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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 闪山风

  山西当商,多在江南金陵大城,放官赈结党为之。有一放赈客,系姓关者,亦山西人。在金陵大闹烟花,折去资本,所存白银二百两,思得一计,专放私债,苛剥重利,九出十三归,诚妙算也。
  蜂狂蝶乱赏花枝,骨软魂消日日迷。
  散去钱财偏不惜,还从私债剥人皮。
  因平日交结衙门,差役系佢心腹,故能以声势吓人。人皆畏惧,众加其号曰“闪山风”,言无情之暴气也。
  有一人姓朱,名大宽。家贫,以卖菜为生,而又好赌。向闪山风生揭钱壹千文,计及二年,共计利银三两。不但指大于臂,而且发重于身矣。闪山风之放债于人也,必待其利有一倍,然后往问取之。又因朱大宽有病在身,屡积屡重。到此时,每日持刀往索,不许拖延。朱大宽约以一月十五日,卖了幼女,本利一并清还,断无失信。
  到十六早,将仅天光,闪山风到了门前,持刀直人,问朱大宽曰:“本利交来。”
  大宽伏地叩头乞曰:“事尚未成,容迟十日。”
  闪山风喝骂曰:“你无口齿,屡次惟之,你不知我威名,作我为儿戏吗?有刀在此,你唔杀我,我要杀你。即刻了此事罢。”
  话完,即将刀柄向与朱大宽。其意以为,大宽见我如此心急,定必剪头卖发都要即时清还咯,实在恐吓朱大宽,令他心怕而已。大宽心内一想,见佢来得咁凶,均之一死,不若先下手为强,偿了佢命。就接住刀柄,尽力刺去佢肚。闪山风叫痛一声,用手掩住伤口,发脚走出。
  登门寻死骂声多,罪满难宽奈乜何。
  怏的拈刀来杀我,即时要去见阎罗。
  走过横街,有一间米铺,其东家叫做王其勉,一向父子与闪山风熟识。见其徨走过,叫一声:“老关,请入来饮茶呀。”
  闪山风不能答。走入,坐椅未定,忽然跌倒在地,血从肚内冲出,满地红水横流。吓得王其勉魂惊胆破,连声大喊救命。
  左右邻铺走来,望之,气已绝了。
  通传街坊地保,众将此事鸣官。山西放赈等商又联呈控告。
  官来验看,锁王其勉,回衙开堂审讯。先问街坊邻铺,各对以不知原委,只闻叫救之声。又问王其勉,答曰:“小的与佢系好朋友,佢走过,叫佢饮茶,不知其被何人所刺,就死在我铺。”
  太爷曰:“既被人所伤,何以街上并无血痕?显然系你因仇杀死。”
  街众禀曰:“王其勉实系与关客相好,非有夙仇。”
  太爷曰:“既无仇,何以死在佢铺?”
  街众不能答。太爷喝曰:“不打不招。”
  叫差役重打壹百,王其勉不肯招认,连用夹棍夹了几堂,打了几次,打得皮开肉裂,夹到脚折头昏,迫于无奈,只得认白日杀他。
  冤枉难招要你招,两旁夹棍一条条。
  几回魂魄飞天外,但乞尝恩片刻饶。
  照大清律例,要刀与伤口相符,方能结案。太爷问取其刀,王其勉说藏于这处,着差役搜寻不得,又说藏在那处,又搜寻不得。又打两次,押在监房。王其勉之子,叫做亚勤,见父受苦凄凉,心有不忍,直到官前,愿代父死,太爷不准。
  亚勤见无法可救,遂将红纸写一长条,贴于当众之处,其词曰:“闪山风之死,必有仇人。吾父冤枉难招,实为凄楚。
  今父所存家产,约值千金。若是凶手之人,有凭有据,取出刀来,肯来实认。我愿奉银五百两。先交银,后到案,决无反悔。三光在上,实鉴临之。”
  朱大宽初刺闪山风也,见王其勉无端受累,本欲甘心偿命,直认鸣官。退后一想,见老母有六十余岁,恐生养死葬,照顾无人,是以隐缩。今见长条所贴,有银五百,可以安家,遂使人去问王亚勤:“真实是否?”
