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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为官必修

  1.修身
  前辈谓仕宦而至将相,为人情之所荣,是不知荣也者,辱之基也。惟善自修者,则能保其荣,不善自修者,适足速其辱。所谓善自修者何?廉以律身,忠以事上,正以处事,恭慎以率百僚。如是,则令名随焉,舆论归焉,鬼神福焉,虽欲辞其荣,不可得也。所谓不善自修者何?徇私忘公,贪无纪极,不戒覆车,靡思报国。如是,则恶名随焉,众毁归焉,鬼神祸焉,虽俗避其辱,亦不可得也。于戏!身为宰相,何善不可行?何功不可立?顾乃为区区之利,蛊惑而妄行,岂不深可惜哉!且自古居相位者,未闻死于冻饿,而死于财、于酒、于色、于逸乐者,无代无之。昔诸葛孔明为丞相二十年,无尺寸之增于家,未尝忧其贫,竟以劳于王事而卒,至今其名之荣,常若世享万钟而不绝者。唐元载为相,惟利是嗜,及其败也,籍没其家,胡椒八百斛,至其名之秽,常若蒙不洁而播臭无穷者。呜呼!夫人以百年之身,天假以年不过八十九十,姑以八十为率计,其得志不过三四十年而已,岂有三四十年之间能食胡椒八百斛之理。古人谓利令人智昏,兹明验矣。呜呼!凡为相者,能以诸葛孔明为法,唐之元载为戒,虽台鼎终身,又何悔吝之有?
  孔子曰:“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人只任闲散不可,须是读书。又谓闲散是虚乐,不是实乐。
  因说僧家有规矩严整,士人却不循礼,曰:他却是心有用处。今士人虽有好底,不肯为非,亦是他资质偶然如此,要之其心实无所用,每日闲慢时多。
  问:精神收敛便昏是如何?曰:也不妨。又曰:昏毕竟是慢。如临君父渊崖,必不如此。又曰:若倦,且瞌睡些时无害。问:非是读书过当,倦后如此,是才收敛来稍久便困。曰:便是精神短后如此。
  今人欣然有飞扬之心,以为治国平天下如指诸掌,不知自家一个身心都安顿未有下落,如何说功名事业?怎生治人?古时英雄豪杰不如此。张子房不问着他不说,诸葛孔明甚么样端严?今学为英雄之学,务为謁弛豪纵,全不检点身心。某须是事事从心上理会起,举止动步,事事有个道理。
  一毫不然,便是欠阙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无不当理会,只是有先后缓急之序,须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余。
  治本,君子之身是也。身一也,有化所资以立者,有政所由以成者。化所资立曰德,政所由成曰才。古人推准动化,得此而已。然古人邈矣,简策有幸存而未泯者,庸可不尽心乎?敬稽经订传,得若干条,列为八目,以备治本之鉴。曰学问、克励、采纳,所以兼资乎二者;曰心术、器度、言貌、服御,所以成德;曰才识,所以广才。近世君子,行有几乎此、言有翊乎此者,各附其后。世与有其责者,能条而鉴之,会以平昔所讲澄源立道之功,则古人出治之本,其在我矣。
  士而律身,固不可以不严也。然有官守者,则当严于士也。有言责者,又当严于有官守者焉。盖执法之臣,将以纠奸绳恶,以肃中外,以正纪纲,自律不严,何以服众?夫所谓严,如处子之居室,一行、一止、一语、一默,必遵礼法,厥德乃全,跬步有违,则人人得而訾之矣。苟挟权势,惟殖己私,或巧规子钱,或盗行盐铁,或荒耽曲謂,或私用亲属,或田猎不时,或宴游无度,或潜托有司之事,或妄兴不急之工,或旷官第而弗居,或纵家人而不检。于斯数者而有一焉,皆足为风宪之累。近年,南北富民多起宅,以居势要,因济己私,既有官舍,则不必居于彼矣。夫国家以中台为肃政,以御史为监察,以宪司为谦访者,欲以纠奸贪,戢纷扰,开诚布公,俾所属知所法也。今而若是牧民之吏,将焉法哉?且他人有犯,轻则吾得而言之,又重吾得闻于上而戮之;己之所犯,其孰得而发哉?恃人不敢发,日甚一日,将如台察何?将如天理何?故余备载其然,俾为宪司者,有则改之,无则益知所以自重。
  君子食和羹以平其气,听和声以平其志,纳和言以平其政,履和行以平其德。夫酸咸甘苦不同,嘉味以济,谓之和羹;宫商角徵不同,嘉音以章,谓之和声;臧否损益不同,中正以训,谓之和言;趋舍动静不同,雅度以平,谓之和行。人之言曰,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则几于丧国焉。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晏子亦云:“以水济水,谁能食之?琴瑟一声,谁能听之?”
