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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璇阁佳人鸩醪布巧计 草堂逸士蚁阵斗奇兵

  上回所说的游一瓢夫妇在百笏岩被筠娘湘魂殷勤款留,暗地里却又千方百计布成陷阱,最后竟想尽法子在酒中下毒药,使出美人计来。究竟她们对于游一瓢夫妇有何深仇,要这样费神劳力的撒开天罗地网呢?你道为何?原来筠娘的丈夫并非别人,就是张长公的爱徒艾天翮,也就是游一瓢的情敌。经在下这样一点明,看官们把上面层层的线索回想一下,就可恍然了。艾天翮敌不过游一瓢,在扬州开元寺率领死党逃走以后,一时奈何游一瓢不得,又打听出张长公死后纫兰失踪,想必跟着游一瓢走了,这口气隐忍在心,一面极力扩张铁扇帮的势力,大本营仍设在福建武夷山上。恰好鱼壳大王儿子飞龙岛主慕名拜山,两人志同道合深相结纳,索性把自己妹子筠娘许配与艾天翮,飞龙岛百笏岩也作为铁扇帮的近海巢穴。所以游一瓢夫妇初见筠娘,在锁龙峡粮食库当口,筠娘说过失去十几担白米要想运到武夷山去的一句话,游一瓢当时就有点疑心了。而筠娘在独松崖初见游一瓢互通姓名时候便眼珠一转,费情一愕!也是因为游一瓢三个字常听丈夫说起是他的对头冤家,其中情节艾天翮也不瞒她,把开元寺一幕耻辱细细说过。万不料隔了半年会被她碰见,而且纫兰也在一起。筠娘又是一个心狠手辣机巧百出的女子,在独松崖把救命之恩搁在一边,想显点手段替丈夫报复以往的一场天字第一号耻辱,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把游一瓢夫妇款留碉内,又教丈夫哥子一齐回避护她独行的奇谋。哪知游一瓢夫妇武功绝顶,略显身手便把她们吓倒,想用蒙汗药的老法子也是不成。无可奈何,才借重这位义妹湘魂来做香饵用出美人计来。至于筠娘对游一瓢夫妇所说的百笏岩种种情形和湘魂的身世,倒是真话,只报说自己的丈夫姓名叫作肖鹏飞,却是艾天翮化名。其实肖鹏飞三个字顾名思义,明明藏着艾天翮三字,不过游一瓢究非神仙,一时怎能料到呢?这几层一经点明,便可通体透彻。
  现在接说当晚书斋游一瓢虽然贪饮几杯,因内功纯熟一时不易醉倒,却也没有料到酒中还加入秘制毒药。只冷眼看湘魂突然把一本正经的而孔收起,向左右乱使眼色便知其中别有诡计,故作醉酒神气。果然湘魂单刀直入,立时耳鬓厮磨色授魂与起来,游一瓢这一气非同小可,趁势骈指向湘魂昏眩穴点去,湘魂顿失知觉。游一瓢点过后正想计较,不防窗外还有伏兵,飞进两支蝴蝶镖来,这点技艺岂在心上,双手一起早已接在手内,却听得窗外一人狂声狂气的大喊道:“大胆狂徒!咱们好心款待,竟敢恃强调戏闺秀,须知俺飞龙岛主不是好惹的。”
  这一报名,室内游一瓢呵呵大笑道:“幸会,幸会!原来一派谎言你并未远行,既然你是此地主人,倒不能不会你一会。”
  语音未绝早已带着两只飞镖穿窗而出,一看窗外人影全无。却又听得对面屋脊上有人大笑道:“人人说你本领盖世无双,在俺看来也不过尔尔。”
  游一瓢人还未看清,那人身子一晃又复不见。游一瓢也不回言,纵上对面屋脊四面一瞧,只见远远一个魁梧黑大汉,横着一把烂银似的长剑,立在大门门楼挑角上。游一瓢一笑,两臂一振,飞过几重屋脊直上门楼,仔细向那黑大汉一看,虎头燕颌河目海口,短须如戟颇有威风。这时黑大汉却提剑向游一瓢拱手道:“公如有胆请离俺远行几脚,在下有言奉告。”
  游一瓢冷笑一声道:“就是十面埋伏,何足惧哉!”
