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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广陵观灯记

  至正之六载,天下尚宁一,风俗侈靡,凡八节皆有所尚。每遇元夕必张灯火,而广陵灯火为天下甲。时本路生员余论者,学问该博,负性冲介,卓然有出群辅道之志。时与二三同志游观市里。或有人曰:“天宁寺灯佳甚。”
  论等遂往焉。
  至则人山门,越前殿达后堂,何尝有一奇灯?众笑曰:“谬哉。此游手之徒见此男女混杂,故诒之尔。”
  遂由两廊而行。但见僧房深窈,曲折相通,重门转侧,床榻交错,彼此可以穿连,周旋堪宜回避。几见妇女,或凭小儿,或依婆妈,或坐或游,或谈或食,论惊怍不已。
  询诸僧,则曰:“某师兄乾娘之女也,某法弟义嫂之姨也,少留随喜尔。”
  密访于小行童,则曰:“此某官人之侧室也,此某良家之孀妇也。”
  论曰:“审如此,缘何相识诸僧?”
  童笑曰:“但在道婆牙姥,何忧不相识哉?”
  论闻之,指睫竖,抚膺顿足曰:“天乎!天乎!胡神之教坏我彝伦如此酷耶!”
  遂揎拳挽手,欲往击去,为诸游者扶挽而出。至寺门,拾片瓦书一律于壁间,忿叹而去。其诗曰:
  败坏纲常启异端,妖形怪诞百千般。
  妆严像偶浑金碧,糜费生民尽脑肝。
  良妇遭欺精舍暗,愚夫受戒布衣单。
  诸僧恶重全无报,始信苍苍易得瞒。
  行过通市桥少北,俄然狂风大作,飘尘乱物震荡若雷,街市灯火一时尽灭,咫尺不辨。同行者俱失所在,暗中有二人,一握论之,一拥论之背,不容辨问,持摄若飞。论怒曰:“尔不过巡捕者,今夕元夕,通衢人走而敢与我无状!”
  二人曰:“君不必怒,至彼自见耳。”
  及至,乃适间所游天宁寺金刚前也。返顾二人乃鬼也。使之跪。论一足向前一足向后,奋拳昂腹,瞠目剁齿,直视不跪。金刚叱之,论亦叱之。金刚呵詈之,论亦呵詈之。金刚曰:“尔何人,抗渎神明若此?”
  叱送犁舌之狱。论笑曰:“尔胡鬼之奴,何敢僭称神明以恐我耶?吾本不当与你接舌,奈何陷身于尔,不可钳默。吾今姑掷尔佛。且尔既称护法,为尔佛之爪牙,受彼卵翼之恩,当尽蛩蟨之义,则宜谨守厥戒,福善祸恶,斯其职也。却乃纵容僧徒饮酒茹荤,肆淫纵恶,陷尔佛于不义。吾以谠叹悼,敢加屈摄,以此护短容奸,轻犯君子,又当送何等之狱耶?”
  于是金刚闭目摇头,拿掌正音而作是:“善哉,善哉!吾教之不行,良由此等人欤?”
  论又曰:“尔既无如我何,屈吾至此,置吾何地?”
  忿骂益甚。金刚曰:“适间阎君因赴上元会,道径吾寺。因见足下佳作,怒甚,即欲追取。缘驺从不敷,借吾二鬼卒相招。吾虽礼屈,亦不敢汝释。君故能词,亦难自脱,必劳一生。”
  论知不免,遂同二鬼而行。约十里许,气色渐昏,路岐殊异。惨惨然如凄风夜雨之间,悄悄乎似落月秋寒之际。论为之一洒泣。又悚然曰:“大丈夫以谠介论立世教而扶纲常,又何生死之难,妻子之忆哉!”
  又十里许,乃达彼,则台观巍峨,殿庭严耸,吏兵森列,鬼判侍阶。二鬼携论俯叩陛下。一鬼启曰:“蒙旨差追谤佛秀才余论复命。”
  良久,闻殿上曰:“汝为余论否?”
  曰:“然。”
  又曰:“壁间之诗,汝所为乎?何人为乎?”
  曰:“实论为也。”
  殿上曰:“汝既为儒生,读书习礼,讲圣贤之道,返违贤圣之仁。孔子,圣人也,尚日敬而远之,未有他贬。汝独何人,而敢谤渎如此!”
  叱令鬼卒缚送犁舌之狱。
  论闻命,据地大呼曰:“论罪故当不宥,然鄙律自有端,乞容一伸。若夫神庭见理,黑白有分,则虽齑之、粉之,亦所甘心。倘或阿庇偏持,使论复生百岁,何益于世?”