  《诗》云:“亦有和羹,既戒且平。奏假无言,时靡有争。”
  此之谓也。
  君子战虽有陈,而勇为本焉;丧虽有礼,而哀为本焉;士虽有学,而行为本焉。是故置本不安者,无务丰末;近者不亲,无务求远;亲戚不附,无务外交;事无终始,无务多业;举物而暗,无务博闻。
  故君子力事日强,愿欲日逾,设壮日盛。君子之道也:贫则见廉,富则见义,生则见爱,死则见哀;四行者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藏于心者,无以竭爱;动于身者,无以竭恭;出于口者,无以竭驯。畅之四支,接之肌肤,华发隳颠,而犹弗舍者,其唯圣人乎!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守道不笃,遍物不博,辩是非不察者,不足与游。本不固者末必几,雄而不修者,其后必惰,原浊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謃.名不徒生而誉不自长。功成名遂,名誉不可虚假,反之身者也。务言而缓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言无务为多而务为智,无务为文而务为察。故彼智无察,在身而情,反其路者也。善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名不可简而成也,誉不可巧而立也,君子以身戴行者也。思利寻焉,忘名忽焉,可以为士于天下者,未尝有也。
  齐东张氏曰:“凡在官,当知荣辱相倚伏,得失相胜负,成败相循环。虽天地之运,阴阳之化,物理人事,莫不皆然,然处之不以道,则纤毫之宠必摇,而一唾之辱必挫矣。
  故君子于外物重轻,皆所不恤,顾在我者何如耳。使其有可辱,虽不加谴,君子恒以为不足;使其无可辱,虽置之死地,君子恒以为有余。自昔圣贤,不幸横罹祸患,恬然不易其素者,灼乎此而已。苟惟能处荣,而不能处辱,惟能安顺境,而逆境不能一朝居,欲望其临政有余为难矣。”
  周子曰:“治,纯其心而已矣。仁义礼知四者,动静、言貌、视听无违之谓纯。”
  程子曰:“一命之士,苟存心于爱物,于人必有所济。”
  或问:“临政无所用心,欲求于恕,何如?”
  程子曰:“推此心以行恕可也,用心求恕非也。恕,己所固有,不待求而后得,举此加彼而已。”
  吕氏(本中)曰:“处事者,不以聪明为先,而以尽心为急,不以集事为急,而以方便为上。”
  又曰:“当官大要,直不犯祸,和不害义,在人消详斟酌之耳。然求合于道理,本非私心专为己也。”
  朱子曰:“古之圣贤言治,必以仁义为先,而不以功利为急。夫岂故为是迂阔无用之谈?盖天下万事本于一心,而仁者,此心之存之谓也。此心既存,乃克有制,而义者,此心之制之谓也。诚使是说著明于天下,则人人得其本心,以制万事,无一不合宜者,夫何难而不济?不知出此,而曰事求可,功求成,惟以苟为一切之计而已。是申、商、吴、李之徒,所以亡人之国,而自灭其身。国虽富其民必贫,兵虽强其国必病,利虽近其为害必远,顾弗察而已矣。”
  又曰:“大率天下事,循理守法,平心处之,便是正当。
  如盗贼入狱,而加其桎梏、謅楚,乃其正理。今欲废此以诱其心,欲其恩于我,便是挟私任术,不行众人公共道理。况恩既归己,怨必归于他人,彼亦安得无忿疾于我耶?”
  西山真氏曰:“为政者,当体天地生物之心,与父母保赤子之心。有一毫之惨刻,非仁也;有一毫之忿疾,亦非仁也。”
  又曰:“诸葛武侯有言:“吾心如秤,不能为人作轻重‘。此有位之士,所当视以为法也”。
  齐东张氏曰:“赤子之生,无有知识,然母之者,常先意其所欲焉。其理无他,诚而已。诚生爱,爱生智。惟其诚,故爱无不周;惟其爱,故智无不及。吏于民与是奚异哉!”
