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超继道:“单天爵说到此处,凶目一瞪,拳头掐得格格作响。醉菩提被他这一套大江东,蒙得做声不得,正想旁敲侧击,凑趣几句,献上一个搜寻秘笈的条陈。不料还未出口,忽然门外立着几个亲兵护弁里边,有一个满脸黑麻的凶汉突然跨进门来,紧趋几步,朝着单天爵单膝点地说道:‘下弁该死!下弁初到,不知道那册书与大人有这样重大关系,早知如此,就应该立刻报告。现在求大人宽恕小弁死罪,才敢实说。’二人听得同时一愣!单天爵觉得事有蹊跷,胸脯一挺,一摸两撇胡须,喝道:‘不要啰嗦!快讲!’
“那卫兵道:‘小弁原是太湖的渔户,前几年太湖寨主铁臂神鳌常杰见小弁略有膂力,懂得水性,强迫小弁上山去伺侯他。那时小弁在他势力范围之内,这位寨主又是性如烈火,动不动就开膛摘心,小弁性命要紧,怎敢违拗!只好委屈着伺候他,后来昏天黑地的过了几年。不料有一天一个貌不出众的精瘦汉子,赤手空拳来到太湖拜山,指名要会一会常寨主。两人见面以后,那瘦汉子自报姓名,说是余姚黄九龙,特意慕名面来,要请教寨主几手武艺。
‘常寨主原是个草包,以为黄九龙三字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见过,又轻视他单身赤手,身材瘦小,满不在乎的就在厅前草坪上交起手来。哪知两人交手,也看不出姓黄的用什么手法,身子一动,就把常寨主跌了一个狗吃屎。常寨主一骨碌跳起来,一言不发,反身走进厅内,抡起他惯用的九环大砍刀,怒火万丈的奔出厅来。那时我们立在一旁,知道今天常寨主与这个姓黄的定不甘休!那姓黄的武功虽也了得,可是赤手空拳要抗搪这柄六十余斤的大砍刀,怕也难逃公道!
‘谁知那姓黄的看见常寨主横着刀怒吼一声,奔近前来,依然神色不动的立着,等到刀临切近,喊一声来得好!只把身子滴滴溜一转,就转到常寨主身后。常寨主一刀砍个空,刀沉势猛,望着抡出去好几步才稳定了脚跟,重又大喊一声,回转身来饿虎扑食一般,舞起一片刀花,呼呼带风的杀了过来。姓黄的毫不在意,只看他身子一矮,挥臂猱进,就钻入一片刀光之中。一霎时换步移形,身法屡变,在刀光里边忽隐忽现,活象穿花蝴蝶一般。把我们旁观的人,也看得目眩神迷。只觉常寨主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尽是姓黄的身影,只把常寨主累得汗流满面,气喘如牛,使尽了吃奶力气,也得不到半点便宜!
‘我们一看这个情形,暗暗喊声不好,照这样工夫一长,准会把常寨主活活累死。正想知会众人,预备家伙,一涌面上。不料姓黄的一声断喝,一腿起处,正踢在常寨主拿刀的手腕上,只听得大砍刀上的刀环,锵啷啷一阵奇响,那把六十余斤的大砍刀,凭空斜飞起两丈多高。未待落下,姓黄的双臂一振,象飞鸟一般斜刺里纵起,离地丈余,恰巧把从空落下的大砍刀单手接住。身子一落,一个箭步又窜到常寨主面前,未待招架,顺势一个旋风扫落叶的招数,刀光一闪,就飞起一个斗大人头,常寨主的身体登时倒在地上,直冒颈血。那时情景,兔起鹘落,迅捷无比,只把我们吓得骨软神酥,呆在一边。
