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阳县附城地方,有一人姓曾,名恭禹,家资数干。结发之妻颜氏,生一子,名叫亚成。养至七八岁,值明朝天启之时,地方盗起,不幸遭乱,妻子被贼捉去。乱定之后,续娶一个填房孔氏,又娶妾杨氏,妻生三子。妾又生三子。论起层次,长子亚孝派第一,亚忠派第三,亚信派第四,此三个仔,俱系正妻所生。亚悌派第二,亚仁派第五,亚义派第六,此三个仔,俱系妾氏所生。六个仔,名为孝悌忠信仁义,六个字俱是好字眼,似乎一家都是好人矣。(六个仔,其父时时叫。六个字之好,其父未必时时讲也。可惜可惜!)六个仔之中,惟亚悌系秀才,果然好人品,依道理而行。其余五子,俱是惹是招非,而性情暴戾者也。
世有改其子之名叫做亚善,未有叫做亚恶者。有叫做亚良,未有叫做亚匪者。犹之乎改个堂名,有的叫做积善堂,有的叫做种福堂,诸如此类,不可胜计也。既称积善,自问一年积得几多呢?既称种福,自问一世种得几多呢?若非积善而自认积善,并无种福而自认种福,则是欺人骗人,而并欲以自欺自骗也。
有时对人曰:“我一世啥好讲大话。”
如此重,唔系讲大话么?或有写积善堂,其实好积恶,写积福堂,其实好种祸,即系挂家用招牌而专好卖假货也。
其后,曾恭禹因病而死,众子相聚守丧。将入棺时,死者眼中泪如涌出,众人看见个个皆惊,以为奇怪。亚涕秀才曰:“父入棺而出泪,必有不祥。父亲知我兄弟平日好斗,将来必有祸患,故虽死不安而流泪,告我众兄弟务宜一团和气,忍事为佳,免父在九泉犹难闭目。”
各兄弟笑曰:“你勿讲得咁废,唔关个的事,总系喃魔先生择时辰,唔得干净耳。”
殡葬既毕,兄弟分产异居。亚孝自高自傲,以亚悌、亚仁、亚义系庶母所生,不以骨肉相待,作佢为低一格而卑贱之。结理亚忠、亚信,作为一党,话:“我三兄弟系大婆仔,佢三个系妾氏仔,就欺佢打佢,都唔奈得我乜何?”(果然好亚哥、好带头、好倡率,所谓一只牛唔好,搅坏一栏)
亚忠、亚信亦以为然,好似狐假虎威,狼跟豺尾。有时客来探,到开筵饮酒,亚仁、亚义经过堂下,不叫一言。仁、义忿告亚悌曰:“岂有此理!咁无情份,唔通兄弟不如外人,朋友尚且交杯,而细佬行过,竟然不恤。
佢不以我为弟,我亦不以佢为兄,不如我三兄弟,亦联理结为一党,共佢相抗。况且我二哥系做秀才,断唔输得过佢。”
亚悌劝曰:“细佬,唔系咁讲,佢做亚哥唔明,我忍让下佢,世界事情有乜紧要呢?路上相逢,尚且让人三步,何况自己兄弟,讲乜冤仇呀!细佬之言,我不从你。”(真正好秀才,晓得大道理,心内有主张,不愧读书人本领)
亚仁、亚义年纪尚轻,因亚悌之言其意亦止。
又说亚孝,有个女嫁县城外姓周。亚孝诬赖亲家,话唔医理佢女,以至于死。喝起兄弟子侄及泼妇等,去捉亲家婆,要打过以消此恨。又话亚悌曰:“你做个秀才,份外有的胆色,你都要去,唔好延迟。”
亚悌谏曰:“佢做家婆,岂有唔爱新妇之理?请医下效,难以挽回。今纠率多人捉他凌辱,你做得出,难对乡邻,叫我同行,我断不去。”(唔系怕事,总系怕羞)
亚孝曰:“细佬,你勿去咯,我估你做秀才,帮得下手,(帮你欺人么)谁知唔做得料驶,在你三分责,一片讲执滞,我话你系废。”
亚悌个的废法,正是超群脱俗,高出庸众之流。
岂同砧板蚁、沟渠鸭、腊猪头、乌龙尾,遇人有的小事,便想插身人内,挑三拨四,作浪生风,讲周身本领,兜钱入荷包么?
由是不听亚悌之言,叫齐忠、信、仁、义与子侄等,及族中无赖之徒,去捉周氏亲家婆,拳打脚踢。有的去打烂水缸,有的去打穿米塔,有的去打崩饭镬,有的拈斧头砍破大门,有的执竹篙拢扫屋瓦,打得穿崩破烂,好处无存。众等归来,尽情投告,亚孝拍掌跳起曰:“好呀!好呀!将佢家私什物散清,都系爽呀!”
将彼家私尽挫磨,不知爽法又如何?
贪凉爱食生萝卜,只怕他时肚痛多。
亚悌闻之,紧皱双眉,摇头叹曰:“你系爽咯,难为人苦得凄凉呀!”
