,荣幸之至。”
  那般头目早已一齐恭身起立,唱喏如雷。可是有几个头目看得王元超斯文一派,不相信武艺出众,似乎面上现出一点怀疑之色。王元超早已了然,越发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来。黄九龙等王元超坐下以后,离开座位,一手把痴虎儿拉住,向大众说道:“这位是初出道的好汉,绰号痴虎儿,是我同五师弟在路上相交,一见如故,被我邀来,将来也是我们的好臂膀,诸位要多亲近。”
  一般头目看得痴虎儿阔口大目,相貌异常,倒有点起敬,一齐抬身拱手,只把痴虎儿臊得一张面孔,黑里泛紫,张着大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两手高举,一半遮住面孔,一半算是回礼,逗得一般头目大乐。黄九龙大笑,拍着痴虎儿肩膀向众头目道:“我们这位兄弟年轻面嫩,可是两膀力量着实老辣,以后诸位多多担待才是。兄弟,你在这边安坐。”
  边说边把痴虎儿揿在左边一席上坐下来。
  黄九龙把两人向大众介绍完毕,回到自己座位,并未坐下,向各位头目大声道:“俺昨天回来,从文案处得到诸位这几天办事情形,很好。不过我临走时候派出几个弟兄去探听芜湖的消息,为何还未到来?倒有点放心不下。”
  话音未绝,下面头目当中一个彪形大汉立起身来,象黑铁塔一般,粗声粗气的说道:“堡主派出去几个弟兄,原在俺部下差遣,昨晚恰好有密报来到,说是事已得手。只因水陆各口有官兵卡子,未免有点碍手碍脚,耽误一点日子,大约这几天内就可回湖。俺昨晚接着密报,因未知堡主已经回来,所以没有立刻报告,今天接到号旗,顺便把那封密报带来。”
  说罢,迈开大步,走到黄九龙面前,从身边掏出一封信来,双手献上。
  黄九龙接过略略一看,随手向怀中一塞。向那大汉一挥手,叫他回座。此时偌大敞厅,连一点咳嗽声音都没有。黄九龙等大汉回座以后,又向大众说道:“俺此番出去一趟,带了一点军饷回来,还有许多现军器,将来也可设法运来,这回总算没有空跑一趟。还有我们师弟同这位痴虎儿兄弟,都被我邀到湖内,足为本堡添一番异彩。所以俺今天同诸位弟兄庆祝一番,一半为我师弟同痴虎儿接风,一半同诸位老弟兄痛饮一场。”
  说罢,回头向后面几个护勇一挥手,就有几个护勇转身走入屏后。
  一会儿,屏后走出许多湖勇,分向各人席上布置杯箸刀匕之属,接连一盘盘托出热气腾腾的烧牛烤猪,分布各席。更有几个湖勇,执壶斟酒,川流供给。黄九龙道一声请,刹时满厅刀匕交响风卷残云,头一个痴虎儿当仁不让,得其所哉。
  正在吃得兴高采烈之际,忽然一个湖勇从厅外急忙忙走进厅内,直到黄九龙席前,屈膝禀道:“堡外忽然来了两个青年女子,也不知如何混过三座碉楼的,直到堡门,口口声声要会一会堡主同这位王五爷。问她们姓名不肯说,愣往门内直闯,我们因为她们是女流之辈,不便计较,只好由几位弟兄婉言拦阻,一面特来请示。”
  黄九龙笑向王元超道:“五弟,那话儿来了。来得倒也凑巧,也叫她们看看我们堡内众位好汉的气概。”
  王元超道:“她们既然如约到来,难免要卖露几手,我们不妨姑且以礼接待,随时见机行事。不过此时众位好汉不明究里,恐怕生出别样枝节,请师兄约略说明一下为是。”
  黄九龙点首道:“此话有理。”
  立向众头目笑道:“此刻有两位嘉客到来,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过诸位只管放心畅饮,无论发生如何怪事,都有俺同师弟招架。诸位不要轻看这两个女子,着实有点惊人本领,你想我们堡外三座碉楼何等严密,居然被他们轻轻越过,当然不是常人能够办到。话虽如是,我们太湖的英名,也不能被她们轻视,横竖这桩事据俺猜想,无非是一出趣剧。诸位沉住气,从旁看热闹好了。”
  说罢,向王元超一笑,即向席下湖勇一挥手,喝道:“有请!”