  语音未绝,那黑大汉哈哈一声狂笑,身子一转翩然飞落门外,一长身向上一招手便迈开虎步向东驰去。游一瓢艺高胆大,毫不思索也飘落门外飞步追去。前面大汉脚下虽也来得,怎及得游一瓢飞腾的捷速,翻过一座山岭早已赶上黑大汉,一回头看见游一瓢已在身后,慌立定身翻扑虎躯纳头便拜。
  这一来倒出意料之外,游一瓢慌伸手扶起道:“岛主何必多礼。”
  黑大汉立起身把剑还匣,哈哈大笑道:“实不相瞒,俺非飞龙岛主,乃湖南醴陵县县令甘疯子是也。”
  这一句话游一瓢越发茫然,一个七品县令怎的扮作飞檐走壁角色,投在这强盗巢内?岂不是千古奇闻么?甘疯子笑道:“说来话长,当容慢慢禀告。只是今日白天无意间看到尊夫人剑术神奇,偶然飞镖献丑,已是钦佩万分。又从碉中听得先生比尊夫人还远胜十倍,苦于内外相隔无法拜见,只有等到上灯时节,偷偷到书斋窥探先生在与不在再行定止。恰巧从窗孔一看,正逢先生同一女郎对酌,却非尊夫人相貌,不敢冒然晋谒。后见那同席女郎自称弟子,先生口中滔滔不绝阐发武功秘奥,没有一句不是取精用宏道人所未道,又喜先生海量投俺所好,惹俺心痒难熬,倘无女郎在座,定次冒昧闯席作个不速之客。但细看女郎对于先生讲解武功似乎神情不属,后来索性神情大变,把初入席时一番恭敬态度一扫而空,前后截然不同。俺正看得惊异,猛见先生不欺暗室醉而不醉,竟忍心把女郎点穴制住。这种举动,虽古圣先贤也无以复加,越发令在下五体投地。心里一转念,象先生这样人杰岂可失之交臂?却恐其中耳目众多,自己要事尚未探着眉目,不便泄露行藏,故意使个狡狯引先生出来,一倾仰慕之情,尚乞恕其不恭之罪。”
  说罢又一躬到地。
  游一瓢这才领悟,却皱眉道:“足下这样一来,误事却不小哩。”
  黑大汉慌问何故。游一瓢道:“俺夫妇偶然勾留碉内原是好奇之心,一到碉内已有看出此地大非善地!尤其女主人殷勤留客,在在都非真情。果然今晚那自称弟子的女郎,用出下流妖妇手段来,虽然未知她们用意所在,总是不利于俺夫妇的主意,此刻那女郎一番举动,大约也是有人主使,虽然被俺点住,但贱内还在内室不知底蕴。也许贱内被她们诡计蒙住,俺急须回去同贱内会面,把她们的诡计点破设法制住她们,问明是何用心,然后见机行事。不料被足下无端引到此地,那书室内点住的女郎想已被人发觉,情形定必大变。贱内虽然防身有余,应变之才却非擅长。现在闲话少说,俺就此别过,赶回去一看情形再说。”
  甘疯子一听其中有许多纠葛,自恨做事鲁莽,大声道:“该死,该死!不瞒先生,在下弃掉七品前程远道到此,也是为暗探盗窝假扮前来,到此只有二日,设法投入碉内,现在听先生所说,此中大有线索。既如此,愿跟先生一同回去略尽犬马微劳,以赎误事之愆。”
  游一瓢看他一脸正气吐属不凡,倒也相信得过,两人便一齐回转碉内来。
  不料走到一箭路程,忽听得游一瓢立定身顿足惊呼道:“不好,可恶,可恶!”
  甘疯子慌立住问道:“怎的?怎的?”
  游一瓢恨恨道:“俺中了这厮诡计了!只怪俺一时不该贪杯,又仗着自己内功不惧在酒内暗使蒙汗等药。哪知她们竟有这样奇药,使俺防不胜防。而且此刻俺虽觉着胸中受毒,同其它毒药大不相同,究不知她们用的何种毒物?这便如何是好!”
  这样一说甘疯子大惊失色,慌扶住游一瓢问道:“先生觉得如何?”