‘那姓黄的此时横刀卓立,大声喝道:‘有不服气的尽管上来,与俺较量!’讲到寨内、常寨主手下也有几个精悍头目,千把个弟兄,那时除派出去几路弟兄不计,寨内也有五六百人。听得寨主同姓黄的较量本领,陆续跑到聚义厅前看热闹,差不多把厅前一块草坪,团团围住。等到常寨主失手,身首异处,姓黄的耀武扬威的时候,周围几百个人,只看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放一个屁,两只腿都象钉在草坪上一般,谁也不敢动一动。姓黄的四周一看,无人敢出来与他较量,格外神气十足,连声呼喝。
‘正在这当口,忽然半空哈哈一声大笑,笑声未绝,从聚义厅屋顶上飘下一个五绺长须的老道,恰恰正立在姓黄的面前。表面看去,那个老道斯文一派,弱不禁风,但是从聚义厅屋顶纵到草坪姓黄的面前,至少也有十几丈远,一霎眼就飘落当场,飞也没有飞得那么快,这种功夫,实在少有。最好笑的那姓黄的能耐已是可观,哪知一见老道,立刻把手上的大砍刀向草地一抛,毕恭毕敬的朝那老道双膝跪下。起初我们以为姓黄的已被老道制住,也许那老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许是寨主的好友,姓黄的克星,所以姓黄的一见面,就跪地求饶。
‘我们自以为所料非虚,既然有人仗腰,立刻胆壮起来,谁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那老道等姓黄的行礼以后,高声对我们说出一番话来,才知道那老道是江湖天字第一号的老前辈,就是称为陆地神仙游一瓢的,姓黄的是他第三个门徒,此番登门来寻常寨主的晦气,还是奉他师父所差。那老道又对我们宣布常寨主万恶不赦的事实,还说太湖原是前明忠臣义士的根据地,无故被姓常的占了好几年,现在特地差他徒弟驱除常寨主,重新整顿一番。叫我们愿意留在此地的,从此须听姓黄的号令,不愿意的尽管另投别处,也不为难我们。
‘那时我们以为姓黄的本领,比常寨主还要厉害,又有大名鼎鼎的陆地神仙做靠山,将来山寨定必兴旺起来,外边做几票买卖自然也格外顺手。我们私地里都存了这个见解,没有一个愿意走的,都齐声说愿听黄寨主号令。从那天起,太湖就归姓黄的管辖了。
‘姓黄的头几天百事不做,先同他师父在太湖周围巡视了一遍,回到寨内画了许多地图,又把全寨弟兄召集拢来,点名造册。看他忙得不亦乐乎,后来陆地神仙下山自去。姓黄的在太湖不到半年工夫,居然把寨内寨外整理一新,紧要山口,筑起许多碉堡。可是从姓黄的到太湖以后,从来没叫我们出外做一票买卖过,也不知道他的银钱粮草从哪处设法来的。我们因为虽然不做买卖,每月一样有伙食可领,也就安心下来。不料不久忽然又来了一个姓黄的大师兄,叫作钱东平,率领了许多人来到,也有文人打扮,也有武士装束,好象都约来入伙的样子,姓黄的把这钱东平恭维得无所不至,事事都要请教他。姓钱的带来的一般人内却有不少武功了得的,就分派了许多头目,文的就在寨内聚义厅旁边象衙门一样,设起文案室来。
‘姓钱的住了几天就独自走了,临走时候又代姓黄的出了许多主意,立了许多章程,第一条就是不准抢掠奸淫,以下几条也记不清许多。记得尚有会种田捕鱼的,仍在湖内分配地亩去做农夫渔父,到了一定时间,须在演武场归队,练习武艺同出兵打仗的阵法。那时下弁就有点不耐烦起来,心想做强盗哪有这许多臭排场?倘然存心要做农夫渔父,何必到太湖去受姓黄的恶气?可是暗地探听许多旧同伙的口气,早已把常寨主忘得干干净净,反而口口声声说姓黄的不差,把小弁气破了肚皮,暗自存了一个离开太湖的念头。