  湖勇转身趋出,黄九龙立时离座,向身后护勇附耳数语,然后向王元超招手道:“礼不可废,我们降阶而迎。”
  于是两人步出厅外,迎接嘉客去了。
  这时厅上众头目听得诧异非凡,立时议论纷纷?又见几个护勇把堡主一席,移至左首,中间又并排添两席,这样上面雁翅般排了五席,益发猜疑这两位女客不知何等人物,值得堡主如此尊敬。
  且不提厅上众头目纷纷猜疑,却说黄九龙同王元超步出厅外,已见几个湖勇领着两位袅袅婷婷的女客,从广坪中间甬道上迎面而来。王元超目光灼灼,远远就看见来的两个女客,果然就是翠壁峰下碰着的两位,不过此时装束入时,莲步细碎,格外端庄秀丽,容光照人,比那骑驴时光景,大不相同。黄九龙低语道:“平常人谁相信这两位琐琐裙钗,怀抱绝艺呢。”
  两人相视一笑,紧趋几步,迎上前去。
  那领路的几个湖勇,一见堡主迎上前来,慌忙向旁边闪身站开,对那两女子道:“迎出来的就是我们堡主同王五爷。”
  那两女同时星眸微抬,先向黄九龙电也似的一扫,立时眼波一转,直注黄九龙身后,霎时瓠犀微露,娇靥含春,摆动湘裙,宛如流水,几个春风俏步,主客都已觑面。黄九龙先自一恭到地,呵呵大笑道:“两位女英雄果然如约驾临,敝堡顿增光采。”
  那两女也敛祍当胸,连连万福。稍微年长眉有红痣的女子,首先说道:“愚姐妹久仰两位大名,非止一日,因为僻处荒山,又是身为女流,未敢冒昧晋谒。幸蒙龙湫大师代为先容,今日又蒙两位纡尊远迎,实在感谢之至。”
  可是口上对答如流,两道秋波别有所属。
  王元超这样志满倜傥的人物,也被她们瞅得有点不好意思,一时嘴上竟不能应对周详。黄九龙旁观者清,肚内暗笑,随口说道:“两位女英雄远来不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快请里面坐谈。”
  说毕,首先领头让向厅上。
  王元超趁势也向两女子揖让登阶,两女抿嘴一笑,就此蹇裙历阶步进厅内。一见宏敞的厅上,已经坐满了许多威武豪客。这般豪客一见堡主引着娇滴滴的两个女客进来,一齐欠身相让,两女毫不羞涩边走边向两边含笑点头。
  黄九龙一直让至下面正中两席,请两女落坐,自己退至左首痴虎儿肩下相陪。笑向两女道:“在下同五师弟昨天才回湖,今天恰巧略备杯酌为敝师弟洗尘,凑巧两位女英雄不先不后光降敝堡。就此借花献佛,奉敬几杯水酒,务请两位女英雄不嫌简亵,赏个薄面。”
  说罢向左右护勇挥手示意,立时在两女席上添设杯箸,摆上大盘牛肉。两女婷婷起立,齐向黄九龙谦逊道:“愚姐妹不知堡主今日大会嘉宾,冒昧闯席,心内已是不安,怎敢叨扰盛筵,只有暂行回避,改日再来进谒的了。”
  说罢莲瓣微移,似乎就要告辞的样子。
  不料王元超一见两女要退席告辞,心中一急,不等黄九龙开口,赶先离座向两女深深一揖,春风满面的说道:“两位女英雄远道到此,席还未暖,怎么就要别去?大约怪着愚兄弟未曾远迎,又是山肴薄酒,亵渎鱼轩。不过今天确实未知女英雄翩然莅此,无非借此可以接席畅谈,改日尚须稍尽东道,此时务恳两位委屈包涵,愚兄弟感激非浅。”
  说罢,又是深深一揖。黄九龙也接着再再挽留。
  那两女原本虚作伪谦,不料王元超认以为真,急得代作主人,婉婉转转的表示一番诚意。两女听了他一番甜蜜蜜的说话,芳心默会,梨窝微晕,笑道:“两位这么一说,愚姐妹格外无地自容,却之不恭,只好从命的了。”
  黄九龙未待说毕,早已执壶在手,迈开虎步,亲向两女席上斟了一巡酒,然后归坐。举杯言道:“既承不弃,黄某先敬一杯”说罢,先自一口吸尽,举起空杯向两女一照。