乡村间,或遇妇女投河吊颈,服毒身亡,其外家系好风俗、识情理者,可安然无事。若遇恃蛮恃恶之村,一闯此事,便多纠率多人,叫齐个的强横后生、撒泼妇人,疏者认为至亲,远者认为至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如黄蜂出洞、猛虎下山,擦掌磨拳,呼天震地,大声叫曰:“各人整定身势,今日去摆人命呀!”(东芜叫做食腊鸭饭)
有肉食,有钱使,不论三七甘一,真假虚实,总之,要蛮可以做得。其中又有一两个搅屎棍、风炉扇,晓作几句状词,识得几个差役,自认有胆有识,村中称佢做师爷,遂做主谋,从中拨弄,而一队乌鸦黄雀飞去寻食矣。去到死者之家,如雀鸟归巢、鹅鸭到埠,墟咁嘈虾咁跳,话逼死佢个女、逼死佢个妹、逼死炬亚姨,诈哭得呜呜含悲,似切切挤挤拥拥,风起尘飞,要捉死者之家婆抱尸,要捉死者之丈夫殴打,有的想牵牛,有的去捉猪,连鸡仔鸡母都煮熟食,又嫌豉油咸,又嫌烧酒淡,又嫌猪肉肥。食完之后,各派封包,有的嫌轻,有的嫌少,认到至亲至切,好多眼泪都无。
一言不合,一事不周,即抛弃家私,毁破物件,要旁人讲许多好话,要苦主认许多不是,要自己兜许多钱银,尚诈作忿忿不服,其实欣然想去矣。肠肚饱矣,荷包重矣,随路行,随路讲,随路笑矣。平日与彼处众相熟者,到此时亦不知丑焉,平日各称为好相与者,到此时亦作反蛮焉。吓吓,真奇怪也!妇女未死之先,或饥寒,或愁苦,为何无人来照顾?或死亡,或孤寡,未必咁多人哀怜。一闻自尽轻生,你代不平,我更不服,虎威而至,蜂拥而来,如官差之来办大案,似盗贼之抢劫民房,无法无天,成何世界!独不思自尽轻生,就架起大题,话翁姑逼死、丈夫治死。在翁姑岂有唔爱新妇?丈夫岂有唔爱老婆?不过因家庭细故,口角相争,衣食之需,勤懒碎事,遂至你言我语,各负不平,怨怒憎嫌,私怀己见。
为女子者,晓得身为妇道,应当孝顺翁姑,内助之贤,必要无违夫子。就是诸多屈抑,还须自解,愁怀极地艰难,都望后来好处,何必一时忿气,断送终身?试思父母生你以来,费尽多少心血,用尽多少钱财,而后长大成人,嫁你作安身之计。
早知你如此忘恩负义,不记父母劬劳,何不于你初生之时,投之河海,省了许多辛苦,免得今日眼水长流也。你话屈气难当,怨翁姑刻薄你,怨丈夫难为你似也,亦不过有时骂之,有时打之而已,安知自己尽合乎道理么?其打骂也亦一时暴气耳,过后可相忘,非真有用绳勒你颈,拖你推落塘,捧毒灌你口,如此逼法也。若非如此,不得谓之逼你之死也。非逼死也,自寻死耳,自贱而已。既自己想死、爱死,又岂可以死累人么?翁姑之娶媳,男子之娶妻,原望归来孝顺,掌理家庭,生子生孙,百年之计。是以一场应闹,不惜钱财。若早知你如此撒泼,烂命瘟尸,你即贴送大床,贴来花轿,人家亦不愿娶你矣!你一死易,执拾你难,要棺材,要殡葬,一家暗泣,失礼于人。你外家不知失教之羞,借女死作生财之计,逞威作势,岂得为人?
你之死也,生为泼妇之流,死作累人之鬼,九泉之下,罪实难容,而父母家为你添一重罪案矣。此风一盛,大灭伦常,独不思你有女嫁去人门,人亦有女嫁入你屋,你有女轻生,人女亦晓自尽,你去累人,人亦累你,冤冤相报,照样而行,世界必至大坏。或有为之解曰:“所以累人者,无非要为女报仇,代女出气也。”
谁不知妇人水性,头戴膏油,不识不知,原无远虑,见惯外家恶气,害得人多,有时因些小之事,忿恨不平,就生起死心,寻着死路,心内算曰:“我拚之一死,外家到来,要累你家散人亡,七零八落。”
而真真死矣,实则女子可不死。
而有外家累人之策,壮起个胆,割断条肠,遂作催命符、勾魂票矣。照计起来,似非夫家逼妇死,而实母家催女死也。女想累人而死,外父母家又为女婿之对头矣。此一说也,做女婿者,起人马去妻之外家罗人命,要但补回一个老婆亦无不可。人平不语,水平不流,恃女死以累人,不平甚矣。若论平情之道,凡妇女有大冤大屈之事,难冤难解之情,则宜投告外家,禀公论处。在夫家之族,亦有老成明白之人,未尝不可以调停,未尝不可以排解,至于微嫌私怨,为父母者,亦须教女劝女,而消散之。如若女性偏横,竟寻短见,为外家者,只可着三五亲人,带的宝烛,往去吊告,尽哭泣之情,不许多端生事。此例一成,各乡依样而做,吾恐泼妇闻之,亦退缩,曰:“我有咁贱,就系死了,外家都唔共我出得气,又唔累得乜出样,我唔死咯。”
你唔死,我唔死,一年略计,天下救出一万八千妇人。
亚孝纵子弟去姓周家,捉亲家婆打后,自谓爽神。亲家公远处归来,见如此光景,勃然大怒,曰:“有咁样恶法,我个新妇既死,已经伤心不了,重来毁我房屋,散我家私,将我老婆咁样凌辱,有咁大过凶横!佢恃拳头在近,官府在远么?我就驶官府来收拾佢。”
即时请人做一张状,立刻告官。官即发票,出差三班总头,一齐到屋,重重围住,捉了亚孝个班脚色。
个个用铁链锁住颈喉,好似拖狗咁拖,拖得亚孝面青青,一额汗口。想喊亚悌细佬来救,(佢唔做得料驶,你不用叫佢)谁知差众人多,呼声震地,不由分说,乱打而行。到了官门,开堂审讯,周亲家即来对证,所告无差。亚孝勉强支离,胡言乱说,话:“亲家自己打烂屋宇,来诬赖我,实在冤枉难招。”
官大怒,发起威来,将各人每个重打一百。亚孝系喝令倡率,打二百板,更掌多二百嘴巴。审完,尽押入监房,后再定案。
爽神何似在公堂,打得皮开嘴又长。
锁住颈喉拖你去,一群羊犬入监房。
官怒亚悌身居秀才,唔弹压兄弟,任其放肆,恃恶欺人,欲将他详革功名,将作文书,想详上台督抚。悌闻得,心内惊慌,亲身去到官门,求情乞免。县官访查其品度,果系品行端方,容情赏面。亚悌归来,去拜候亲家,千认不该,万认不是,周亲家体贴亚悌情面,是以不为催纸,此案丢开,县官遂释放亚孝等回家矣。亚孝不知怨悔,恶气犹存,对人曰:“奈得我乜何?好之又唔办得我乜出样,又要放我归来。”
人能知错福非轻,亚孝而今祸未清。
不肯回头思忍让,一家从此起刀兵。
亚悌闻之,叹曰:“祸未了也,尚有甚焉,此后更难劝矣。”
未几而亚悌之母死,亚孝约亚忠、亚信唔来守丧,唔来着服。及送棺出葬,亚孝拦住,不许庶母葬于先父之旁,骂亚悌曰:“你老母系何等样人呀?而敢葬在我父坟旁之右,唔做得!唔做得!快的搬迁,不许葬此!”
嫡母死,为庶母之子者,着三年服;庶母死,为嫡母之子者,应着一年服,此通行礼也。今亚孝不为庶母守丧,是无礼矣。诗经曰:人而无礼,不死何为?
亚孝又以庶母卑贱,不能葬父之旁,何以你父生时,能与庶母同床共枕也?亚孝不识人,非止眼盲,而且心盲矣。
亚悌另寻一处地方,埋葬结冢。又一年,而亚孝之妻死,亚悌招亚仁、亚义同去尽礼,仁、义曰:“我前者老母死,佢都唔来着服,今佢老婆死,我要共佢守丧,我有咁蠢才咁下作么?”
