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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庞观老录

  元至元间,江南初附,民木淳,法禁尚弛。金陵乃要冲重镇,人物繁杂。其龙江关之侧,有刘生者,博学好古,以诗酒自如,以正大自处。凡亲友相识之间,或吝于营求,或耽于风月者,则绝目不视。至于语少涉亵慢,则必加之以叱责,人恒伏之。然吟作故虽有时,而饮酒通无节限。虽常以夜继昼,亦未尝见其甚醉也。故时人号其混名曰:“刘醅瓮”。其腹之容酒,如酿瓮也。又常因人论及男女之道,则曰:“夫妇者,天地也,乃人伦之本,万物之源,五常之所宗,三纲之所主。圣人删诗,独取关睢冠之经,所以正男女、重人伦也。何期今之浅俗,或败家之子,或游手之徒,不知义礼,恣意妄为。轻则伤财败德,重则杀身亡家。愚莫此甚,真可哀也。”
  是以人皆伏其正大。
  然刘之为人,刚傲好胜,人皆得以谄誉欺之。其诸友之中有张生者,为人性凶而轻挑,使气而好强,人莫敢犯。或少逆之,虽死不悔,人咸谓之“张舍命”。又有王生者,家产巨万,其性好奢,挥金如土,人以“王十万”呼之。然二人皆以能饮有名,又能以甘巧誉,故刘醅瓮亦与之契密。
  先是江口下市,有名娼号为四水和者,才色绝类,富商过客辐辏其门。张舍命恃其恶名,霸占不容留客。又因用度不足,乃诱王十万同游,饮博以取其利。不料十万暗用金珠私买四和之心,遂使疏远舍命。舍命虽愤恨切骨,奈何十万人财力,无计可治,常怀杀十万之心,佯为亲善。
  一日,舍命谓十万曰:“我想刘醅瓮妆孤作态假老成,未必其心果能坚正。兄当邀彼痛饮,浮以巨觥,多方劝酬,务令沉醉。仆同兄送去四水和家,则真伪可见矣。”
  十万如其。至其醅瓮果大醉,二人相笑扶送四和家,嘱令留宿。二人复大笑而归。
  及四鼓,醅瓮乃醒,启目视之,不知何处。见一美娃在侧,而问曰:“此何处也?”
  娃答曰:“妾四水和也,日间君饮王郎处,频兴眷妾之。王郎以至契,不较彼此,奉君之意,以妾为荐。又不知君何以见责,不释衣冠,假寝待旦。”
  醅瓮叹曰:“予自不谨,为小物所欺。”
  良久,复大笑曰:“我虽非陶谷之可迷,然于清浊之间不可不白。”
  遂作《风光好》辞一阕,大书于壁。其辞曰:
  理难明,事难明,可笑无负有。佳人莫作伤春泣,终无益,守残更。争奈巫山彻晓晴,梦何成。
  书毕,掷笔于几,飘然往矣。
  既归,王、张相携大笑而入曰:“昨晚乐乎?”
  醅瓮大怒,正色责之曰:“古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公等故能损人,于己何益?”
  二人再三伏过良久,醅瓮相待如初。
  既而复命,共饮将半,醅瓮忽出白金数两,谓十万曰:“此金烦寄与昨日之妇,我虽与彼秋毫无私,然大丈夫无故据人床榻,混男女之分,彼虽不介,我心其独安之?”
  十万不辞,遂依其命。
  即别,舍命胃十万曰:“刘醅瓮真奸人也,其决不可信。我等到四水和家,以金与之,其自见矣。”
  既至四水和家,十万执金曰:“刘郎奉此,少伸昨夕爱之款。”
  四和以为十万之金,诈作此而诳己也,亦佯受金怀之,笑谓十万曰:“兹事者,君以刘郎惠我,非我故敢欺君。然无两偶,请君今日告别。”
  十万闻,思与舍命之论相合,遂变色大骂。四和急道本末,至于跪浼再四,十万终不允信,奋衣不顾而出,遂与四和相绝。舍命乘机而与四和更复旧好,日每与十万诬说醅瓮与四和往来密意,又假为劝激之,浸润备至。
  十万转加愤恨,常谓人曰:“我若不杀醅瓮,终被气死。”
  而舍命喜其得计,乃谓四和曰:“十万之,人皆以为信然。我若潜杀醅瓮,官府必捕十万偿命,尔我方遂久远。”
  四和曰:“妾誓此心,自今死生从郎便了,何必杀人?”