  殿上曰:“汝试陈之。或可取,礼或相容。如其不逮,则刑必加酷矣。”
  命释其缚,赐之纸笔。论据阶为案,操觚染翰,文不加点,一挥而就。曰:
  夫佛者,乃西鄙夷酋之冢嗣。违弃君亲,自创返常之教,背违天地,横开亡本之端。殊异服,妒三纲而败五常;囚裸形,自一人而污万世。染惹后人,如投厕溷;诱欺愚孽,似禁天刑。木胎土偶,怪像千般;玉匣金缄,妄书万卷。况后之学佛者,自知诞妄无宗之说,为士大夫所贱,却乃妄加粉饰,谲设妖灵。从彼者登九重极乐之天堂,谤斯者堕十殿阿鼻之地狱。又若愚人奉佛者,深为可笑。预修因果,苦结人缘。营堂建塔,想非望于来生;散米施财,期富豪于后世。至若施设之洪,供茹之盛,诚可寒心。金碧交辉,佛殿拟于宫阙;重门深邃,僧堂盛似公衙。又如四月之八日,七月之十五,捏设盂兰等会,一盘之用费千锭之钱,一堂之供过百家之产,糜困生民,妒叨世教。
  其为僧者,又皆游手之徒。或避差之顽民,或躲役之逃军。或因人命以歇案,或缘盗贼以潜身。离父投师,背亲合义,毁圣制之衣冠,习妖胡之体范,既髡其,度态百端。巧好其,语喁喁而学似女之声;善令其色,步徐徐而作不男之相。低头合掌,哄愚人启学佛之心;鼓眼掐肩,诱妇女动淫奔之兴。传经说法,如招姆子弟之排场;设会打斋,似开汉虔婆之构肆,呆人作悟,同斯有严责之奴才;淫妇通奸,是彼不累身之妻子。答禅问辨,机锋甚于刁徒;说经取笑,诙谐巧于副净。
  为门僧要为门里之常僧,投施主望作栖身之主。师兄法弟,无男女一体通称;义父干娘,有所故方绝断拜。外边娶妻,假称名姊妹姑姨;寺中育子,只唤做外甥徒弟。募缘送疏,百计叨求;荐菜点茶,千般哄诱。自厌肥鲜,陷入齑淡;穿房入舍,玷良家外议横生;度众开坛,费圣世板图日耗。于国无荷戈之劳,于民无辅安之术。不耕而珍馔盈厨,不织而绮罗满架。秽世难除,薰天莫洗。甘纵洪奸,宪纲无禁。罪形盈溢于从来,是非镇容乎今古。人人俱得寿终,报应轮回安在?此实鄙衷,故生豪怒。偶胀蛙无用之,返惹逆鳞莫逃之罪。伏望下烛愚衷,俯垂明察。
  陈毕,屏息伏躬,以待神判。闻殿上曰:“汝之陈论或似近理,然于论佛未知其详。寡人若不为尔备,恐此后学小生滞在一偏,亦失其正。尔其谛听:佛也者,西南远夷之神也。其土之夷,受天地金气之偏,刚燥无仁,常佩刀搠。怒则虽至亲至爱立刃于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亲,男女之别,长幼之序。禽居兽食,千百为群,世无定配,与畜同行。以劫惊为生,以战斗为务,忍杀轻生,视如草介,无伦人礼乌得知之哉!大抵天道恶杀好生,否极泰至。正气或聚,偶生一人,其名曰佛。痛返其性,以慈悲化彼刚顽,以忍辱除其酷暴。天若不因其气类而化之,而以宣尼教之难矣。兵书有云:“以夷狄攻夷狄”,此其意尔。佛在彼国,其功亦大;其于中国,恐或下愚。解回悖恶之念,少启忍让之心,亦有袜线之补。今详尔于论佛之间,虽不得其,至于论奉佛之过。僧徒之非,实有疾恶辅世之心。功过相符,是非两质。“遂令鬼卒送论还家,增寿一纪。于是论喜融于面,气伸于怀,再拜舞蹈,叩谢而出。
  及门,而浼二鬼曰:“予既还家,不得复来,欲烦二兄携予往观不律之僧受报之所,可乎?”
  二鬼许诺,遂引论至狱。但见诸曹用刑备极惨毒,受罪之人肢体分裂,血肉淋漓,冤呼震天,不堪闻视。又见狱左有黄光亘天,其中有人衣冠俨然,冉冉投西而去。鬼使指谓论曰:“此皆守戒精专者,得生入天矣。”
  论曰:“善恶之报,故知不爽。然此两途之人,其间虽老少男女之不同,僧尼道婆将半,而不见儒冠儒服者一人,何也?”
  鬼使曰:“此乃释氏色幻之化,非天地元气自然大化。虽四民之不奉佛者,皆不至此,而况儒者乎!”
  论赫然惊曰:“予素不信鬼神,今已亲见报应,而君又大化幻化之分、有儒无儒之别,予实不敏,愿闻详详。”
  鬼使曰:“夫大化者,乃天地自然至正之气理也,乃万物之本。气之动静谓之阴阳,气之功用谓之鬼神,气之屈伸谓之死生。张子所谓”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为太虚“,此即大化也。夫幻化者,乃释氏轮回之因果也,实自泥心执念、色像相感而成。我佛欲其散泥消执,舍妄归真。众生沉迷,执泥至此尔。幻化之门,因释所设。”
  论曰:“论忝儒名,何尔至此!”
  鬼使曰:“君诸僧业重全无报,又曰报应轮回安在,此非泥心执念乎?”
  论乃赫然大笑而觉,方忆昨夜醉归,有忿在心,得此异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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