亚悌再劝之,两人不答而去。亚悌见细佬不从自己,到丧家堂俯伏而哭,哭到极哀。(不是哭大嫂之死,实系哭兄弟之不贤也。)亚仁、亚义在隔墙饮酒吹萧,(亦未免太过)亚孝闻之,怒曰:“大嫂死,为叔不来守孝,已不成人,又饮酒吹萧,整成咁快活!”
即喝起亚忠、亚信,各执棍去打他。
老婆死去泪交流,庶母因何作对头。
只晓骂人唔骂己,弟兄原是一群牛。
亚悌先行,亚孝等跟随而去。亚悌入仁义之家,以眼角斜丢一下,露出个意,亚仁醒觉得快,急从横门走出。亚义走不及,想跳过墙头,亚孝在背后,以棍打其腰,亚义翻跳落地,亚忠、亚信拳棍交加,好似乱捶大鼓。亚悌以身遮掩,拦住亚孝等,曰:“亚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
亚孝喝骂曰:“亚悌,你帮住细佬吗?”
亚悌曰:“我不掩弟之过,亦不助兄之暴,吹萧饮酒,于礼不宜,然罪不至死,轻轻薄责,足以做戒前非。
若以细佬作肉上之砧,我心实见不忍。若要再打一番,我情愿将身抵罪。”
亚孝曰:“就打你,奈乜何?”
遂向亚悌乱捶乱打,好似弹花。亚悌敛手低头,由他泄恨,惊动左邻右里来劝,纷纷各自散去。亚悌扶住条棍,到亚哥处请罪,亚孝曰:“你的都系唔好脚色,同个一流人,勿来混账,快的走去,不许在此居丧。”
亚悌归家,垂头而叹。
好人难做好人难,难处之中忍一番。
要做神仙先受劫,几经磨练脱尘凡。
亚义既受重伤,不能饮食,眠在床上,叫痛难当。亚仁代禀告官,又告其不为庶母着服,官即出差,去捉亚孝兄弟,又要亚悌到案秉公。亚孝等慌起来,避藏密处,缩在房间阁上,隐伏缸中。
恃恶何须密隐藏,只因曾打在公堂。
虽然口硬心犹软,不若藏身在瓮缸。
亚悌因被殴之故,头面损伤,眼痕肿黑,难以到官门对答。因作一张状词,禀覆太爷,哀求止息,免受吊审牵连。官顺其情,遂消此案。亚孝等出来村前,又洋洋得意矣。亚悌埋的跌打丸散瘀药、木耳、煮酒,送与亚义饮之、食之、搽之、敷之。一日之间,伤痕好了。因此一告也,亚孝因之与仁、义仇恨更深。
仁、义皆幼弱,常时要受亚孝兄弟欺凌,遭其毒打,仁、义怨亚悌曰:“人皆有兄弟,我独无!”
盖嫌其唔来帮打也。亚悌曰:“此两句说话,在我身份极合,非细佬之言也。”
因力劝仁、义要低头顺受,而仁、义不从,劝亚孝等要平心为好,而亚孝不听。亚悌自知难以劝化,遂关埋门、带银钱、携妻子往别处安居。迁去一处地方,叫做义堂,离家有五十余里,免得日见打闹,而多添烦恼也。
带妻携子往他方,别作生涯自主张。
兄弟是非难到耳,清风明月一炉香。
亚悌在家,虽然唔帮助仁、义,亚孝兄弟依然畏忌三分。见亚悌迁居,自后些少不平,兄弟登门打架,拳头奋起,就将仁、义毒打一常仁、义两个,自知年纪尚轻,唔系佢敌手,欲喊胞兄,而亚悌相离得远,大呼天地而鬼神诈作唔知。左想右想,料得终难与抗,于是无事之时,闭门抱膝,似避黄蜂之刺,如妨颠狗之追。出则怀刃在身,提防不测,若使他来打我,便当刀向面前,绝路穷途,岂肯甘为罢手。
今人称父之契仔者,叫为兰兄兰弟,意气颇相亲爱,恩情似胜交游。以父所契者尚作为亲,何况我父所生者,岂可作为仇敌?世人心意,日望生儿,生得一子,珍之宝之,而犹有虑曰:“可惜独得一个,若生多三两个,就系有人欺佢,佢有几兄弟拍手帮扶,唔驶被人作佢熟肉。”
今者曾恭禹生仔一两个矣,再生至三四个矣,又生至五六个矣,唔慌人来欺你个班仔矣。何以人唔欺你,乜你自家欺自家,是当日生多几个兄弟,实系生多几个对头也。生多几对手足,实系生多几对刀枪也。执刀枪以杀贼,不闻执刀枪自斩手足也。家养几只狗仔,尚见其同眠共食,情趣依依,即使分卖邻家,东一只、西一只,未必东之狗仔,登门寻西之狗仔来打也。今亚孝兄弟,与仁、义为仇,不但登门要打他,即路上相逢亦打他。就系席上饮酒讲起亚仁、亚义火忿起来,想放落酒杯,即时去打他。
至于睡在床上,想起亚仁、亚义,心怀不服,就拍起枕头,终须要打他。要打到佢眼肿,打到佢头穿,打到佢血流,打到佢骨软,要佢喊救命,要佢怕亚哥,要佢伏眠在地,要佢唔出得门,而我气平矣,而我神爽矣,而周身安乐矣。嗟嗟,孔怀兄弟,不是他人。
回想父母生仔,提携保护,宝如金玉,岂作泥沙。见仔跌倒在地,忙忙抱起,摩弄一番,与笑与言,忧其惊吓。有时见仔不合,微恼于心,咒骂啸哺,未肯即执棍打,就打几下,尚且从轻,仔之肉未有伤痕,而父母之心痛不了矣。何也?仔之身,父母血肉分来也。
今亚孝之毒打仁、义,非打细佬而实打父母也。仁、义之怀刃于身,非斩亚哥而实斩父母也。既不念父母之心,大伤父母之体,问你清明拜祭,上到坟头,整成恭敬奉承,奠酒三杯,礼行九叩,犹且自赞叹曰:“祖宗有福,发出咁多人。”
谁不知家运该衰,然后出得你个班无用子也。此等兄弟,猪狗不如。
又说曾恭禹,结发原婚所生之子,名叫亚成,在贼中逃出,带一个老婆归来。亚孝兄弟,以家产久分,聚谋三日,竟无安置之方。亚成无所倚赖,仁、义两个就留在家,酒肉供奉。亚仁往去投告亚悌知之,亚悌不胜欢喜,即走归来,相见深深一拜,曰:“大哥归来么?好咯,好咯!这位就是大嫂吗?”
又拱手一揖,即问:“母亲现在如何呢?”
亚成答曰:“老母死已久矣。”
亚悌闻言,不觉低头欲泪,叹息几声,亚成又曰:“贼中抢得妇女,我认一个为妻,今带归来,还居故里。又不料失我之后,父亲再娶,生得弟兄多人,算万幸咯!”