  游一瓢摇首不答,蓦地一矮身盘膝坐在地上,两手握固闭目凝神,自己暗暗运起内功,借着全身功力气劲,把酒力毒力逼聚在一处不令发散开来。甘疯子虽无此等大功夫,揣摩举动也明白一二,不敢惊扰,只按剑卓立在一旁尽保护之责。
  这样耗了半个时辰,才见他慢慢起立,摇头道:“厉害!厉害!如果换了别人,怕不立时乱性胡为,性命丧掉。现在俺运用全身罡气封闭重要穴道,把误吃的毒药逼聚一起,不易化散,然而这样只可救急一时,过了五六个时辰,就不易封闭了。现在顾不得回碉处理盗窟,只有先急去寻觅高明医生治毒要紧。但此地左近都是沿海荒山,哪里找寻得名医出来?如何到远处求医?贱内还在碉中,不知如何结局?这一下倒把俺制住了。”
  象游一瓢这样的人,此刻也没法摆布,一味长吁短叹起来。
  甘疯子听得其中细情,知道自己一逞高兴误了人家大事,心里比游一瓢还要慌张,急得背着手在原地来回踱着,猛然两手一拍大声道:“先生休息,俺有主意了。俺想尊夫人一身绝技,虽然独处魔穴,定能安然脱身,最要紧的是先生设法解救误饮的毒物。此刻俺想起距此百余里有座鸳鸯峰,隐居着一位震世奇人,此人姓钱名江,字东平,原系浙东人氏,因为恃才傲物得罪当地巨室,避居于此。年纪尚轻却无书不读,凡诸子百家、六韬七略以及五遁奇门无一不精,尤其精于歧黄,善治百毒。平日隐居深山,全凭奇妙医道供给高骘薪火。在下与此人颇有交谊,此番改装到此也是承他指点而来。先生倘能屈驾,才能手到病除。如果先生运气以后不便急行,在下情愿背负而往。”
  说罢竟蹲下身去,催游一瓢伏到身上。游一瓢看他一脸诚恳之态度,外带着一味豪爽率真不觉暗暗点头,却笑道:“才蒙足下指点名医心感之至,俺如自料难以支持理应从权,现闻路程不远却可无虑。事不宜迟,就此烦君领道便了。”
  甘疯子知他胸有成竹,便一矮身旋展陆地飞行当先驰去。两人一先一后,一眨眼已越过两座高岗。甘疯子便自仗飞行功夫向来高人一等,此刻同游一瓢一先一后赶了一程,便觉游一瓢本领实异寻常非同小可。自己无论如何快法,游一瓢如影随形,总是不即不离的跟着,而且举步安详行所无事,象平常缓步一般。现且不提两人赶路,且把百笏岩纫兰那而情形补叙明白,免得读者悬念。
  当那甘疯子在书斋窗外冒名诱走游一瓢之后,不到一刻工夫窗外却飞进了一个大汉,生得浓眉大目广额隆准,衬着一张漆黑同字脸,倒也威风凛凛,穿着一身玄缎的夜行衣,倒提一枝核桃粗的钢胎金皮竹节单鞭,一进门,猛见湘魂闭着眼笔直的立在桌后,俏面还存着无边春意,席上杯箸楚楚余酒犹温,却并无一人侍候。那大汉脱口问道:“湘妹,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行的计策,那厮又上哪儿去了呢?”
  问了一遍,湘魂兀自闭着眼立得纹风不动。那大汉低喊道:“咦,这又奇了。”
  说了这句,趋近湘魂身边仔细一看,惊呼道:“可不得了,着了人家道儿了!”