‘但是姓黄的寨规森严,要口都有关隘,不能随便进出,而且随时随地都有巡逻队掉换巡逻,一时没有法子脱身。直到本月月初,派小弁在聚义厅值差,恰巧姓黄的写了一封信,叫小弁投到浙东宝幢地方一个姓王的家中,小弁心内大喜!接过信件,安安稳稳走出各道关口,好象逃出牢狱一般,连夜离开太湖,投到此地。蒙大人恩典赏一份口粮,就象从地狱升到天堂一样。”
“此时那卫兵一口气说到此处,未免舌干口燥,略微顿了一顿。那单天爵虽然听得有点出神,可是回过味来,觉得与他所说的内家秘笈这册书满不相关,突然把桌子一拍,厉声喝道:‘混帐!谁叫你说这些不要紧的话?’又朝着门外喊一声:‘来!看军棍伺侯。’那卫兵吓得一哆嗦,连连叩了几个响头,说道:‘还有下情,容小弁细禀。’
“此时醉菩提坐在一旁,也说且请息怒,容他讲完,倘说得不对,再责未迟。单天爵又一声大喝道:‘快讲!仔细你的狗皮!’那卫兵战战兢兢的伸手从怀内掏出一封信来,已经折叠得一团糟,把信略微一整理,双手捧到单天爵面前道:‘这就是姓黄的叫小弁送得宝幢王家的那封信,小弁逃出太湖后,原想随意弃掉,无意中拆开一看,觉得其中写的几句话很是奇怪,就留在身边。此刻偶然听到大人和这位老师傅讲话,似乎与这封信很有关系,所以冒昧禀告一番,请大人一看书信就可明白。’单天爵也不答话,夺过书信抽出信纸,摊在桌上一看,连喊不好!醉菩提看他称奇道怪,也伸过头去一看。
“原来信内头几句无非久别思慕老套,下面就写着寻找秘笈的话头,信上还粘着陆地神仙写的一张纸条,写着‘欲得秘笈,须问弥勒,业精于勤,何关得失。’十六个字,单天爵看完这封信,仰着头思索了一回,突然对那卫兵说道:‘好,起来,今天的事不准向外边乱说,将来自有重赏,你且出去。’那卫兵好象奉了一道赦旨,又叩了几个头立起来,倒退着走出门外,自去抹汗不提。
“醉菩提一等卫兵走出,立刻对单天爵道:‘看这个情形大人想得那册秘笈,须赶快下手,迟了惟恐被人占先。幸面鬼使神差,姓黄的信被这个卫兵耽误了许多日子,那住在宝幢姓王的恐尚未知道,还不至被他们偷去。但是那个游一瓢从前倒常听百拙上人说起,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东西,百拙上人在世时候,还让他几分,我们也应小心从事才是。而且那个姓黄的也不是好惹的,此番小僧来的时候,路上也听人说起太湖的事,都称那个姓黄的太湖王,江浙两省的绿林尊奉他的还真不少。”
“还未说完,单天爵也听得不耐烦起来,大声说道:‘这种小丑,何足挂心。我从前跟岳大将军大战青海的时候,厉害的角色不知见过多少,大军一到,哪有他们立足之地?何况太湖的区区盗贼,有一天我就带兵去剿平他们,可是目前要想得到那册秘笈,真应该早点设法才好。我自己职守所在,又不能轻易出门,眼前又没有妥当的人可派,而且那册秘笈虽然藏在铁佛寺内,但是寺甚广大,究竟也不能满寺瞎摸,这几层倒费踌躇。’
“醉菩提听了这番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默默自己盘算一番,然后胸脯一挺,立起身来说道:‘大人不用心焦,小僧已有主意在此,事不宜迟,今天小僧就马上动身到宝幢去,不出十天定可将那册秘笈双手献与大人。’单天爵听得高兴异常,立刻走过来握着醉菩提的手说道:‘你真有这个把握吗?倘然果能如愿,我必定重重厚谢。你想做官的话,我定然特别与你设法,定不相负。’醉菩提本是热心利禄的人,一听单天爵许了重愿,格外拍胸脯,一力担当,立刻就想动身。单天爵两手一拦道:‘且慢。’立时喊进一个贴身卫兵,从帐房拿到一百两银子送与醉菩提作为路费,醉菩提自然千恩万谢的告辞而行。