亚悌是晚,出钱捉鸡,一室同欢。去请亚孝兄弟来饮,各推不到。饮后共坐倾谈,将数十年世事讲及一番。第二日,亚悌对亚成曰:“大哥,你不须忧,弟今远在他方,其屋舍就送与兄嫂安居,无庸另择。至于田地,我亦不过每岁收租而已。我今在外,几好捞头,衣食饱暖,唔志在此,我将田地送与亚哥,永远耕管,不用交还。”
亚成曰:“我有应得之田,无用你自捐出。亚孝想学蛮梗,作我做夕卜人么?就告佢何难?打佢亦易。”
亚悌苦劝曰:“大哥、大哥,千祈不可,万事不过求其安置,今弟以田宅相奉,出于至诚,并非虚话。大哥如果不从所请,此后亦无相见矣。”
亚仁、亚义曰:“我亦愿出田地帮助大哥,大哥都要顺下细佬为是。”
亚成曰:“你三兄弟既此真情,我就忍住啖气罢了。”(个啖气终须要出)
亚成由是有田耕、有屋住咯,亚悌亦回了义堂。
亚孝兄弟到仁、义门口骂之曰:“亚成哥系众兄弟大哥,不是你自己大哥呀,事要慢慢斟酌,自有方圆,(三日有主意,唔知慢到几时呢)驶乜你咁居功,另为帮助,(你又帮助的呀)唔通净系你做好细佬,我就唔好细佬吗?”
仁、义默然不答,亚成闻之,走出来曰:“吓吓,又新样呀?岂有此理!我身为长子,做一个大哥,数一年相别,今始归来,你三兄弟唔请我食一餐、留一宿,(佢见你归来,慌你争占田地,佢重请你食饭么,佢想你死了更好)感得三个细佬,与田我耕,与屋我住,你等尚唔知丑,走来怒骂,你想赶逐我吗?抑或想打过我呀?”
话完,火气冲天,手捧一件大石,向亚孝打去,打中亚孝个身,亚孝辘倒在地,大声喊:“救命呀!”
亚成举拳头乱捶其背,曰:“打死你!打死你!”
既知自己无情义,何必登门再逞刀。
激起大哥唔抵得,拳头相打不相饶。
亚忠、亚信看唔同势色,即时扎起髻氏的,卷起衫袖,合手合脚来打亚成,亚成发起威来,手招脚跳,演出工夫仔,井井有条。亚仁、亚义一闻斗声,亦执棍齐出。几兄弟打得落花流水,大战一常(各兄弟老母若系在生,见此光景定必哭破喉咙)原来亚忠、亚信练过十年武艺,拜过师傅,食过夜粥,打过沙袋,埋过生桩,手段高强,素称无敌。(吾怪得亚孝咁恃势)谁不知亚成自幼充入贼营,杀人不知多少,生得又高又大,其凶暴之气百倍于人,数十年能征惯战,胆力俱高,亚忠、亚信点能抵当得住?战了数十回合,亚成用一道毒蛇卷尾之法,转身用脚一勾,亚忠跌倒在地;又用一道魁星踢斗之法,出一脚打上胸前,亚信跌离丈远。忠、信哭叫曰:“大哥,饶手咯!算我怕你咯!算你赢我咯!”(师傅教工夫,大哥来踢盘)
所谓劝君莫逞强梁性,恐怕强中更有强。亚成向每人再打几拳,邻里来纷纷劝住。
哥哥暴戾弟凶横,骨肉俱从父所生。
料想曾公输教训,只知生仔买田耕。
亚成先往告官,诉明自己原委之处,今逃走归,亚孝等唔肯分田地与我,官曰:“你既有细佬做秀才,自应叫佢到来秉公理处。”
官即使人去请亚悌。此时亚悌闻得闹出大事,即走回家,与官差同去。既到公堂之上,泪流满面,不出一言,官曰:“家庭之事,你尽知之,究竟你如何主意?”
亚悌低头拱手曰:“小生员不能调处骨肉,在读诗书,自愧庸才,毫无中用。总求老父台公断便是。”
官曰:“此亦易事,就将你父所遗财产,七份分开,有何争执呢?”
官既判完,亚成与亚悌共路归家,将田宅分得清清楚楚,亚悌回义堂去。自此,仁、义与亚成倍相亲爱。
一日,讲起从前母死之事,亚孝兄弟咁样刻薄无情,亚成大怒曰:“如此不仁,是禽兽也!”(亚成虽暴尚晓得道理)
要择吉期,即为改葬。亚仁走告亚悌,亚悌归,欲劝止之,亚成不听。叫亚孝兄弟来,分咐曰:“你太可恶,前者庶母之死,你不着服居丧,又不容庶母葬于先父之侧,是何道理?”
亚孝等不敢出声,只顾低头,似龟咁缩,亚成曰:“既往不追,来者可谏。今择某日启土,移棺迁葬于父旁,你各人要着孝服相送。”
话完,以刀削树曰:“如有不遵吾教者,与树一般,看你颈硬,抑或我个张刀利!”
亚孝曰:“自不然呀!应份要送。”
亚成曰:“去送了么?要着孝服。”
亚孝曰:“我知道咯,着个件白麻衫。”
到了迁葬之期,男妇大小相送,亚孝故意曲的腰,顾低头慌,亚成怒佢有孝心,拭的口水做眼泪,惹得路旁人都笑。既葬之后,自此兄弟相安。但亚成之性太过刚烈,各细佬有不着处,即动手打,而于亚孝更打多的,盖僧其无情无义也。最敬重亚悌,当盛怒时,见亚悌来,一言消解。
生来品格极清纯,善气迎人草遇春。
老虎食人无骨刺,何尝开口咬麒鳞。
亚孝所做事务,每多不合亚成之意,所以亚孝不满。十日去探亚悌一回,有时静对亚悌,咒骂其兄,话:“亚成哥好死唔死,又走归来,遇时将我凌辱,话我暴戾,佢重丑过我十分。”
亚悌婉转谏之曰:“究竟都系佢做亚哥呀,亚哥火气大亦要忍让下。佢有时自己都有唔着之处,岂可尽怨他人么?”
亚孝曰:“佢做亚哥好出奇吗?大约我重先做过佢,佢的死剩种,(骂得咁毒)实系奶彩得归来,重来讲恶气,你话服佢唔服呢?
我虽然恶,何尝有将亚忠、亚信日日来打呀?(不过专打亚仁、亚义而已)我打细佬都有,仍然依住道理去。(无理认有理,岂有此理)独至亚成哥,唔系人咁禀,恃自己高大,动不动讲拳头,你话有乜法呢?”(其佢打过呀)
亚悌曰:“我有一法,惟和平恭敬,日久可感其心。你话大哥凶横,何以又唔打我?”