  河东薛氏曰:“清心省事,居官守身之要”。
  2.治学
  人在官固当理会官事,然后做得官好。只是使人道是一好官人,须讲学立大本,则有源流。若只要人道是好官人,今日做得一件,明日又做一件,却穷了。德粹云:初到明州,问为学于沈叔晦,叔晦曰:若要读书,且于婺源山中坐。既在四明,且理会官事。先生曰:县尉既做了四年,滕德粹元不曾理事。
  《说命》曰:“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非说攸闻。”
  《周官》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政乃不迷。”
  又曰:“不学墙面,莅事惟烦。”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吕氏(本中)曰:“事有当死不死,其诟有甚于死者,后亦未必免死;当去不去,其祸有甚于去者,后亦未必得安。世人至此,多惑乱失当,皆不知义命轻重之等也。此理非平居熟讲,临事必不能自立。不可不预思。古之委质事人者,其父兄日夜先以此教之矣,中材以下,岂一朝一夕所能至哉?教之有素,其心安焉,所谓有所养也。”
  齐东张氏曰:“士当求进于己,而不可求进于人。所谓求进于己者,道术学业之精是已;所谓求进于人者,富贵利达之荣是已。”
  又曰:“吏人以法律为师也,魏相所以望隆当世者,汉家典故无不悉也。凡学仕者,经史之余,若国朝以来典章文物,亦须备考详观,一旦入官,庶不为俗吏所迁也。”
  河东薛氏曰:“为政须通经,有学术。不学无术,虽有小能,不达大体。”
  吏人盖以法律为师也。魏相所以望隆当世者,汉家典故无所不悉也。凡学仕者,经史之余,若国朝以来,典章文物亦须备考详观。一旦入官,庶不为俗吏所迂也。
  3.才识
  有才有识可善治矣。然才贵练达,识贵明通。遇有彼此殊尚,今昔异势者,尤须相时因地筹其所宜。若自恃才识有余,独行其是,终亦不能为治,譬之医师用药不知切脉加减,而专袭成方,则漫蓍杀人,未始不与砒信同祸。
  才者德之用,有图治之心,而才不足以济之,则内外左右皆得分盗其柄,以求自济其私。故一事到手须自始彻终通盘熟计,实能收之,然后发之。万一难以收局,且勿卤莽开端。盖治术有经有权,惟有才者能以权得正,否则守经,犹恐不逮耳。
  致治之本,惟在于审。量才授职,务省官员。故《书》称:“任官惟贤才。”
  又云:“官不必备,惟其人。”
  若得其善者,虽少亦足矣;其不善者,纵多亦奚为?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比于画地作饼,不可食也。《诗》曰:“谋夫孔多,是用不就。”
  又孔子曰:“官事不摄,焉得俭?”
  且“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
  此皆载在经典,不能具道。当须更并省官员,使得各当所任,则无为而治矣。
  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为下流;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骤几,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祸有不可避者,避之得祸弥甚。既不能隐而仕,小则谴斥,大则死,自是其分。若苟逃谴斥而奉承上官,则奉承之祸不止失官;苟逃死而丧失臣节,则失节之祸不止丧身。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祸难者,固不可强。惟当躬耕绝仕进,则去祸自远。
  4.肚量
  程子曰:“欲当大任,须是笃实”。
  又曰:“量随识长。亦有人识高,而量不长者,是识实未至也。”
  又曰:“惟知道者,量自然宏大”。
  又曰:“圣人之量,道也;常人之量,天资也。天资之量须有限。”
  朱子曰:“须是心度大方,包裹得过,运动得行。”
  河东薛氏曰:“为官最宜安重,下所瞻仰。”
  又曰:“接物大宜含宏。如行旷野,而有展步之地,不然太狭,无自容矣。”
  又曰:“人有才而露只是浅,深则不露。方为一事,即欲人知,浅之尤者”。
  又曰:“闻人毁己,即艴然而怒,其量小甚矣。”
  吕氏(本中)曰:“忍之一字,众妙之门,当官处事,尤是先务。若能清、慎、勤之外,更行一忍,何事不办?