“以上一番情形,原是师父对三师兄说的话。师父对于单天爵的不法行为,想必注意已久,时时暗地侦察,所以单天爵的一举一动师父知道得这般详细。那时三师兄听明了上面许多话,知道寄给我的信同师父那张纸条到了单天爵的手内,反而弄巧成拙!而且醉菩提已经自告奋勇,代单天爵到宝幢偷那册秘笈,心内焦急异常,就索性禀明师父,预备自己到宝幢来同我商量办法,师父也不置可否,只说好,就自己扬长而去。
“三师兄送师父走后,当天把寨内事物略微分派,就单身赶到宝幢。幸而我还未动身,两人略一商量,先托大师兄向铁佛寺住持商妥,假说我要静养读书,拨租几间幽静屋子,先付了一笔丰厚租金。那住持知道我家也是宝幢绅士,又是财金到手,自然满口应允。
“当天我就独自一人带了许多书籍住在那种着凤尾竹的一个院子里,葫芦式门洞边还贴出闲人莫进的条子,免得醉菩提到来,闯进来窥破机关。我那天还故意见佛就拜,在寺中各处游览一周,察看有没有异乡僧人挂单在内。醉菩提我虽然没见过,听师父口中所说醉菩提的面貌形状,也是容易认识。但是全寺留心看过,寺内虽有不少僧人,竟没有象醉菩提形状的和尚,又向方丈打听近日有无外路僧人挂单?据说一个也没。而且寺内的和尚,从表面看去,尚都安分,也没有懂得武功的人,不觉放了一半心,知道那册秘笈尚未被窃。
“晚上方丈送来几样精致饭菜,招待很是殷勤。饭后一人等到夜静,三师兄如约飞越而进,两人又促膝谈心,研究那册秘笈究竟藏在何处,从何处着手?照三师兄意思,师父的手谕十六个字,定有很深的作用,因为师父先天易数深得那康节传,真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于是我们两人把这十六个字苦思焦虑的推敲起来。我沉思了一会,对三师兄道:‘照师父所谕十六字,内中关键只有第二句“须问弥勒”四个字,弥勒佛就是寺门口当门坐着,常开笑口一尊佛像,难道说那册秘笈藏在弥勒座下不成?’
“三师兄道:‘这是绝不会的,你想弥勒佛离大门甚近,人人见得到的地方,而且每寺的弥勒佛,最少一年须修饰一次。因为弥勒当门而坐,风吹雨打,容易毁坏,无论进寺的走过的,都看得见,所以寺里装饰门面,必须把这尊佛像同旁边一样显露的四大金刚,整理得金碧辉煌。既然要这样时时搬动,如何会藏在弥勒座下?’我一想三师兄的理由很是充足,但是师父所说“须问弥勒”,绝不是随便写的,真有点难以猜度。只好两人趁夜静无人的时候,把全寺上上下下仔细踏勘一遍,大殿偏殿前后左右都侦察一番。整整查察到晨鸡报晓,除地皮没有翻过来,其余统统仔细看过,依然没有一点踪影。
“一听寺内和尚已预备起来做早功课,只好回到自己屋内,三师兄也仍旧飞身出寺回到我家休息,约好晚上再想办法:这样废时失业的查察了好几天,仍旧没有头绪。三师兄头一个不耐烦起来,况又记挂着太湖寨内的事,预备暂先回去,被我苦留不放,才勉强又耽搁了几天。恰巧这当口,发生搜蛟的一幕趣剧,高兄遇到僵尸毒手,谁料略一大意,竟被醉菩提那个贼秃得了手去。
“他偷去秘笈我还并不恨他,因为他食人之禄,忠人之事,情尚可原,不应该偷去以后,又鬼计多端回到铁佛寺来,乘人不备,暗放冷箭!还故意用一手金蝉脱壳之计,飞箭上面附着一张字条,写明秘笈是单天爵取去,有胆量的可到芜湖统领衙门去讨。他以为写了这张字条,可以脱身事外,又以为我们决不敢向单天爵理论,你想这个贼秃可恶不可恶?