亚孝曰:“你离得远,而且咁斯文,唔通将绅衿来打么?”
亚悌劝了几番,亚孝都唔肯听。迟得几日,亚忠、亚信来投告。
又迟几日,亚仁、亚义亦来投告。更计日间,亚成自己来探,曰:“细佬,我想唔做大哥咯,唔做亦极之难,个班细佬更加放肆,我有时火起。总之,用拳头做家法。至于亚孝更可恶,我有肯容过但。”
亚悌曰:“大哥不宜怒气,个的细佬,点能学得你咁明白呢?”(明白得凄凉)
细佬唔明,慢慢教道。大哥拳头重,自己唔知,恐一时打伤,骨肉之情,心有不忍,就是父母在九泉之下,亦有难安。”(能体贴亲心,必能爱到兄弟)
话完,不觉眼泪滴下,亚成叹曰:“细佬个个唔学得你呀!”
两兄弟讲话一番,陪待饮食而去。不数日,又有兄弟来投告。
一月数次谏说,亦不依从。亚悌见无奈之何,不如三十六着,又以走为上着,即将家眷搬迁去三泊,离家百有余里,路途远隔,是非不闻,自寻安静而已。
善言俱作耳边风,我亦从今诈耳聋。
拍手又携家眷去,买园三亩种通葱。
众兄弟等见亚悌秀才远避,虽有委曲之处,难以分忧。论起亚成做事颇公道,总系带躁暴,唔函养得到,所以个班细佬多怨怒。今亚悌既往了三泊,家中所有大小事务俱以亚成大哥为主,不得不要怕他、依他而顺承他,习久相安,亦少争竞矣。
又说亚孝之年,有四十六岁,结发妻生二子,妾氏生二子,随又收起一个婢做妾,生一子,共生五子。长子继业,派第一,继德派第三,此两个系结发所生,继功派第二,继绩派第四,此两个系妾所生,继祖派第五,此一个系婢所生。五子皆有家室,添得几孙,村中有人称亚孝做多仔公,又为好命公矣。
亚孝一生做出咁多德业么?咁多功绩么?若系生一个仔,难以承继得完,妙在仔多,分开一人继的。
谁不知个班仔,性情暴庚,了不可当,个个俱能继父之志。只有第五仔改名继祖,不肯继父,而继亚公,其余皆学足亚孝规矩。所以古人有诗云:
兄弟同居忍便安,莫因毫末起争端。
眼前生子又兄弟,留与儿孙作样看。
所谓有样瞧样,学翻个形像也。
一日,继业话继德曰:“细佬,我两兄弟系大婆仔,佢三兄弟系细婆仔。本心之讲,我着硬边呀,(恐怕骨多鲠喉)就系欺佢打佢,佢有恨出尺呢?”
继德曰:“着咯,着咯!唔驶界情面佢,佢叫我做亚哥,都唔好应佢。”(你咁样无情,恐怕当之不起)
继绩闻之,亦话继功曰:“亚哥,今者继业两兄弟会埋,想来欺负我,唔驶怕佢,佢有细佬,我亦有亚哥,佢有两对手,我亦有四只,佢拈铜鞭,我执铁尺,你慌驶输过佢么?悌来头凑,唔似阵势,一齐动手。”(好似戏棚,个的花花公子一样)
继功曰:“自不然呀,我大早有此意,未有话你知。今讲起来,不可不虑。(你实在未有忧虑,就系杀死兄弟,可能了得事么)我前日买定一张单刀,放在床头,遇时预备要用。佢若真来寻打,就先下手为强,免至受亏一着。”
于是大婆仔结为一党,细婆仔又结为一党矣。(家运衰到个样子)独至继祖,系婢所生,并无同胞兄弟,母又早死,自己年轻,四个亚哥每欺凌佢。亚孝见几个仔,遇时嘈闹,彼此不和,因骂之曰:“你兄弟点解得咁暴戾呀?兄不爱弟,弟不让兄,你聚为一图,我结为一党,相憎相厌,似杀父之仇,成何规矩!你兄弟不尽同母而生,亦皆同父而出,晓得连枝同气,当念手足之情,为何情义俱无,只想寻仇作对?你等将来亦有子孙生养,照样学你,岂得叫做为人?”(极好道理,实将自己大骂一场)
个班仔答曰:“我非拜他人做师傅,原来学你之所为。(父道两兼师道,喃魔先生教仔,尽符尽法)好之你会埋三叔四叔,专去欺五叔六叔,你想下,自己点样好法呀?只晓得骂人,唔骂自己。”(徒弟恶过师傅咯)
亚孝听闻几句说话,即垂头无语,长叹一声而去。
从前只管欺兄弟,子亦而今有弟兄。
相打相争如一样,拜师学足我无情。
孟子云: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亚孝之谓也。
又亚孝第五子,名继祖。其外父外母家附近三泊地方,继祖一次去探外父,顺便拜候亚悌二叔。亚悌生得三个仔,大仔系秀才,名叫继善,余二子尚幼,亦读书。
亚悌一生好处,见善必为,又欲其子继之。改为继善,善愈添而福愈厚矣。若亚孝之诸子凶横,效之为继恶可也。
继祖来探,见二叔之三子,兄弟怡恰,相亲相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瑞气一门,家庭欢乐。
诗书男子妇桑麻,瑞气融融聚一家。
门外半生欢喜草,阶前多种吉祥花。
继祖住了几日,不愿归来。亚悌催他回家,继祖求寄居在此,亚悌曰:“你慌我有饭过你食,有屋过你住么?因你父唔知,于理不合。你归家禀明父母,然后来此未迟。”
因亚孝正室虽死,又续娶回一继室也,继祖由是回家。到了一月,外父拜寿,继祖劝妻曰:“我前者到二叔处,见其父子兄弟,和气一团,一分快乐。今者岳丈寿旦,我与你恭祝之后,往二叔处住,永不归来,未知你意如何,以为好否?”
其妻答曰:“我见几个伯爷如此拂戾,总不同人。无论男子不情,即妇女亦不顺,一家暴气,何日能消?将来必有凶灾,争在几时发作。论起翁姑,生平薄德,而伯爷几辈更甚凶横,俗语云:‘积善之家庆有余。’吾恐君之家,五祸临门矣。见机而作,不可延迟,吾恨无翼以高飞,断不愿久居此土也。”(五个新妇算至明白,系继祖老婆,一家之中除亚悌,亦以此妇为第一)
继祖遂禀知其父曰:“儿无同胞骨肉,每为兄辈欺凌。今与妻往外父处祝寿,顺探二叔,不归来矣。”
亚孝曰:“我与你二叔,前有微嫌,恐难久祝”继祖曰:“二叔非他,系圣贤人物也,岂记从前小怨么?”
