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懈政害民
谚云:衙门六扇开,有理无钱莫进来。非谓官之必贪,吏之必墨也,一词准理,差役到家,则有馈赠之资,探信入城,则有舟车之费,及示审有期,而讼师词证以及关切之亲朋相率而前,无不取给于具呈之人,或审期更换,则费将重出,其他差房,陋规名目不一,谚云在山靠山,在水靠水,有官法之所不能禁者,索许之赃,又无论已。故事非急切,宜批示开导,不宜传讯差提,人非紧要,宜随时省释,不宜信手牵连,被告多人,何妨摘唤千证。分列自可摘芟。少唤一人,即少累一人。谚云堂上一点朱,民间千滴血,下笔时多费一刻之心,涉讼者已受无穷之惠云。
士大夫相见,往往多言某县民淳,某县民顽,及询其所以然,乃谓见任官赃污狼藉,乡民吞声饮气而不敢言,则为淳;乡民列其恶而诉之州郡监司,则为顽。此其得顽之名,岂不枉哉?今人多指奉化县为顽,问之奉化人,则曰:所讼之官,皆有入己赃,何谓奉化为顽?如黄岩等处人言皆然。
此正圣人所谓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何顽之有?
今具其所以为顽之目,应纳税赋而不纳,及应供科配而不供,则为顽。若官中因事广科,从而隐瞒,其民户不供纳,则不为顽;官吏断事,出於至公,又合法意,乃任私忿,求以翻异,则为顽。若官吏受财,断直为曲,事有冤抑,次第陈诉,则不为顽。官员清正,断事自己,豪横之民,无所行赂,无所措谋,则与胥吏表里,撰合语言,妆点事物,妄兴论诉,则为顽。若官员与吏为徒,百般诡计,掩人耳目,受接贿赂,偷盗官钱,人户有能出力为众论诉,则不为顽。
凡有陋规之处,必多应酬。取之于民,用之于官。谚所谓以公济公,非实宦囊也。久相沿,已成常便,万不容于例外加增,断不可于例中扣减。倘应出而吝,象齿之焚,不必专在贿矣。
2.驭吏无方
人之仕宦不能尽心尽职者,是无那先其事而后其食底心。
尝叹州县官碌碌,民无所告诉,兼民情难知,耳目难得,其人看来如何明察,亦多有不知者。以此观之,若是见得分明,决断时岂可使有毫发不尽?又叹云:民情难知如此,只是将什么人为耳目之寄!
如看道理,辩是非,须是自高一着。今做官人几时个个是闾冗人?多是要立作向上;那个不说道先着驭吏?少间无有不拱手听命于吏者。这只是自家不见得道理,事来都区处不下,吏人弄得惯熟,却见得高于他,只得委任之。
“今之吏治,三种人为之,官拥虚名而已,三种人者,幕宾书吏长随也。”
诚哉,言乎。官之为治,必不能离此三种人,而此三种人者邪正相错,求端人于幕宾已什不四五。
书吏间知守法,然视用之者以转移。至长随则罔知义理,惟利是图,倚为腹心,鲜不偾事,而官声之玷,尤在司阍。呜呼,其弊非说所能罄也。约之获恐稽察难周,纵之必致心胆并肆,由余官须自做之说而详绎之,其必有所自处乎?
如今做守令,其弊百端,岂能尽防?如胥吏沉滞公事,邀求于人,人知可恶,无术以防之,要好在严立程限他,限日到,自要苦苦邀索不得。若是做守令,有可以白干沉滞底事,便是无头脑,须逐事上簿,逐事要了始得。
地方风气以官为转移。地棍揣摩,即视官为迎合。官有善政,未始不资若辈。历阶如官徽赌博而棍首局诱。官治小钱,则棍讦挽和。官清水利,则棍控侵占;官严斗殴,则棍饰伪伤;官禁锢婢,则棍告侵占;官细则棍讼业横。如此之类,悉数难终。大概有一利必有一弊,甚且利少而弊多。
3.上下相贼
今此何为人上而不能治其下?为人下而不能事其上?则是上下相贼也。何故以然?则义不同也。若苟义不同者有党,上以若人为善,将赏之,若人唯使得上之赏而辟百姓之毁;是以为善者必未可使劝,见有赏也。上以若人为暴,将罚之,若人唯使得上之罚,而怀百姓之誉;是以为暴者必未可使沮,见有罚也。故计上之赏誉,不足以劝善,计其毁罚,不足以沮暴。此何故以然?则义不同也。
今日言事,欲论一事一人,皆先探上意如何,方进文字。为守令第一是民事为重,其次则便是军政。今人都不理会。
西山真氏曰:“州之与县,本同一家;长吏僚属,亦均一体。若长吏偃然自尊,不以情通于下,僚属退然自默,不以情达于上,则上下痞塞,是非莫闻。政疵民隐,何处而理乎?”