“最好笑的是那天晚上,我们三人同在屋内,三师兄问我话时,我因面向窗坐着,已觉得窗外有人,正想拿个主意。不料贼秃放了冷箭以后,就拔腿飞跑,等我同三师兄飞出窗外,跳上屋顶一看,贼秃脚程也算不差,竟逃得无影无踪。哪知我们料定这贼秃必定连夜出城,要回芜湖,定走东门,我们就从屋上跟踪追去。将到东城,就看见一贼背着一个长方包裹,业已越城而过,还有一贼距城尚有一箭之遥,正急急向城奔去。三师兄在前看出情形,一而追一而把腰间白虹剑解下,退去蟒皮剑套,同我一齐跳下屋去,接连几纵,就离那贼不远。
“那贼奔过城墙,知道有人业已追近,突然回身立定,故作镇定,笑嘻嘻说道:‘喂,朋友,河水不犯井水,何必苦苦追赶?,我同三师兄抬头一看,那贼是个行脚僧打扮,漆黑一张面孔,披着一头长发,额际束着一道紫金箍,中间矗着一个如意头,空着一双手,身上也别无他物。我们看那贼不象师父所说醉菩提的形状,因为醉菩提是个光头,又是一张红面,一时倒不便冒昧从事,就喝问你夤夜跳城,有何缘故?先头跳出去的是谁?
“你猜他怎么说,哈哈,真可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他说:‘素来在黄岩赤城山弥勒庵出家,因为募修佛堂,四方游行。今天步行到此,已经深夜,走到铁佛寺敲门不便,就在寺门口露坐,预备天明后,要进寺挂单。不料坐了未久,忽见从寺门口墙上,纵出一条黑影,似乎背上还驮着一样东西,那人跳到街心,一垫脚,又跳上对面街屋上,向前飞跑。我疑心那个贼定是从寺内偷了东西逃出,明天寺内发觉起来,恰巧我坐在门口,倘怀疑是我偷的,这才是无妄之灾哩!我这样一想,倚恃着小时候也从村庄武师学会了一点武艺,就拔腿直追,追到离城不远,从月下望去,已看见那贼向城飞跑去,原也是个光头和尚。披我看清楚了以后,我倒放下了不安的心。你想既然寺内和尚偷寺内的东西,逃了出来,明天铁佛寺方丈一查,缺了一个和尚,自然不会疑心到我了。现在被你们两位苦苦追问,时候一耽搁,那贼和尚已跑远,想追也无从追踪了。’
“说也不信,我们听他这一套入情入理的话,真被他给蒙住,一时弄得捉摸不定,而且我们一心在醉菩提身上。心想照他所说,越城的贼定是醉菩提无疑,两下一耽误,那贼秃早已逃远,追也枉然!说也惭愧,当时我们两人对于那个行脚僧,竟会一点不疑,居然还同道回来,因为他脚程跟不上我们,还在后面直喊慢走。我们哪有功夫理会他,还怕泄露我们行藏,故意施展陆地飞行,把他撇下,自行回寺。
“等到回寺以后,我们两人未进屋内,在瓦上立着,把前后情形仔细琢磨一番,始觉行脚僧也有可疑。因为我突然想到前几天在大殿上,曾经远远看见两个黑影,也许有醉菩提在内,今晚逃的却只一人。前后一想,也许那个行脚僧乃醉菩提请来的帮手,自知不敌,特意叫醉菩提带着那册秘笈先自逃远,仗着而貌生疏,由他编出一套谎话来绊住我们。我们想到此时,三师兄立刻到寺门探看那行脚僧有没有回来,果然连鬼影都没有,料得受骗不小,只把三师兄气得直跳脚。谁知那时还只料到一半,到此刻三面情形一凑,我才明白行脚僧就是醉菩提改扮的呢。
“这且不提。你当然还不明白我们既然受骗怎么还会跟踪到此呢?这就叫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那醉菩提饶他鬼计多端,毕竟露出许多破绽。那天三师兄到寺门探看行脚僧不在以后,我们二人就把贼秃飞箭掠下的字条,在屋上映着月光仔细一研究。似乎字条上所说,叫我们到芜湖单天爵那儿去的几句话,明明显示惧怕我们,恐怕我们苦苦追迫,难逃公道,故意留下字条,移祸于人。只看他城墙底下一番鬼话,处处都用巧着,不敢同我们交手,就可知道。但是我们的目的在那册秘笈,秘笈在谁的身上,就向谁讨取,何必舍近求远?