亚孝曰:“细仔呀,我知你屈气咯,个的龟蛋,唔中用,我来教佢,佢一句顶住我喉咙,好似横吞榄核。(生鹅喉都唔定)得栖身之所,还须要奋志做人,学二叔之所为,勿学你父,老来方悔也。”
话完泣下,父子洒泪而别。
含愁难解倍心酸,戾气遥知祸满门。
白鹤高飞云外去,任他鸡斗与鹅喧。
遂带老婆去祝寿,往探二叔,亚悌不胜欢喜。扫屋与居,使他从长子继善读书,学习文章诗赋。继祖极聪明伶俐,苦志专功。
读了数年,文思大进。(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亚悌见他有用,代佢捐一个监生,以励其志。
又说自继祖迁居三泊之后,而家中兄弟怨骂尤多,亚孝诈作两耳塞聋,低头闷坐。(聋早二十年真正好咯)继功之母,庶妾也。一日,与继业之妻争论油盐碎项,继业闻之,忿忿不平,接口骂曰:“你做家婆,驶乜认得咁正呀?我老婆话剩都未到你话。(唔通工夫你老婆做刺然后到佢做么)你咁就整成装模作样吗?你好声色咯!我劝你唔好讲咁多,讲得多你有错!”(你的说话就先错了)
骂得庶母两泪交流。继功忽然来到,听闻如此怒骂,勃然变色曰:“大约我老母个的说话,都是平常,硑得罪你老婆呀!照事讲事,驶乜讲声色唔声色呢?我老母唔声色,唔通你好声色么?”
继业曰:“细佬,你大约想打过吗?”(都有几分意)
继功曰:“想打唔打,要我自己知对,人之子而派人老母不是,实在唔服。”
继业曰:“你唔服,点样呢?”
继功曰:“要骂你!”
继业曰:“唔许你骂,点样呢?”
继功曰:“唔许我骂都要骂,唔通罗得翻?”
讲到个句说话,谁不知继业装定身势,扎起髻氏的,继功亦抽高裤脚,卷实衫袖,继业撒手曰:“不必讲、不必讲,打过分道理。”
继功曰:“就话打,怕你么?”
性如蟋蟀近中秋,乱叫声声恶气福
今日相逢难罢手,拍身拍势就埋头。
继功扎定子午马,继业扎定四平马,继业一拳打向头来,继功用左手招开,右拳打回继业乳旁之侧。继业转马侧身进前一挨,用手拨开,顺拳搭上,继功正额眼中水火都标。(打交工夫学过几年,孝弟工夫一毫未学)继功自料力不能当,闪身就走,跑回自己屋内,摸着床头个张单刀。继业知继功回取利器,自己亦发脚走回家,寻着一双铁铜。谁知继业执铜出门,继功来到门口等定,见继业出来,尽势一刀拢去,(此刀算利,亦算好驶)肚内流肠,满地鲜血,大叫一声而死。(此时唔打得咯,唔好睇咯)是日适值墟期,男妇多去投墟,连继德、继绩亦不在屋。兄弟相打之时,妇人叫喊,而邻里左右见他兄弟遇时打惯,当作平常,(工夫纯熟之至)岂料出起刀来,救之不及。
宗族聚议,即将继功捉住,捆绑鸣官。(此时理应出工夫仔,要用折法)众口一词,不能不认,重打数百,押入监房。(单刀放在何处呢)照律杀兄之候,应议凌迟定罪,不料继功染病,又因重受官刑,元气大伤,忿闷而绝。监牢身丧,戾气消沉,呜呼哀哉!同归一荆(两兄弟唔耐打)又说继业之妻冯氏,继功之妻曹氏,两人不同居也。冯氏每日到曹氏门前咒骂。一日,骂入屋内,曹氏恼不能堪,出声答曰:“吓吓,你家男子死,我家男子生么?你硑丈夫,我亦守寡,大众都同一苦,你何为来骂我呀?”
冯氏曰:“你唔好老公,斩死我老公,我要问你罗翻个老公!”
一句老公,两句老公,句句都系老公。你既爱老公惜老公,何不劝谏下老公,开解下老公?床上睡时,细心化导老公,门前骂时,尽力拦阻老公,叫老公忍气,叫老公平心,叫老公保重自己,叫老公饶让他人,然后老公不至闹事,老公不至伤身。常得见老公,唔忧硑老公。若平日唆摆老公是非,当时任由老公打闹,过后悲切老公唔在,许你,点样痛老公、念老公,都系叫做唔要老公。
曹氏曰:“你讲咁蛮咁恶,唔通想打过么?”
冯氏曰:“就讲打都唔怕你。”
话完即抽身抽势,扎紧只髻,一拳打向曹氏面上。曹氏双手推开冯氏,又尽势扑埋来,推跌曹氏在地,头披髻散,覆面横眠。冯氏快骑上背脊,伏低乱捶乱撼,以手扭佢耳朵,用口唆佢膊头。(写得女人打法,情景极生)曹氏伏在地,气嘈嘈,眼白白,头摇譬乱,诈哑不出声。原来冯氏生得高大,身驾重的,所以压住曹氏唔转动得。
曹氏咬牙抵住痛,停一息间,觉冯氏气带嘈,力带倦,曹氏努起势来,尽力反起身,望见台面有一张菜刀,顺手执来,照面削去。冯氏闪避不及,头壳破开,鲜血满身,登时倒地而死。
曹氏知事不能了,即走去井边,向头落井而死。(慌死唔得快)亚孝死了两个仔,又死了两个新妇,哭到伤心,愁怀满腹,低头无语。自怨前非,无片善之及人,积余殃之累后,所谓福无重至,祸不单行也。(尚未行得尽)
一生恶气难消受,留与儿孙作抵当。
死得伤心如此惨,本来肚内有刀枪。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说继业之外父,叫做冯大立,痛恨女之死亡,而发怒曰:“我女婿既受刀亡,又将我女杀死,唔通佢做家婆,总有家教,只晓得饮醋而已。”
叫各子侄到来,吩咐各执铜鞭铁尺,怀藏身内,去捉亲家婆,打佢一身,骂醒佢心,拭开佢银,丢过佢驾,然后心甘。
你个女既死,人之子亦亡,付之大数便了,可以无事。偏要去生事、滋事、惹事,闹至累出大事,叫做一番招累。本无累也,而去招之,究竟有何所谓?