  《书》曰:“必有忍,乃有济‘,此处事之本也。谚曰:“忍事敌灾星’,杜诗曰:“忍过事堪喜‘,此皆切于事理,为世大法,非空言也。王沂公尝说’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盖言忍受得事也”。
  当官者,先以暴怒为戒。事有不可当,详处之,必无不中。若先暴怒,只能自害,岂能害人,前辈尝言:“凡事只怕待。”
  待者,详处之谓也。盖详处之,则思虑自出,人不能中伤也。
  尝见前辈作州县或狱官,每一公事难决者,必沉思静虑累日,忽然若有得者,则是非判矣。是道也,惟不苟者能之。
  国家委用我辈,既欲稍稍补救于斯民,岂可再避嫌怨?
  须知祸福有定命,显晦有定时,去留有定数。避嫌怨者未必得,不避嫌怨,未必失也。古人忧馋畏讥,非惟求一己之福也,盖当其事,义无可辞,恐谗谤之飞腾,陷吾君以不明之故。故悄悄之忧心,致其忠爱之忱耳。至于一身祸福进退,何足动其毫末哉?
  谚云:“不聪不明,不能为王;不瞽不聋,不能为公。”
  海与山争水,海必得之。
  当官者,必以暴怒为戒。事有不可,当详处之,必无不中。若先暴怒,只能自害,岂能害人?前辈尝言:凡事只怕待者,详处之谓也。盖详处则思虑自出,人不能中伤也。尝见前辈作州县或狱官,公事难决者,必沉静思虑累日,忽然若有得者,则是非判矣。是道惟不苟者能之。
  程子曰:“夫人之性,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5.胆识
  疑人则信任不专,人不为用;疑事则优柔寡断,事不可成。二者皆因中无定识之故。识不定则浮议得以摇之。凡可行可止必先权于一心。分不应为者,咎有不避;分应为者,功亦不居。自然不致畏首畏尾,是谓胆生于识。
  天下未有不畏官者。官示以不足畏,则民玩,至官畏民。而犷悍之民遂无忌惮矣。抗官哄堂,犯者民,而使之敢犯者,官也。事起仓猝定之以干。尤贵定之以静,在堂勿退勿避。座庄以临之,诚以谕之,望者起敬,闻者生感,犷悍者无敢肆也。张皇则酿事矣。临民者不必猝遇其事而不可不豫其理。所以豫之者,全在平日有亲民之功,民能相信,则虽官有小过及事遭难处,亦断断不致有与官为难者。
  服官以明决为用,深沉有体;若英气太露,不特招同官之忌,上司亦以为涵养尚少,不肯重任。识赏牝牡骊黄之外者,能有几人哉。
  恃才敢作或以权术驭人者,有得亦不能无失。惟勤慎供职,事上接下,圆和坦白,不矜才炫能,方是颠扑不破。
  6.威仪
  曾子曰:“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周官》曰:“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以公灭私,民其允怀。”
  《板》曰:“辞之辑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
  《抑》曰:“讦谟定命,远犹辰告。”
  《表记》曰:“君子不以口誉人,则民作忠。故君子问人之寒则衣之,问人之饥则食之,称人之善则爵之。”
  《抑》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
  北宫文子曰:“有威可畏之谓威,有仪可象之谓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
  张氏(景)曰:“身者,礼貌之郛郭,国家之张本,持之以敬则修,从之以慢则败。故必动容周旋中礼,虽言语亦不可轻忽,及秽恶骂人,无故叫笑,回斜转视。其衣冠亦当正大儒雅,不可效轻佻子弟之样。务使一身足为一方之表率,俨然人望而畏之可也”。
  河东薛氏曰:“有官君子于临众处事之际,当极其恭敬,不可有一毫傲忽之心。进退燕息之时,亦当致其严肃,而不可有顷刻亵慢之态”
  又曰:“轻言戏谑最害事。盖言不妄发,则言出而人信之。苟轻言戏谑,后虽有诚实之言,人亦不之信矣。”
  又曰:“常默最妙,己心既存,人亦生敬。”
  又曰:“接下贵简,不可一语冗长。”
  又曰:“处事了不形于言,最妙。”
  又曰:“处大事,不宜大厉声色,付之当然可也。”