  慌一伸手想用解点穴救治把她拍醒,一转念又缩住了,沉思了半晌,暗地扮了一个鬼脸自言自语道:“这丫头平日鬼灵精似的,撩得俺上了火时偏又躲躲闪闪不肯上俺的钩,恨得俺牙痒痒地奈何她不得。此刻误打误撞,撞在俺手内,倒是个难得机会。趁她人事不知,俺何不如此来个移花接木了却一桩心愿,就是将来被她明白过来,生米煮成熟饭,不怕她不乖乖的顺从俺。”
  大汉愈想愈对,顿时眉飞色舞丑态百出,伸着萝卜粗的黑毛指头轻轻在湘魂芳颊上一弹,笑道:“我的小宝贝,今天须偿了俺五百年风流孽怨。”
  说了这句把湘魂拦腰一抱,走到床边轻轻放下,然后把门关好,又把室内灯火一齐熄灭,竟为其所欲起来。可怜湘魂做梦也想不到仍旧落在飞龙岛主手中,此时人事不知,枉有一身功夫竟一丝抵抗不得。最巧不过筠娘这条妙计害不了游一瓢,却害了湘魂便宜了自己哥哥。当她在内室初得到湘魂暗递消息,已知游一瓢着了道儿,慌吩咐侍候书室的人一齐回避,让湘魂独自施展锦囊妙计。在筠娘本意无非教湘魂用点手段,多灌点酒,使游一瓢饱吃秘制毒药,明知这种毒药善迷人性,毒性一发作就是大罗神仙也要瘫软如泥,游一瓢虽内功精通也抵不住这种毒药。那时湘魂人不知鬼不觉把游一瓢任意一捆推入大厅地道,就算大功告成。哪知游一瓢非比寻常,五脏六腑宛似铁臂铜墙,药性还来发作已被他觑破诡计,反倒把湘魂制住,又被甘疯子无端的向外一诱,飞龙岛主无端的向内一闯,局面立时大变。而且这样李代桃僵的变化,因为书室内外的人已奉命回避,也没有被人觉察。筠娘在内室一面应酬席面,一面暗暗得意,还以为大功告成哩。
  待了一忽儿,筠娘不放心,向纫兰同几个女客托词告个方便,偷偷飞步赶向外边溜到书室门外,悄悄从门缝内一瞧,满目漆黑看不出室内情形,却有几阵狂风骤雨之声送入耳来,听得又惊又羞面红耳赤,暗地啐了一口,急急回身便走。走离书室心头兀自突突乱跳,金莲向地一顿,恨恨道:“该死该死!湘魂这妮子平日对俺哥哥何等贞烈,怎的今天碰着游一瓢真个做了出来。就是游一瓢这匹夫假装着道貌岸然,原来也是纸做的老虎。但是这样一来章法大变,教俺如何着手呢?”
  心里这一打算,脚步就放慢只顾打她的主意,猛然一转念心里一惊,低低喊道:“不好,俺这药并非媚药,一吃下去四肢如泥,怎的还能如是?湘魂既肯从他,又难保不变了心。也许她已和盘托出,竟没有灌下药去,同游一瓢走上一条路,这便如何是好?”
  霎时心里更象辘轳一般。立定身沉思了片时,猛然计上心来,自言自语道:“我何不将计就计,一网打尽?”
  主意打定,慌两步并一步走进内室,假做无事人一般谈笑入席。恰好这当口已是酒阑席散,几个女客纷纷告辞,正中筠娘心怀。送客以后,即对纫兰笑道:“俺们席已散,外面师徒二人定然细细讲解内功奥妙,谈得津津有味,以为此刻还未散,俺们何妨偷偷过去窃听他们讲些什么,俺也可得些益处。”
  纫兰不防她另有深意,便欣然相从,手挽手的向书斋走来。将近书斋,筠娘故作吃惊道:“咦,窗内怎的熄了灯光,难道老师已高卧不成?”
  纫兰抬头一看果然室内墨黑,也以为异。恰好身后几个丫嬛掌灯赶来侍候,其中有一个垂髫的雏婢,原是侍候湘魂的。筠娘故意问她道:“你们小姐回去没有?”
  那雏婢愕了一愕,答道:“俺小姐陪老师饮酒,打发俺回内室等候。此刻内堂已散,尚未见小姐进来,所以又跟姐姐们出来探看。”
  筠娘听了这番话默不作声,纫兰却忍不住高声问道:“你已睡下吗?”
  连问数声,无人答应,心里有些咤异起来。筠娘却从旁说道:“老师也许醉了,不必惊动。俺们找湘魂去,不知她跑到哪儿去了?”
  纫兰犹疑道:“俺外子不致醉得如此,也许室内无人,到外面游览去了。”
  筠娘道:“人如出外,不会从内关门呀?”
