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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实斋之斥袁子材

  乾隆时,袁随园以诗学主盟东南坛坫,效毛西河于徐昭华故事,吴越大家闺媛,执贽称女弟子者,至数十人,一时诩为盛事。独会稽章实斋先生学诚,深恶而痛绝之。既撰妇学以倡女教,又于所为笔记中痛斥其非,虽愤时疾俗之辞,不无过当,然亦箴颓俗之膏肓,防末流之泛滥,则未可谓无功于人心世道矣。呜呼!实斋生百年前,所见者不过女士昌丰,习为风流韵事,而所虑已如此,使其生逢今日,太息流涕,抑又何如?爰比而录之,以备言礼教者之一助。
  其一则曰:谭友夏女山人说,有女子名澜如者,善貌兰通书,略知韵事,与一时素士交,处居小巷中,人称之曰山人。户外之屐来求一观山人,各当其意去。而退省其私,或自厌其尾琐之言,轻其钱谷之好,陈其箧笥之书。亦有以周旋其面目,曰:“吾不如女山人。”
  因谓山人丧风雅之名。而女子反以存山人之实,以风当世。按:谭氏所斥之山人,不过走江湖,谒贵显,务虚名,无实学,一种取憎惹厌之俗子耳。贵人之前,娼优狗马,无不待食,若辈不过分一娼优狗马之支给耳。其品虽出名妓之下,于名教未有妨也。近有浮薄不根之人,倡为才子佳人名色,标榜声气,蛊惑士女,尽决义礼之坊。一时无识男妇,竞相趋附,轻于蛱蝶杨花,无复人禽之别。又有一种江湖笔墨,油口禅机,倡为三教同源,造为声色货利,不害禅定之说,挈带不男不女一辈,干谒贵显,阴邪倾僻,无所不为。而原其所始,不过为阿堵物,术干巧取,与山人奔走都市,同一俗品。而造作言辞,诳惑人听,为风俗人心大害,则又江湖山人之罪人矣,安敢与娼优比高下哉?
  又一则曰:明末闺秀方孟式,读徐媛诗,与妹维仪书曰:“吴人好名而不学,不独男子为然。”(按:孟式,桐城人,适县张秉文。秉文崇祯时官山东布政使,清兵下山东,夫妇俱殉难。乾隆时秉文赐谥忠节)
  其言有丈夫气,巾帼中少识也。今日号为大家闺阁,但知仰一纤佻不学,心术倾邪之无品文人,求其标榜题品,非礼相见,屈身称女弟子,无复男女之嫌。不知无品文人,为之夸饰矜诩,其心实不可问。所为标榜之名,不但不足为荣,而适足以为辱。当日所谓徐媛者,方氏但言其诗不足称,犹未至如近日大家闺阁所为之甚也。然其病实由于好名。其为无品文人所愚,而不自知其浅陋,则实缘于不学。方氏此言,真今日大家闺阁之良师也。
  又一则曰:朱楚生者,康熙中名妓也,娇慧善嗔。有查生于周者,与朱踪迹甚密,然终落落未易近。查尝得善写真者曾生,欲为朱绘一小像,贻书询之。朱复书曰:“来书云云,令人吞吐不下,字字足传神矣,安得又有曾君然犀来照人也?但面目可憎,毫无可画。唯排场上丑态毕露,为可画耳。来教又云:‘心可假而貌不可假。’此语固然,令人恚甚。我常以不可假而假之,人知之矣,亦常以可假而不假,君知之乎?与君心期十载,情感三生,犹然知我貌耳,未知我心,可叹也。曾君可画,我可假之心,何以倾注于君?我当尽解钗钏,为曾君寿。如必以貌为言,即使神似形似,百日真真,千呼万唤,我不下也,不如己之何如。”
  或谓此书足见善嗔,余谓此正所以善媚也。李夫人病笃,成帝以高爵厚赏,求一睹面,卒不可得,自言此正所以托重兄弟。成帝病缓弱不能举,惟持赵昭仪足,则兴不可遏。昭仪故避,不使得常持,宫人咎之,则曰:“使帝易持,将厌弃不足重矣。”
  盖虽妓妾嬖幸之流,果使色艺出人,纵其乞怜帝宠,亦必先自珍爱,不肯轻炫易售,以为致人而不致于人,斯足重耳。安有大家闺阁之体,理宜如何珍惜,而顾以偶解五七字句押韵之语,不惜呈身露面,甘拜心术倾邪。纤诡轻薄,毫无学问之无品文人,屈居弟子,听其品题,自以为幸?呜呼!不忍道矣,尚觉妓妾嬖幸之流知自爱矣。
  又一则曰:近有无耻妄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家大族闺秀,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界限,殆于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阁,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被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乃更有痴妄无知妇女,自题其诗曰《浣青集》,谓兼浣花青莲之长也。此不必更问其诗之优劣,而其为无知无耻之妄人,要不待言。为之夫婿者,不但不知禁约,而反若喜之。呜呼!彼之所喜,正君子之所忧耳。
  以上四条,可谓偏岩急迫,非儒者气象矣。其实随园门下诸女弟子,兼有以学著者。其苦节自贞者,更属不鲜,非纯属弄月嘲风之比也。此老所为,诚不足为训,以责随园,则咎实无可辞。一概抹煞,并谥以不贞之大恶,岂惟失实,抑且有损盛德。意者实斋于随园,本有夙嫌,挟义气以为阳秋,自不觉其言之太过耳。然实斋之言妇学也,以读书守礼为本,以文词技艺为末,非如守旧顽固者流,执无才是德之说,欲屏女子于学问之外者也。过而存之,亦足为今日之暮鼓晨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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