“而且还有一层最要紧的关系,那册内家秘笈原是少林派武术的克星,倘然少林派的人得到这册秘笈,从小处说可以压倒老少同门,从大处说可以雄视各派,光大少林门户。象醉菩提这种鬼祟的行为,既敢恬不知耻的移祸于人,得到秘笈是否真个双手献于单天爵,也是一个疑问。也许先拿到僻静地方,自己抄录出来,再拿到单天爵那儿去讨好,也未知。既然这样,我们岂能轻轻放过他,这不是弄巧成拙吗?而且他假扮行脚僧的时候,虽然满嘴谎话,可是所说他住在黄岩赤城山弥勒庵,倒非随口乱诌。据三师兄说,他知道那处确有一个弥勒庵,还是未作同门以前到过,且知道弥勒庵地方很大,建筑在赤城山上。我又想起师父字条上不是有‘须问弥勒’的一句话吗,不要就应在那个弥勒庵上也未可知。
“同三师兄一商量,也许那贼秃先到赤城山隐避几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抄录那册秘笈。既然秘笈已被贼秃窃去,我们也毋庸留在铁佛寺内,不如两人同到赤城山侦探一番,如果我们所料不实,再到芜湖去也不算晚。主意既定,便跳下来走进屋内,就同你商量投师的办法。你当然还记得我故意叫你不走海道,反叫你多走几天,从旱道走山路,因为你走的旱道,也要经过赤城山,我们也许在路上再会见。老实说,我们也要顺便侦察你一路的举动,看看你的品性,这桩事还要请高兄原谅。我既然把你介绍入师父门下,我不能不谨慎一点哩。但是你在宝幢动身这一天,我们还在我的家中安排一点琐务,到下午才动身,从这条路上走来,我以为你早已走过赤城山了。
“不料到了此地,居然同你碰头,而且事有凑巧,你于无意中又碰到那醉菩提和赤城山寨主,可以证明我们料得不差,不致于白跑一趟了。至于此刻我料到行脚僧就是醉菩提改扮的缘故,完全是从你口中听出来的。
“你说的二人形状,一个是手执龙头禅杖的红面披发头陀,一个是手使虎头双钩的凶汉,那个头陀行状与我们那晚碰到的行脚僧,一般无二,只差我们见到的行脚僧,是一张漆黑面孔,你遇到的是一张噀血红而。讲到那张红面,同那枝龙头禅杖,又同我们师父说的醉菩提形状一般无二,只差一个是光头,一个披发,这样几下印证起来,全是醉菩提这个贼秃捣的鬼。
“此刻可以断定那贼秃恐怕露出真相,不大稳便,故意在光头上装上假发,用一个头陀常带的发箍束住,又把而孔擦黑,使我们在黑夜里看不出他的真面貌,知道我们不会妄杀无辜,可以借此脱身。那赤城山寨主既然称他师父,当然是他一党,贼秃自知一人办事不便,定是从单天爵那儿出来就先到赤城山来,约他徒弟作帮手,所以到宝幢时反在我进寺以后。那天我在殿上看见的两个黑影,定是他们师徒二人,那晚头一个越城而逃的人,也定是贼秃先叫他徒弟带了秘笈同他手上的龙头禅杖,先逃出城去,免得被我们看出破绽。今天你在破庙遇到他,虽然头上假发还没有去掉,可是黑面已经洗掉,显出真面。那枝龙头禅杖已到自己手中,在贼秃意思,以为到了此地已是万安无事,谁知天网恢恢,偏被我碰到,你又会着我们,被我们识破他的奸计呢。
“话虽如是,贼秃的鬼计真也缜密异常,今天假使没有遇到你,一时真还不易完全识破。还有一桩紧急的关键,到现在我还猜不透其中缘故,因为我同三师兄到铁佛寺去搜秘笈确在醉菩提之前,搜寻了好几次,可以说没有一处不搜寻到,终是劳而无功,何以那贼秃一到,就容容易易的取到手内,这不是怪事吗?这桩事只可到明天寻到贼巢,同那贼秃见面时,再设法探出真情的了。现在我已把我们的前后情形统统对你说得清清楚楚,将来你见到师父,也不致茫无头绪,可以安心学艺的了。”
高潜蛟坐在对而草席上瞪着双大眼,张着一张阔口,听王元超从头至尾一路滔滔不绝的说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早已把这位少闻少见的高潜蛟,听得失神落魄,呆在一边。等到王元超讲完,才如梦初醒,猛然把腰一挺,突的跪在王元超而前,也不管地下流水纵横,咚咚的叩起响头来。把王元超弄得不知所措,赶忙把他拦腰一抱,象拾小鸡似的拾了起来,仍旧把他推在草席上坐下,笑着说道:“你发痴不成?无缘无故对我行起大礼来,这算哪一套呢?”