  两女并不推辞,微舒皓腕,一齐执杯就唇,也向黄九龙空杯一照,齐声道扰。不料杯未就桌,王元超已执壶肃立,也向两女敬酒,两女情不可却,只得置杯道谢。哪知王元超斟酒时,向两只杯中只浅浅的斟了小半杯,自己却擎着满满一杯,仰杯一呷,也举杯一照。两女见他并不斟满,早已明白他的用意,恐怕女子量窄搁不住酒力,这样体贴入微,芳心一动,妙睐凝注,含笑举杯,两人敬酒以后,彼此归座。
  黄九龙正想启口展问两女姓名,哪知上面这一番主客逊酒情形,下面席上一般头目看得有点诧异,心想:凭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有何能耐,难道还强似我们堡主不成?可是堡主口口声声称她们为女英雄,而且请她们高高上座,殷勤劝酒,我们堡主并非好色之徒,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黄九龙因为两女是师母的门徒,又知是奉师母之命特意来此捣乱,其中夹杂着师父师母历年来夫妻反目的关节,特意极诚优待,想用礼义来束缚这两个女子,这层意思,当场只有王元超默默会意,众头目如何会知道其中曲折?
  众头目这样一猜疑,就有几个狡猾的头目想了一个软计策,暗暗知会众人,不待堡主同两女谈话,倏然下面各席上的头目一齐毕恭毕敬站立起来,由两个躯貌魁梧能言善道的头目,代表众人,各执一大壶酒迈开大步,趋至两女席前,发语如雷的道:“今天敝堡同人们得与两位女英雄同聚一堂,非常难得,同人们无以为敬,也想借花献沸,每人来敬两位女英雄一杯水酒,聊表微意。两位女英雄看在敝堡主面上,想必可以俯纳众请的了。”
  说罢,不待两女谦让,各自举壶向两席杯上满满的斟了一杯。
  两女何等机警,进来的时候,秋波四面一扫,早已把这般头目一览无遗,一面同黄九龙、王元超应对周旋,一面又暗暗留神众人的举动。下面几个头目一番交头接耳,早已看在眼中。等到两个大汉代表众人也来敬酒,明白众人各奉一杯酒不是好意,明明想用酒灌醉她们俩。
  柳眉微扬,杏眼一转,两女互相以目示意,业已成竹在胸。两个头目斟酒时候,只略一谦虚,并不阻拦,待两头目斟完了酒,往后退步当口,两女倏的各把翠袖一展,玉臂微舒,仿佛同头目谦逊虚拦。两头目猛觉两腕一麻,酒壶欲坠。两女低头一笑,已各把酒壶轻轻接过。两人悚然一惊,不知两女接过酒壶是何主意?略一怔神,只见两女各捧酒壶双双离座,先向黄九龙道:“贵堡各位好汉彬彬有礼,愚姐妹也只可借酒敬酒,向各位奉敬一杯,然后再向堡主请教。”
  说罢这句话,不等黄九龙离座阻拦,已柳腰款摆,迈步轻移,象穿花蝴蝶一般,分向各席敬起酒来。这时黄九龙,王元超两人,也明白众头目敬酒的意思,等到两女略使手法,把酒壶接过来。这番举动,代表敬酒的两头目同其余的人,虽然都没有觉察,但是如何瞒得过黄王两位行家。黄九龙正在心内盘算,一看两女已向下面分头走去,不便再次拦阻,只把两只眼珠盯在两女手上,看她使用何种手段。
  王元超关心之处,比黄九龙还多一层,也是刻刻留神。只有左边坐着那位痴虎儿,始终不声不哼,酒到杯干,盘到肉罄,直到两女向下面走去,才看得诧异起来。忽然想起一事,睁着一双大环眼,呆着脸,直注着那位眉有红痣的二女客,不知想着些什么事。一面看,一面只管点头,情形非常可笑。不过此时众人目光都集中在两女身上,谁也没有理会他。
