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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直方

  咸通庚寅岁,卢龙军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人觐之礼,优诏允焉。先是,张氏世莅燕士,世民亦世服其恩。礼燕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洎直方之嗣事也,出绮执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酣酒于室,淫兽于原。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往往设置罘于通道,则犬彘无遗。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或日,辇毂之下,不可专戮。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乎?”
  则僭轶可知也。于是,谏官列状,请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燕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
  直方至东京,既不自新,而漫游愈极。洛阳四旁,翥者,走者,见之,必群噪长嗥而去。有王知古者,东诸侯之贡士也。虽薄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乃退处于三川之上,以击鞠飞筋为事,遨游于南邻北里间。至是,有分于张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赡辞,不觉前席。自是,日相狎。
  壬辰岁,冬十一月,知古尝晨兴,则僦舍无烟,愁云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则直方急趋,将出畋也。谓知古曰:“能相从乎?”
  而知以祁寒有难色。直方顾小童曰:“取短皂袍来。”
  请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联辔而去。出夏门则凝霰始零,由关塞而密雪如注。而渡伊水而东南,践万安山之东麓,而鞲弋之类甚伙,倾羽觞,烧免肩,殊不觉有严冬意。及乎霞开雪霁,日将夕焉。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乘酒驰之,数里不能及,又与猎徒相失。须臾,雀噪烟暝,莫知所如。隐隐闻洛城暮钟,但彷徨于樵径古陌之上。俄而。山川黯然,若一鼓将半。试长望,有炬火甚明,仍作依积雪光而赴之。复若十余里,至则乔木交柯,而朱门中开,皓壁桓亘,真北阙之甲第也。
  知古及门下马,徒倚以待旦。无何,小驷顿辔,阍者觉之,隔阖而问阿谁。知古应曰:“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旦,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仆饯之伊水滨,不胜离觞,既掺袂马逸,复不能止,失道至此耳。迟明将去,幸无见让。”
  阍曰:“此乃剑南副使崔中丞之庄也。主父近承天书赴阙,郎君复随计吏西征,此唯闺帏中人耳。岂可淹久乎!某不敢去留,请闻于内。”
  知古虽怵惕不宁,自度中宵矣,去将安适,乃拱立以俟。少顷、有秉密炬自内至者,振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知古仍述厥由。保母曰:“夫人传语,主与小子皆不在家,于礼无延客之道,然僻居与山薮接轸,豺狼所嗥,若复固拒,是见溺而不援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
  知古辞谢,从保母而入。过重门,门厕厅事,栾栌宏敞,帷幕鲜华,张银灯,设绮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复陈方丈之馔,豹胎鲂腴,穷水陆之美者。保母亦时来相勉。食毕,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宦族及内外姻党。知古具言之。乃曰:“秀才轩裳华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尝托媒妁,为求佳对久矣。今夕何夕,获遘良人。潘杨之睦可遵,凤凰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
  知古敛容曰:“仆文愧金声,才非玉润,岂室家为望,惟泥涂是忧。不谓宠及迷津,庆逢子夜。聆好音于鲁馆,逼佳气于秦台。二客游神,方兹莫及;三星委照,惟恐不扬。倘或托彼强宗,眷以佳偶,则平生所志,毕在斯乎!”
  保母闻言,谑浪而入白,复出致小君之命曰:“儿自移天崔门,实秉懿范,奉蘋蘩之敬,如琴瑟之和。唯以稚女是怀,思配君子。既辱高义,乃叶夙心。上京书路,飞且不达;百两陈礼,事亦非赊。忻慰所多,倾瞩而已。”
  知古磬折而答曰:“某虫沙微类,分及湮沦,而钟鼎高门,忽蒙采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尘。鹤企凫移,唯侍休命。”
  致词毕,保母戏日:“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邃。此际颇相念否?”
  知古谢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汉,不有所举,孰能自媒。谨当誓彼襟灵,志之绅带,期于没齿,佩以周旋。”
  复少时,则燎沉当庭,长夜将艾。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见,保母诮曰:“岂有逢掖之士,而服从役衣耶?”
  知古谢曰:“此乃卢假之于与游所熟者,固非己有。”
  又问所从,答曰:“乃卢龙张直方仆射所借耳。”
  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叱曰:“夫人,差事!宿客乃张直方之徒也!”
  复闻夫人音,叫曰:“火速斥出,无启寇仇!”
  于是,婢子小竖辈群出,秉猛炬,曳白棓而登阶。知古劻劾,走于庭中,四顾逊谢,骂言狎至,仅得出门。才出,已横关阉扉,犹闻喧哗未已。知古愕立道左,自叹久之。将隐颓垣,乃得马于其下,遂驰走。
  遥望大火若燎原者,乃纵辔赴之,则输租车坊饭中附火耳。询其所,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复枕辔假寝。食顷,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扬鞭于大道。此及都门,已有直方骑数辈来迹矣。遥至其第,既见直方,而知古愤懑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抚髀曰:“山魈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
  且止知古,复益其徒数十人,皆射皮饮羽者。享以卮酒豚肩,与知古复南出。既至万安之北,知古前导,残雪中马迹宛然。直诣柏林下,则碑板废于荒坎,樵苏残于茂林,中列大冢十余,皆狐兔之窟宅,其下成蹊。于是,直方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内则束缊荷锸,且掘且熏。少顷,群狐突出,焦头烂额,置罗罥挂者,应弦饮羽者,凡狐大小百余头,以其尸归之。
  水人曰:嗟乎,王生,生斯世不谐,而为狐貉所侮,况其大者手!向若无张公之皂袍,则强死秽膻之穴矣。余时在洛敦化里第,于宴集中,博士渤海徐公谠为余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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