众子侄跟尾而去,一个二个,陆续而来。曾亚孝之家亦不知来寻打也,出其不意,捉住亚孝老婆,即时脱衣乱打,大声喊“救命”,亚成走出来,怒曰:“我家死人披麻,你重来找我晦气。”
喝起子侄,各执家伙而出,或持刀,或驶棍,蜂拥蚊喧,打得冯氏各人,失魂而走。(自取其灾,谓之解衣包火)亚成捉住冯大立,割去双耳。大立之子走回护救,被继绩一铁棍扫来,打折一脚。冯氏一班子侄各有所伤。(问你爽唔爽呢)冯大立掩住双耳,血淋淋,面青青,好似鬼追咁跑。(甘心唔甘呢)剩下个仔,被打折脚,眠在路旁。(此时定必大声哭叫:“亚爹呀!”)
亚成使人用大睡板抬回冯氏村边,放下急走回矣。
此件事,冯大立大有不该,有自取之罪。在亚成,虽屡经打闹,人命伤残,亦当饶让三分,忍颈就命。
就系将亚孝老婆打了几下,未免受眼前亏,都系唔抵咯。然有咁多子弟可以拦阻得住,未必真正点样凄凉,既不与讲情理,喝出家伙打之,而冯氏飞跑而奔亦可以罢手,为何又切去耳、打折脚,剩的手尾来跟呢?,总之,暴气未消,必要大经折挫一场,方肯回头心息也。
亚成叫继绩先到县,将此事情禀上。(恶人先告状)话冯大立登门寻打架,自己装伤。而冯大立之状词亦到,话带子侄去吊香,并问原委,谁知佢发起怒来,将我父子打伤,如此如此。官大怒,既发三班差头,去捉亚孝全家。五更早来,四面围住,(此时亚成要喝起子弟出家伙为是)所有男人,尽行捆绑拖去,只有亚忠走脱出来。亚成个班脚色,捉入官门,打得昏天黑地。
任你拳头胜钢坚,官炉有火不须烟。
铸镕你的凶蛮气,铁骨铜筋软似棉。
打了一堂又一堂,受了几番痛苦,押入监内。衙门罪犯,凡人去坐监者,必要买通监口,进奉钱银,然后掌监及老犯之徒唔难为你。若无银孝敬佰,就捉住你非刑吊打,打到你愿出银为止。如果打过一次八次,都有钱银,不用打咯。亚成等人监中,并无人来打点,(打交乜得咁多人呢)钱银有得应用,所以打到险死还生。一日,掌监禁子喝起老监贼,将亚孝父子、兄弟、叔侄,一个二个用绳吊起,似庙内灯笼一样。个班老监贼,你又打,我又打,有的打头,有的打脚,打得这个喊“苦呀!”
那个喊“苦呀!”
父哭呜呜,子悲切切,叔呼罢手,侄乞求饶,而禁子愈打愈多,哭声愈叫愈惨。兄不能救弟,弟不能救兄,骨肉之间,惟有你眼望我眼而已。
监中打到各魂消,哭尽千声不肯饶。
叔侄弟兄空眼望,腊肠吊起一条条。
亚忠直走去三泊,求亚悌二哥来打救。将近到门前,不敢入,畏其憎恶己也。刚刚遇着亚悌,同其子继善、其侄继祖,三人入秋闱满三场而归。(亚成等刚刚遇秋审,打了三堂,尚未得归)望见亚忠,心神尽丧,亚悌惊曰:“细佬,你由何处而来?”
亚忠即跪在地,亚悌更加大惊,执手入厅堂之内。亚忠细谈端的,尽将原委告知,亚悌吓得一头汗曰:“如此奈何呀!一门暴戾,早知其祸久矣。(无奈好多若兄弟唔知)非因此,我驶乜来此远避呢?但我离家既久、与县官无声气之通,如今走去求情,患得羞辱。但得冯亲家重伤而不至于死,我三人或有一个中举,此件案可以易得维持,如或不然,真费手矣。”
乃留亚忠在此,食与同餐,夜与同寝。亚忠感其恩惠,觉有悔心。又住十余日,见其父子、兄弟,和蔼春风,一堂雍睦,不觉凄然下泪,曰:“吾今而知前者之非人也。”
亚悌喜其悔悟,乐教导之。及至九月初十,省城开榜,报到亚悌父子同科,继祖亦中副榜,不胜之喜。新春门口对云:“安居之宅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
亚悌之庆有余,两父子中举中到,剩继祖跟尾,执而拾之,尚得个副榜。可知与善人同行,都有益也。
生平忍让受亏多,父子荣登共一科。
天眼既开人眼见,儿童拍手笑呵呵。
明朝科甲极重,凡登科者,令邑生光,官府为之敬礼。亚悌与子侄入拜县官,县官大加赏面。亚悌即向县官求情,禀曰:“治下个处,自己之贱兄弟一时暴气,斗殴伤人,原情定罪,律不能宽。但骨肉相关,安能坐视,求老父台处大开法网,赐以仁慈,不迫既往之非,许以自新之路,某等不胜惶恐,无限沾恩。”
官曰:“此亦易事,放他何难?但兄弟归家,须宜约束,不可依然放肆,再犯前非。”
亚悌归家,复往冯亲家处求情,自认不该,望为勿怪,又赠金银药物,作补医理之资。大立心虽不甘,而见其贵势炎炎,难与相抗,况又求情尽礼,事许从宽,而亚成等一班脚色,俱放归来矣。
亚悌一见亚成,即走上前叩头见礼,亚成大声曰:“细佬,恭喜咯!皇天有眼咯,唔亏负你咯!你一生好相与,肯受亏,念骨肉之情,尽中和之道,唔怪得天庇你。自己中举,仔又做举人,连到个侄去你处住,教佢读书,都中了副榜,你个点善气了得咁大么!(大赞一番,议出亚悌好处)亚孝一世有人水,有情份,至薄幸做了,至反骨做齐,个的罪孽,积埋累到两个仔、两个新妇如此死法,连累到我一班兄弟、子侄,重受官刑。(大骂一番,议出亚孝丑处)你话为善好呢,作恶好呢?
打亦打得多,闹亦闹得多,恼亦恼得多,苦亦苦得多,究竟想来,都由自取,(连自己都骂)以至人财两失,鸡犬不宁,为乡里所憎,为亲朋所笑。反不如细佬,随随便便,安静无事,重快活过神仙,唔知几得意也。(你都知道么)细佬,你勿去三泊住咯,快的搬家眷归来,兄弟叔侄有时坐埋,讲下道理,免至净晓得一身蛮气,被他人笑作马牛也。”
兄弟闲居聚一群,不谈恶气讲斯文。
而今愿晓人间事,祸福因由点样分。
亚悌曰:“大哥,我归来亦易,但恐兄弟唔听我劝,终何用呀?”
亚成曰:“细佬归来,各人以你为主,你话打便打,你话唔打就唔打,务宜要依你。谁一个敢不遵从呢,我断唔肯佢,你若不信,各人要在当天盟誓,以表真诚。”
亚悌曰:“如果兄弟同心,家门之福咯!”