  那两女位客分花拂柳的在众头目席上按席敬酒,一阵阵奇芳异馥,向众头目鼻管猛射,把众人熏得神志迷糊,英雄气短,把原定各人灌酒的计划都忘得干干净净。一霎时,两女把各席酒杯统统斟满,依旧捧着酒壶回到上面,又分向黄九龙、王元超两人席上,也敬了一巡,顺手也在痴虎儿面前敬了一杯。然后各回自己席上,玉指微舒,举起酒杯先自饮尽,将空杯四面一照,意思之间,就请大家各饮一杯。不料黑压压的一厅人,只有黄九龙、王元超二人也各举杯相照,并不失礼。
  痴虎儿不懂礼节,满不理会这一套。其余各席头目,个个紫涨了脸,只把两手虚拱作势,并没有举起杯来。你道为何?原来两女到各席敬酒的时候,又使出在灵严寺露过的一手功夫,把各席酒杯轻轻向桌面上一按,只只杯底都深深嵌进桌内,起初这般头目们香泽声闻,没有理会到此,等到两女回席照杯各人都想执杯就唇,谁知酒杯与桌面生了根,杯小腕脆,又不能用力拔起,各人才大吃一惊!明白两女故意显露这手把戏,抵制众人劝酒,软硬俱全,主意好不狡毒。但是一看堡主同王元超的酒杯仍旧好好的擎在手上,原来黄九龙、王元超刻刻留神,早已看出两女敬酒时的手法。等到两女分向两人敬酒时,都把酒杯擎在手上,两女在他们手上倒酒,就无所使技了。
  这时王元超看得众头目栽了一个小小的觔斗,恐怕师兄面上挂不住,剑眉一扬,飘身离坐便向众头目朗声笑道:“在下初到此地,得与众好汉聚首一堂,将来还有许多叨教的地方,我也仿照两位女英雄先例奉敬诸位一杯。”
  说罢在后面湖勇手上捡了一把最大的酒壶,走下席来,左手执壶,右手伸出两指,把嵌入桌面的酒杯微微一旋而起,杯不碎,酒不溢,嘴上还笑道:“诸位快干了这杯女英雄赐的酒,然后俺也照样奉敬一杯。”
  众人肚里明白,知道他并非真真敬酒,而是特意借此解围,心内又感激,又钦佩,赶忙遵命一饮而尽。然后王元超再提壶倒满,一席席照样把杯取出,总算将众人的面子轻轻遮盖过去。两女在上面看得明白,知道这手功夫也是不易,非内功有根底的不能恰到好处。因为杯底嵌进桌面虽只二三分深,但是严丝密缝,同在桌面上生成的一样,倘若稍使蛮力,杯必先碎。看那王元超一席席起出杯来,点水不溢,行如无事,倒也暗暗起敬。同时芳心中也暗暗嗔怪,心想干你甚事?要你出来多事,故意显露你们是师兄弟,处处关顾。你不要得意,回头也叫你识得我的手段。
  且不提两女心内的思索,且说黄九龙看众头目举不起酒杯,心内非常焦急,又不能自己下去一席席起出酒杯,忽见自己师弟略使巧计,已不露声色的解了围,心内大喜。拱手向两女笑道:“敝堡几位同人,僻居山野,未谙礼节,还要请两位女英雄包涵才好。但不敢动问两位尊姓芳名,同此番光临有何赐教,乞道其详。”
  那眉有红痣的却一欠身,含笑答道:“从前有位明朝宗室隐于浮屠,人人都称为朝元和尚,想必堡主知想他的来历。”
  黄九龙接口道:“朝元和尚剑术通神,大江南北谁不知晓?也是振兴南派武术的先辈。想当年八侠里面的吕元先生,同卖蟹老陈四(即甘凤池岳丈),都是朝元和尚的高足。后来因为台湾郑延平失败,黄祯窃踞大位,网罗密布,几位先辈英雄知道前朝气数已终,一时难以成事,就各寻桃源,隐居遁世。那位吕元先生还在此地集合许多有志之士,栖息了好几年。等到晚村先生的孙女吕四娘入宫报仇,带了黄祯之头回到太湖,祭奠亡父以后,吕元先生又弃了此地,隐入游岛,安于耕读不问世事,以后世人就不知道这几位先辈的踪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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