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间。
无何,梁芳死。敬伯谓谌曰:“吾所以去国亡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求达,建功立事,以荣耀人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歌鸾舞凤,与仙翁为侣,且署金拖紫,图形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
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
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
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数年间,迁大理廷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舟船不敢动。时天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风。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试视之,乃谌也。遂令追之。因请维舟,延之座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捕,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自出山数年,今廷尉评事矣。昨者推狱平允,乃天赐命服。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覆讯之。敬伯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叟,自谓差胜。兄甘劳苦,竟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须,当以奉给。”
谌曰:“吾侪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嚇也。吾子沉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须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吾与山中之友,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当寻我于此。”
遂翛然而去。
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间,思谌言,因出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茏,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车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
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仕宦,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负之而行,固甚劳困。”
遂揖以入,坐于中堂。门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馔,目所未窥。既而,日将暮,命其促席,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坐其前。裴顾小黄头曰:“王评事者,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妓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
小黄头唯唯而去。诸妓调碧玉箫,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妓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事。”
敬伯答拜,细视之,乃敬伯妻赵氏,而敬伯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己。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瑇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坐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间取一殷色朱李投之。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妓奏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赵所奏,时时停之,以呈其曲。其歌呈非云韶九奏之乐,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天将曙,裴召前黄头曰:“送赵夫人。”
且谓曰:“此堂乃九天画堂,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迷,自投汤火,以智自烧,以明自贼,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难再得。亦夫人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重,复往劳苦,无辞也。”
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且宜就馆,未赴阙,闲时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
敬伯拜谢而去。
复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目,惆怅而返。及京,奏事毕,将归私第。诸赵竞怒曰:“女子诚陋,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先祖,不以继后事,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向在,其言足征,何讳乎?”
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
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
吁,神仙之变化,诚如此乎?将幻者鬻术以致惑乎?固非常智之所及。且夫雀为蛤,雉为蜃,人为虎,腐草为萤,蜣蜋为蝉,鲵为鹏,万物之变化,书传之记者,不可以智达,况耳目之外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