  7.气节
  夫人臣而当国家言责之任,刑辱之事,不敢必其无有。
  要在顺处静候,以理胜之而已。若乃求哀乞怜,惴謆无所,己先挫挠,何以自明?夫尽己之职,为国为民而得罪,君子不以为辱,而以为荣。虽缧绁之,椎楚之,斧钺之,庸何愧哉?历观自古处祸患而不乱者,三代而下,如子路之结缨,宜僚之正色,黄霸之在狱授书,王景之与客奕棋,刘之自书谢表,魏元忠之闻赦不动,是皆有以真知义命所在,非区区人力所得而移也。然士君子平昔所养,其深与浅,其情与伪,于焉可以见之。李斯临刑,父子相泣;扬子云被收,投阁几死,王坦之与谢安齐名,桓温来朝,倒执手板;崔浩自比子房,为辨吏事,声嘶股栗,溺不能隐。此可见彼惟事口耳,而于圣贤性命之学,实未尝得诸心也。善乎!韩文公之言,曰:“儒者之于患难,苟非其自取之,其拒而不受于怀也。若筑河堤,以障屋溜,其容而消之也。若水之于海,冰之于夏日,其玩而忘之,以文辞也。若奏金石,以破蟋蟀之鸣。”
  故君子之学,以明理自信为贵。
  人之有死,犹昼之必有夜,暑之必有寒,古今常理,不足深讳。若为子死于孝,为臣死于忠,则其为死也大,身虽殁而名不没焉。太史公谓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非其义,则不死,所以重于泰山也;如其义,则一切无所顾,所谓轻于鸿毛也。呜呼!夫人以眇然之身,倏尔之年,使之山岳耸而日星揭者,非节义能尔耶!况人之贵贱寿夭,天所素定,而谓附此人则得官,违此人则失官。言事则身危,不言则无患。此世俗无知者所见,士君子岂以是为取舍哉?然正直亦有时而被祸者,君子以为不幸,奸邪亦有时而蒙福者,君子以为幸。一以为不幸,一以为幸,则其是非荣辱较然。
  故节义者,天下之大闲,臣子之盛德,不荡于富贵,不蹙于贫贱,不摇于威武。道之所在,死生以之。彼依阿謈謉枉己徇人者,所谓无关得丧,徒缺雅道,正使获荣宠于一时。迨夫势移事去,其前日之荣,电灭风休,漠无踪迹其昭在人耳目者,奸佞之名,千古犹一日,其为辱也,庸有既乎?呜呼!宁为此而死,不为彼而生。以是处心,庶无愧于古人矣。
  死者,人之所甚重也。昔者先师饮食有方,衣服有度,著之于经,不厌其繁。所以养其体气,固其寿命,是力学、修身、建业之所先也。人之常情,剪脱爪发,必相不践履之地乃委置之。是何也?甚爱其身,且惜其身之所弃也。况豪杰之身,家国倚之,而肯冒梃刃,婴木索乎!彼夫义激气愤,解带自决,暴虎冯河而不反,世皆壮之,称为烈士。是愚夫悍妇之行也,君子不为也。
  君子有四不死:权奸擅命,天子敛手,欲救而逆之,如冶炉燎羽耳。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朋党相訾,有伏戎焉,自贤而非人,自白而浊人,祸不移影。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兴废用舍,非所以安危者则不争,抗言争之,或以激怒。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大命既倾,人不能支。君死矣,国亡矣,非其股肱之佐,守疆之重臣,而委身徇之,则过矣。当是之时,君子不死也。此四不死者,死而无益于天下,是以君子不死也。
  君子有三死:身死而大乱定,则死之;身死而国存,则死之;身死而君安,则死之。自尧舜以至于今,成大功,立大名,受大封,扬名后世,泽流子孙者多矣,奚为以死期哉?
  不知君子之当大任,立身于必不死,设心于必死。必不死,以善其用也;必死,以坚其志也。天下之险,莫如蜀江,莫如沧海。然江海者,商舟由之以致富利,乌可废也。
  道黄陵新聂者,必熟识没石;适裸人黑齿者,必谨候风占。
  是舟人立身于必不死,而后人民赖有舟楫,殊方之货毕至焉。隐中之谗,同体之忌,权幸之处,邪正之交,宫迁之异同,君嗣之便逆,敌人之疑间,若是者,皆功途之没石、风占也。不能谨辟之,曲遂之,则身危功败,为天下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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