  舍命曰:“此既出,如何可止?若其露,必先杀汝。”
  四和自计:“从之则死,不从亦死。”
  忧畏交切,无计可脱。适有旧识上江客人李顶缸来访,遂与相谋,乘夜潜走上江,其家无一人知者。
  其母虑四和止有张舍命、王十万、刘醅瓮三人交讲是非,累有飞语,或死或逃,定是三卜所为,遂将本末词赴巡检司告理,致将三人拘禁在官。百方追问,刑无所施,终无实。
  俄值旧官任满而去,有新任庞巡检者,名观老,为政敏捷。吏白张舍命等三人乃前官未断之疑狱,观老大笔曰:“即是人命,杀之便了,又何疑也?”
  即押三个赴市用刑,出而复回者数次,远近喧传,观者如堵。
  观老乃改服,遍行市肆。忽闻一人曰:“冤哉!人在何处,而此处杀人。”
  遂捕其人以归。责问,供曰:“闻四水和先于某时被上江客人李顶缸拐去,即今顶缸又来买卖,见在江口船上。”
  观老大喜,令其作眼,当时捕至。观老曰:“汝既是李顶缸,就拿去杀了,不必多问。”
  顶缸闻,大呼曰:“我虽拐去,活人见在,乞为差人押取前来回证,虚实便见。”
  观老笑曰:“我若不杀你,你定不轻认。”
  既差人往,不一月果得四和到官。乃提各犯当官面证,各执词。观老大怒,各杖二十,令其从实具供。于是刘醅瓮供曰:
  念某昔崇儒业,致力有年,因达世机,遂思退逸。但知诗可忘,不料酒能致祸,是以遭人欺,遭人诱,无术关防。致身危,致身辱,何能拯救?恋三盏之黄汤,丧一生之清德,有玷伯伦之裔,更染醅瓮之名。行不虚,甘伏罪。
  四水和供曰:
  伏念妾本良家,幼遭不幸,父娘卖我以图财,身命从人而失节。女工不习,乐艺是供。日日倚门巧笑,朝朝掩扇清歌。东家食而西家宿,乃有四水和之称。张郎妇而李郎妻,故惹众人之争祸。自期礼法之难容,至此所供是实。
  王十万供曰:
  念某生于富室,长在明时,不知父祖之勤劳,乃效狂徒之放肆。倚钱威,仗钱势,任意施为。称心行,随心好,全忘溃乏。挥金如土,招人启十万之称;得罪为囚,恨我至一贫如洗。兴至此,欲悔何追?祸败自求,敢辞公判?
  张舍命供曰:
  本非仕宦之家,原少父师之教,养成愚俗之才,习就凶顽之性。义礼茫然,贪欺是尚,损于人利于己,自以为常。爱之生恶之死,谁能敢犯?转目妄恩,吹毛复怨,凭血气之强,仗粗豪勇。一语不容,半钱不舍,恶极刑加,何辞脱罪?
  李顶缸供曰:
  念某生来愚钝,老大无才,不识高低,强随好恶,比杨妃之病齿,效越女之颦眉。食嚼残之蔗,空慕其名;披己弊之裘,甘希其色。贪饵忘钩,爱0入网。捉闲捕空,名为刬赶;替人受祸,可谓顶缸。既同众犯之名,敢避一身之罪?
  五人拱毕,侍吏奉上。观老详示良久,挥笔判曰:
  人非圣哲,岂有全德!虽物欲之难除,然是非之易鉴。心为欲宰,欲听心施,心若端良,欲何不善!酒色财气乃世所当然,但人有君子、小人之分,故事有败德、成仁之道,所以用同而功异也。君子正心节欲,节之则吉;小人纵欲亡心,纵之则凶。其酒色财气,岂能成人败人者哉?切照刘醅瓮,以酒亏儒者之名;四水和,以色失良家之节;王十万,以财倾殷富之基;张舍命,以气损买身之理;李顶缸,乃各犯之干连,于理则庶几少减。依明条各仗从轻,自此后须当改业。
  是后传播远近,至今江湖间以为调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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