哪知高潜蛟诚惶诚恐的说出一番话来,他说:“凭我这块草料,今天同两位英雄般的人物坐在一起,已经觉得福分不小。将来叨两位的余光,拜得神仙般的师父,格外觉得是了不得的缘份。无论将来学艺能否成功,都是您的大德大恩,我怎能不拜谢您的恩德呢?”
说着,似乎又要立起来行礼。王元超赶忙两手一伸把他按住,微笑道:“你不要胡闹,听我说。我问你,若真象你所说有这样的大恩大德,岂是你在地上磕几个头可以了事的?老实说,这种事根本算不得大恩大德,这就是友义的义字,是朋友应该做的事。希望你投师以后竿头日进,将来我们也多一个臂膀,多做一点侠义的事,到了那个地步,比叩几百个响头强得多。还有一层你要明白,千万不要把自己看低,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草料。一个人生在世上,应该立一个顶天立地的志向,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得到与做不到是另一问题,志是不能不立。世上没有志向的人,虽然穿得富丽堂皇,他无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有了这种志向,虽然穿得破破烂烂,依然是个昂藏七尺的好男儿。古人说‘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又说‘舜何人焉,禹何人焉,有为者亦若是’。这几句话你虽不大了解,可是俗语所说‘神仙亦是凡人变’的一句老话,总应该明白,你把我这几句话牢牢记住,你就不会轻看自己了。而且我们聚在一起,也非偶然,我们介绍师门也非随意。我们倘然看你不是一块浑金璞玉,没有雕琢的可能,就是你跪在我们的面前,也不能轻意允许的,这样一说,你越可明白了。但是我叫你不要看轻自己,无非叫你立志自重的意思,同那自尊自大,可是大有分别,倘然走上了自尊自大那一条路上,那与自重就背道而驰了。”
这一番恳切谆至的话,高潜蛟虽然答不上来,但是细细领会,觉得比吃冰雪还清凉,比饮醇醪还甘美,只是讷讷不能出口。王元超察颜辨色,知道自己这番苦口婆心,己深深印入高潜蛟心上,越是不会说话的人,越能实行,这种不落言诠的境界,非细心人体会不出。深知这位质美未学的乡下老憨,一经师父陶熔,定能出类拔萃,不觉暗自高兴。忽然觉得只顾自己向高潜蛟说话,把三师兄冷落一旁,许久不见他动静,回头一看,原来那位三师兄,早已在草席上侧身而卧,鼻息沉沉了。
一听外面风声雨声,已不象起头狂暴,只茅屋上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下那一阵阵的细雨,对高潜蛟说道:“此时大约已过丑正,不久就要天明,你趁此也可以打个困盹,免得明天上路精神不济。至于赤城山的事,你不用过问,倘然你也夹在里面,反觉碍手碍脚,要分神照顾你了。明天我们送你过岭,你自管自到雁荡去好了,好在此地已离雁荡不远,也许我们把赤城山一桩公案解决后,顺便到灵岩寺去会一会四师兄,我们不是又可以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