  又有一个年纪大的丫嬛抢着说道:“室内酒席还未散去,婢子们也未见有人出来。”
  这人说了这句话,余人都众口同声说未见有人出来。这一来,纫兰也不禁惊疑起来。从一个丫嬛手内提过一盏纱灯提向窗口,看见一扇窗虚掩着。一推窗提灯向内一照,并无人影。中间桌上兀自摆着上下两副杯箸,肴馔也整整齐齐摆了一桌。此时身后筠娘已命一个丫嬛跳进窗去,从内开门出来。筠娘却止住众人立在门外,只同纫兰各提一盏纱灯走了进去。纫兰首先走向床前举灯一照,蓦地一惊!只见床内湘魂脸如朝霞,沉沉酣睡。枕边拖着乌云似的散发,几支凤钗也掉在枕头底下,一双雪白藕臂软绵绵的露在被外。上身只穿着紧身小衣,胸襟微露热香四溢,自胸以下却盖着棉被,被外乱堆着湘魂外面着的衫裙。这一番景象把纫兰看得心中突突乱跳,自己丈夫又不见面,不知去何处,竟猜不出是何缘故,猛然心里一转念,急提灯把湘魂两臂仔细一检视,顿时满腹狐疑,怔怔的立在床边开口不得。原来昨天早晨亲见湘魂臂上有一粒鲜明的守宫砂,此时已泯然无迹了。这当口筠娘已把室内灯烛点得雪亮,四面一看,瞥见窗口几上搁着一条玄绉腰巾,认得是自己哥子束腰的物件,顿时料得几分,慌伸手拿来藏在怀内。一回头看见纫兰呆立在床前。明知床内大有把戏,故意慢慢的走近床前。一眼看湘魂这样神情,游一瓢已踪影全无,也吃了一惊,慌向纫兰问道:“游老师怎的不在室内,倒是她睡在此地呢?”
  纫兰默然不答,两眼直注在湘魂面上看了半晌,忽向筠娘说道:“她无故这样沉睡,大有可疑。”
  说毕骈起右指,直向湘魂胁下点了儿点,猛听得湘魂一声娇喊蹶然立起,瞪着一对杏眼,怔怔的望着筠娘、纫兰两人,仿佛在梦里一般。筠娘向床边一坐,握着湘魂手道:“好妹子你告诉我,怎的竟在此地渴睡?你老师又到何处去了?”
  湘魂听了这句话如梦方觉,一看纫兰一双精光炯炯的眼钉住了她,面孔一红,嗫嚅着答不出话来,心里一急,猛的把下身裹着的棉被一掀想跳下床来。哪知不掀棉被还好,一掀棉被时,才觉得自己下体一丝不挂,白羊似的裹在被中。湘魂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魂都冒掉,慌不迭重新把被盖严,前后情形一想,顿时两行急泪直挂下来。纫兰、筠娘也不防有此一着,各人心中都象十七八个吊桶来回上下,弄得说也说不出话来。在湘魂此时已觉得身体异样,被人占了便宜去,把前后情形一想,明明是游一瓢把自己点穴强奸,平心面论,原是自己凑上去的,也怨不得别人。只恨筠娘想得好计,使俺吃这哑巴亏,还当着纫兰的面败露出来,除了痛哭还有何法!在筠娘七窍玲珑的心中把前后情形一琢磨,已有点疑心到自己哥子身上,但此时正好将计就计一股脑儿推到游一瓢身上,却暂不开口,且看纫兰如何说法。其实这时最难受的是纫兰了。眼看湘魂这样狼狈情形,明明是被人点了穴道,在不知不觉中遭受了蹂躏,而且初看湘魂的昏睡情态明明点的是昏眩穴。想到游一瓢平时出手点人,往往点的是昏眩穴,室内又无别人,当然是他点的。既然是他把她点翻,以后情节不是他还有哪一个?但夫妻做了许多年,深知丈夫品行,绝不会做出这样下流事来,就使酒醉也是不致如此。这样两重心理一战,弄得纫兰如醉如痴。最难过自己丈夫踪迹全无,此刻无法对证,只希望丈夫立时回来可以当面证明,否则竟象畏罪逃避了。
  可怜纫兰又急又恨了半天才开口道:“这事实在太蹊跷了,横竖俺外子总要回来,不难问个水落石出。”
  筠娘冷笑了一声道:“也不必问游先生,湘魂妹子肚内当然明白的。”
  说了这句顿了一顿,慌又改变口音,用福建鸩舌之音叽哩咕噜的向湘魂说了几句。湘魂用福建土音回了几句,原来筠娘看见自己哥子腰巾落在室内事有可疑,欺纫兰不懂她们乡谈,先向湘魂间了个明白再谈。哪知湘魂一口咬定是游一瓢,又听得游一瓢走得不知去向,益发毫无疑义。这时纫兰却看不惯她们鬼祟形状,愤然说道:“这桩事俺丈夫自然受了嫌疑,但俺信得过丈夫绝不会做出这样事来。湘魂妹子,事已如此,也勿须掩饰,究竟你们在此吃酒,怎会一个不见,一个被人点穴,你快对我说!”