4.明小而不明大
而今天下之士君子,居处言语皆尚贤;逮至其临众发政而治民,莫知尚贤而使能。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何以知其然乎?今王公大人有一牛羊之财不能杀,必索良宰;有一衣裳之财不能制,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不使之也。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王公大人有一罢马不能治,必索良医;有一危弓不能张,必索良工。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虽有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实知其不能也,必不使。是何故?恐其败财也。当王公大人之于此也,则不失尚贤而使能。逮至其国家则不然,王公大人骨肉之亲、无故富贵、面目美好者则举之。则王公大人之亲其国家也,不若亲其一危弓、罢马、衣裳、牛羊之财与?我以此知天下之士君子,皆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此譬犹喑者而使为行人,聋者而使为乐师。
论世事曰:须是心度大方,包裹得过,运动得行。
今世士大夫,惟以苟且逐旋挨去为事,挨得时进且过,上下相咻以勿生事,不要十分理会事,且凭鹘突;才理会得分明,便做官不得。有人少负能声,及少经挫抑,却悔其太惺惺了了,一切謀方为圆,随俗苟且,自道是年高见识长进。当官者,大小上下以不见吏民、不治事为得策。曲直在前,只不理会,庶几民自不来,以此为止讼之道。民有冤抑,无处伸诉,只得忍遏;便有讼者,半年周岁不见消息,不得予决,民亦只得休和,居官者遂以为无讼之可听。风俗如此,可畏可畏!
5.官吏同贪
县道有非理横科,及预借官物者,必相率而次第陈讼。
盖两税自有常额,足以充上供州用县用,役钱亦有常额,足以供解发支雇,县官正己以率下,则民间无隐负不输,官中无侵盗妄用,未敢以为有馀,亦何不足之有?惟作县之人,不自检己。吃者,著者,日用者,般挈往来,送遗给托,置造器用,储蓄囊箧,及其他百色之须,取给於手分乡司。为手分乡司者,岂有将己财而奉县官?不过就簿历之中,恣为欺弊,或揽人户税物不纳,或将到库之钱而他用,或伪作过军过客券,旁及修葺廨舍,而公求支破,或阳为解发,而中途截拨,其弊百端,不可悉举,县官既素受污啖,往往知而不问,又有懵然不晓财赋之利病,及晓之者,又与之通同作弊。一年之间,虽至小邑,失数千缗,殆不觉也。於是有横科预借之患,及有拖欠州郡之数,及将任满,请托关,节以求脱去。而州郡遂将积欠,勒令后政补偿。夫前政以一年财赋,不足一年支解。为后政者,岂能以一年财赋补足数年财赋。故于前政预借钱物多不认理,或别设巧计,阴夺民财,以求补足旧欠,其祸可言哉?大凡居官,莅事,不可不仔细。猾吏奸民,尤当深察,若轻信吏人,则彼受乡民遗赂,百端撰造,以曲为直,从而断决,岂不枉哉?间有子弟为官,然不晓事理者,又有吏同贪,虽知其于我者,正望我以伸其冤抑,我其可以不公其心哉?凡为官吏当以公心为主,非特在无愧,而子孙亦有利矣。
簪缨之士,常不及孤寒之子可以抗节致忠;庙堂之士,常不及山野之夫可以料事烛理。何也?彼以浓艳损志,此以淡泊全真也。
6.明哲保身
郑子上问:士君子多要回互以避娇激之名,莫学颜子之浑厚否?曰:浑厚自是浑厚,今人只学一般回互底心意,不是浑厚。浑厚是可做便做,不计利害之谓。今却是计利害太甚,做成回互耳,其弊至于可以得利者无不为。如陈仲弓送宦者葬,所谓有仲弓之志则可,无仲弓之志则不可。因说东汉事势,士君子欲全身远害,则有不仕而已。虽出仕,遇宦官纵横,如何畏祸,不与他理会得?若未免仕,只得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若既要为大官,又要避祸,无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