亚悌由是带家眷回来。
燕饮几日,亚成叫齐一家男妇,斋戒沐浴,焚香告天:从今以后,愿改前非,所有嫌疑,冰消瓦解,家内一团和气,彼此相安;好事多为,以求福荫。禀完之后,纷纷叩头,回坐大厅,分开男妇,各行尊卑拜跪之礼,喜色融融。晚晚在厅堂,男妇齐集,听亚悌讲家庭世事及古来忠孝贤良,抵掌而谈,生气勃勃。讲到悲欢离合之处,令各听者眼泪都来,方知天地鬼神,其祸福消怠之机,原来如此。又听到古今来有咁多好人物,想起从前大小,原是不感人也。讲了半月,男妇之心变了八九,其恶气消了八九,于是出见外人自觉羞颜矣,不觉低头矣,久之而生和气矣,又久之而有喜色矣,幼知敬长,而父知教子矣。
有的称亚悌做家先生,而且作生菩萨矣。及后,亚悌之长子继善出仕做官,而幼子继福,又中乡科一榜,一门之内,几代功名,天之爱善人,厚待如此。
亚悌共七兄弟,手足如此其多,而心腹并无一个。
假使众兄弟尽如亚悌之意,其家兴发不知如何。假使亦如众兄弟所为,人物死亡,不知何底。想当日曾恭禹而生七子,自称好命,人亦赞其好命焉。只知赞好命,未有赞其好仔也。其仔不好,命亦不好矣,且多仔不如少仔矣,有仔不如无仔矣。何也?一者费心血、破钱财,二者添烦恼、惹羞辱也。何幸生得个亚悌,系秀才而做芜苗葱、做香头也。假使亚悌自恃秀才,练成状棍,串弄衙门,而亚孝之身家破矣,亚仁、亚义个的恶气,如虎生翼矣。亚孝之女死,冯大立之女死,两个亲家告发起来,有一场官府仔闹下矣。兄弟之蛮恶,加以绅衿之把持,生出无限风波,害人害己,而曾恭禹之祖德宗功,孙枝奕柴,一扫光矣。谁不知亚悌之做秀才,学圣贤之秀才也,讲情理之秀才也,积福泽之秀才也。以伦理为真,以心田为主,任兄弟之鸦争鹊噪,自己鹤立鸡群,亚婆心,赤子性,含情不怨,菩萨低眉,行委曲以图全,真秀才中之表率者也。究之兴者自兴,败者自败,天亦难容恶业,惟佑善人。到底兄弟都以亚悌为好人,想去想来,,总以学他为好。假使亚孝早知错过,前一年之上,悔罪心诚,又何至家散人亡,一番招累?大抵肚中湿热,积结多时,非真大泻一场,未肯从新谨慎。亦如行好要待事穿,做贼要待被捉,然后手忙脚乱,胆碎魂惊,方识前非,回头怨错,亦已迟矣。故君子举动,未见祸而预早修心,小人昏迷,祸临头而方知怨气。一个先一着,一个迟一步也。
此段事,又叫做众虎一麒麟,以亚悌作麒麟而一班兄弟作老虎也。兽之猛者莫过虎矣,晓食羊,晓食猪,晓食狗,而且食人矣。老虎虽恶,有人敢装老虎,捉老虎,剥老虎皮,食老虎肉,抽老虎肠,罗老虎胆,切老虎口,敲老虎牙,而且将虎皮送与菩萨坐,破虎骨来炖虎骨胶。虎啸风生,何以个阵时无一毫猛气也?
麒麟为至善之兽,儿童见之不惊,男妇见之不惧,而能化煞消凶,亦颇有验。每见人家屋内,写麒麟在此而不写老虎在此,有舞麒麟而不舞老虎,何也?取其善气吉祥也。书曰:“柔胜刚,弱胜强。”
此之谓也。
三千斤大炮打向贼船,打向贼艇,能打折舵,能打折桅,推断尾棚,推倒全只,其气势之大,可谓壮哉。
若将网挂在船傍,炮弹飞来,只噗一声而自跌落水,何也?网不受其力也。又曰:舌柔常在口,齿折只为刚。舌在口中,自初生时,以至临死,露开个口而舌尚存。其牙出世得迟,而破败得早,故有四十岁而脱落三两只者,五十岁而脱落六七只者,六十岁而脱落十余只者,有的到老临死时,所剩无几只矣。论口内之物,其硬莫如牙,其柔莫如舌,牙每先折而舌常留,有时牙不服曰:“亚舌哥也,你捞世界,得咁长久,而我一班兄弟,好多随落而不见了,何也?”
亚舌答曰:“你坏在一个“恃”字,恃有上牙、下牙、大牙、板牙,上下有拍手,内外有照应,恶在一把牙恃兄弟多,恃气力猛,遇食猪脚骨,要咬到碎,食鸡脚趾,要咬到烂,谁不知硬斗硬,两家散,你伤人,人伤你矣。你重有一件至可恶事,有时咬口唇,咬舌尖,自家骨肉自取伤残,所以门外多人憎,门内有人受也。你做人实在啥中用,只顾自头肥,不理心腹坏。
一次食尿丧鸡,一次食死颠狗,臭口而不知,毒心而不觉。又不知份量,又不识细微,至大者牛而敢咬之,至小者虱而亦咬焉,是你之无所拣择也。又有度量,又有隐藏,遇人不合自己意,就咬牙切齿,想去吞人,个的就是你之坏处。你一世所咬者多矣,而可以累你苦楚者,惟有流牙血,生牙虫,风火牙痛,牙肉肿浮,而你不知悔也,必至折磨,必至摇落,而后已焉。”
亚牙曰:“你数我咁多碟脚,咐多牌底,句句亦真,我唔怪你。但我等做牙,亦有许多好人物,矜贵淡定,取细而食,择洁而餐,不尽横吞大嚼也。”
亚舌曰:“别家别户,得涵养之法,安享和平者,我不得而知。惟我与你同居,时时相见,今你自嗟零落,不觉直言得罪,望作戏言可矣。”
亚牙曰:“我知你笑我咯,究竟你之安稳,在何所长?”
亚舌曰:“我睇势色来凑,好食之来,烦以应接,而不伤损于他,量其可吞者吞之,不可吞者吐之而已。唔似你兄弟咁纵横,左咬来,右咬去,咬到连渣都无也。我虽一人,可以长久独立,你虽多众,零落衰微矣。”
亚牙曰:“人话我牙尖齿利,也知你重舌锋藏剑也。”
两人大笑而罢。
此虽戏弄之谈,可为恃强者作一笑柄。罗洪大仙有诗云:
为人不必逞英雄,万事无过一理通。
虎豹常愁逢獬豸,蛟龙又怕遇蜈蚣。
小人行险终须险,君子固穷未必穷。
百丈洋船沉海底,只因驶尽一帆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