  湘魂大哭,指着纫兰说道:“你丈夫做的好事,你还在俺们面前假充正经。”
  接着边哭边说,却把自己一番诡计瞒起,只说游一瓢乘醉调戏抗拒不从,竟被他点穴强奸。说罢寻死觅活在床上乱撞乱滚,索性大闹起来。
  这一来面孔业已撕破,门外丫嬛们己闻声挤满室内,弄得纫兰无言可答,惭愧欲死。闹了半天,游一瓢却依然踪影全无,筠娘只在一旁冷笑,间或说出一言半句象箭也似的刺入纫兰心内,把纫兰一颗芳心激成粉碎的由羞变恨,由恨变怒!竟也相信游一瓢一时酒醉色迷,做出这种事来。事后懊悔,顾不得妻子,先自逃出碉外去。纫兰越想越对,越对越恨,把一腔怨恨都种在游一瓢一人身上了。金莲一顿地砖粉碎,咬着牙道:“此刻俺丈夫没有见面,无话可说。俺就在此且待他一宵,如果俺丈夫到明天还不转来,俺也认定是他做的。俺自己问心无愧,但也无法弥补此种缺憾。话虽如是,俺也有相当办法,如果游一瓢真个羞愧潜逃,或者见面以后无法证明这事真相,洗不了他的嫌疑,俺立誓从今天起同他一刀两断。湘魂妹子愿意跟他作为夫妇也好,不作夫妇设法报仇也好,与俺无涉。俺权借贵地等他一宵,如他到明天尚不回来,俺从此誓不与他见面,断绝夫妇之情,独自寻觅栖隐之所以了余年。”
  说毕铁青面孔,走向窗口椅上一坐,两行清泪不由得直挂下来,心中这分难过也就不用提哩。筠娘看他这样一来却暗暗欢喜,巴不能使他夫妻拆散替自己丈夫出口怨气,竟板着面孔全然不睬。这时湘魂已含羞穿好衣服,由贴身丫嬛服侍下床,筠娘忽然在湘魂耳边叽咕了一阵,不由分说拉着湘魂率着一群丫嬛大剌剌的一哄而出,连正眼也不看纫兰一看,霎时静悄悄的只剩纫兰一人冰在书室之内,纫兰一生哪受过这样羞辱?一人呆坐悲愤填胸,几乎要失声痛哭起来,一肚皮怨气都种在游一瓢身上,倘然游一瓢果真回来,纫兰必定同他拚命。哪知纫兰栖栖惶惶坐到天光大亮红日高升,游一瓢还是毫无消息。这一来纫兰益发心肠冰冷,怨气冲天!最可恨自从筠娘、湘魂进去以后鬼也不见一个,这样奚落比打还凶。纫兰只恨丈夫变心,自己命苦,如何发作得来?牙根一咬金莲一顿,飞出窗外窜上屋面,独自走得不知去向。
  这边情形如是,那游一瓢同甘疯子当夜一路躜行,不到两个时辰已赶到鸳鸯峰境界。只见高峰插云山径封雪,鸡犬无声村舍不见。这时离天明还有不少时候,借着雪光走上峰腰,游一瓢问道:“此处并无人烟,未知贵友高隐之处尚有多远。”
  甘疯子道:“鸳鸯山脉四布,周围有五六十里宽广,此处尚非主峰,须盘过山腰再走一程才到。”
  当下甘疯子在前游一瓢在后,越溪渡涧又走了四五里山路,溪涧尽处一望尽是竹林,被积雪压得折腰低头。穿过竹坞才见迎面现出百丈奇峰,巉巉独立,四周高高低低的山峦朝揖拱卫,气象万千。主峰山脚茅屋鳞接场圃棋布,不下百余户人家,山腰松林之内隐隐露出一道红墙,料是山中古寺。山腰之上云烟明灭夜色凄迷,宛然与天相接,看不出峰岭景象。甘疯子指向山腰笑道:“敝友就寄迹在山腰寺内,俺们从村舍中直上山腰可也。”
  两人走近山脚寻着上山路径,来到后寺门口抬头一看,寺宇并不宏壮,两扇破寺门敞着,门额上题着华岩古刹四个字,金漆已剥落只存模糊字样。门内一片雪地矗立着几株寒瘦可怜的古柏,衬着东倒西歪的三间大殿。中间一尊如来佛,已昂头在屋脊之上,殿上不堪景象可想而知。两人一声不响,进门直趋大殿,好在殿门只存半扇直进无阻。一进殿门尽是鸟粪秽气,四面空洞一无所有,只中间佛龛面前一具生根石香炉,还存着半段烧不尽的香头,想是山脚下村民求过佛的。甘疯子满不理会,领着游一瓢绕向佛龛背后。龛后也开着一重门,两人越门面出,却见一重峭壁象屏风般挡在门前,沿壁走去,忽然山壁中裂露出一条窄窄石径,因两面壁高天黑,走上石径昏然不辨东西。幸而游一瓢眼神充足黑夜可以辨物,倒不致东碰西撞,甘疯子两手摸索宛如瞽者一般,反是游一瓢领着他向前走去。幸而路径不过几丈光景,一忽儿窄径走尽,忽听得头上风涛澎湃宛如千军万马一片喊杀之声,两人慌回头向上一望,原来山腰口天生一座孤立峭壁,中间裂出一条窄径,壁上密布虬松,山风震荡发出奇音。游一瓢笑道:“这样天造地设的门户,足为高士生色。”
  游一瓢抬头贪看,移时,回转身来忽然不见甘疯子踪影。向前一看,只见松林底下盖着五六间干净草庐,庐外编着一道竹篱,篱外松林底下叠着东一堆西一垛高低不一的鹅卵溪石,一个人影急匆匆在松林石子堆内穿来穿去,忙得足不停趾。却愈走愈急发疯地乱绕,仔细一看,那人便是甘疯子。游一瓢看得奇怪,正想走进松林去唤他,猛然四面一看石子堆的步位恍然大悟,呵呵笑道:“难怪他绕不出去,原来这位高士还精于奇门阵法呢。”
  说罢改变路向,从斜刺里缓步跨入松林,只几转便到甘疯子身边笑道:“甘兄随我来。”
  又几转便到篱外。甘疯子笑道:“俺也略知诸葛武侯八阵图法,只不懂变化生克之道。俺未进松林,远看这几堆溪石已知敝友故意摆的阵图,想姑且一试,哪知竟难破他。先生安然进出,想必精于此道了。”
  游一瓢笑道:“这几堆石子并非八阵图,是一种奇门小法,愚弄小盗贼则可,若要谈到行军布阵是用不着的,这且不提。此时这位贵友想是高卧,如径往扣门未免不情,不如俺们在篱外等候天明再进谒不迟。”
  甘疯子大笑道:“先生何必太谦,象先生这样人杰肯枉驾到此是他所求不到的,何况先生本人急于解毒呢。”
  说罢两人走进篱门,直趋草堂。游一瓢借着对山雪光,一看堂内空无所有,只中间设着一张青石方桌,地上搁着四个石鼓墩,两面侧屋垂着草帘,甘疯子大喊道:“钱兄快起,佳客到了。”
  一声喊罢,左面侧屋草帘一掀烛光一闪,钻出一个披发小童来,两只骨碌碌小眼珠朝两人看了半天,咦的一声又钻了进去。半晌秉着一枝粗烛走进草堂,把手上烛台放在石桌上,又向两人打量了一回,然后两手乱舞,口中咿咿哑哑的嚷了一阵。两人知是哑巴,甘疯子大声道:“你只通知主人去便了。”
  一语未毕,右首侧屋内有人问道:“是甘兄吗?夤夜到此必有急事,请稍候,小弟就出来。”
  甘疯子在外面答道:“雁荡游一瓢先生在此。”
  一言方出,便听得右屋床响。一忽儿,一人扬帘而出,便向游一瓢兜头一揖肃然起敬道:“久慕盛名无缘拜谒,不意雪夜光降荣幸之至。”
  游一瓢一面谦逊应礼一面打量钱东平,却是个二十余三十不足的少年,体貌清癯长眉通发,穿着一身大布之衣颇有潇洒出尘之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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