  亚勤曰:“你若不信,请理通街老诚人等,立了合同,先交银为证。”
  朱大宽接银回家,携刀到官处,将始终原委禀明。事迹如此如此,此刀系刺闪山风是实。官看此刀与伤口相符。论起杀人偿命,理所应然。关客既如此恶势,威逼贫人,自有取死之道。
  此事不知真假,未肯尽信你一言。即着一心腹家人,查访定案。
  其家人回报曰:“访得。死者叫做闪山风,索债俱用持刀相向,逼人卖仔卖女,致人忿气自尽者屡次有之。”
  食人骨血破人家,未必黄金两手拿。
  半世积理冤孽帐,一场风起路飞沙。
  太爷曰:“闪山风该死有余,勒索钱财,今竟何用!但你为凶手,律例难宽。照事原情,当减一等,充军为是。”
  发往乌龙江而去。
  去了十个月,遇乾隆元年,皇恩大赦,归家养母。自后发奋,竟做好人。
  又说王其勉,本系安良守份做生理之人,何以横祸飞灾,无端受屈?原来王其勉之兄叫做王其敏,其敏以贩卖猪仔为生,养父母与弟,无不尽其诚意。弟长大,又出钱与之婚娶,是王其勉之受兄恩也,可谓深矣。
  当年养育得哥哥,又况恩深娶老婆。
  若使发财应报答,同分产业不为多。
  及后其勉做生理发财,兄因病后困手,其勉总不照顾一毫。
  两兄弟轮养父母,一五一十,必要计清。未几父死,兄亦死。
  只剩一老母,与大嫂轮流供养。嫂有二子读书,岁底散馆之时,尚欠修金两元。先生催得甚紧,嫂徨无计,向王其勉曰:“求二叔借银二元,交与先生清数。”
  其勉曰:“要银未尝话有,但系明年正月即交回,我方能做得。”
  嫂曰:“我到春来麦熟,自己唔食,都清还于你。”
  话完,不觉暗泪滴下。其勉曰:“你勿怪我。数还数,路还路,亚叔还亚叔,大嫂还大嫂。你莫话我唔好,我唔借过你,重有得过你。”
  苦嫂拭泪曰:“我唔系话亚叔唔好,总之,怨自己家穷耳。”
  太无情义太无良,嫂侄艰难实惨伤。
  不念一毫孤苦事,只知自己顾私囊。
  一夕,由铺归家,回至村外社坛,坛上先有一人在坐,日近三更,松阴月影,凉气风生。其勉以行得仓忙,身中出汗,不免登坛息步,一爽襟怀。与在坐者,略相称问。初未识为谁人,近细看之,乃胞兄其敏也。其勉知为鬼,大惊,但念兄弟至亲,不须回避。神魂稍定,问兄在此何为?兄曰:“心中烦闷,并不能睡,故在此贪凉耳。”
  问弟近来生理好否?其勉曰:“并无好处,不过平平而已。”
  兄勃然大怒曰:“细佬点样谓之乎。你忘兄之恩而不顾其侄,不怜嫂之寡,而薄待其亲,世事至此不平甚矣。我最恼不平人,等你好久,今毒打你一场,而泄此不平之气也。”
  话完,即挥拳乱殴。
  妻儿愁苦哭声频,有弟同胞不作亲。
  虽在九泉难闭目,奋将拳打负心人。
  其勉伏地叩头曰:“亚哥,唔好打咯,打咁多好咯,我怕你咯,我知错咯,亚哥。”
  其兄曰:“打死你,打死你。”
  忽来得一个白须公,手扶拐杖,行埋劝曰:“唔好打,唔好打,打乜样呀。手足之情岂可自相残害么!”
  即将拐杖拦住其兄。其兄曰:“个的手足,实在都唔系人。我能顾佢,佢不能顾我,讲甚么手足呀!我不是打细佬,打负心人耳。”
  白须公曰:“你细佬之事,我尽知之。佢前世修过善功,今世应有福享。总系今生变性,刻薄无情。灶君上奏于天,玉帝命飞天大神查访的确,福根削去,灾祸临头。有人代你苦打于他,无用你咁,恼气也。你有你好处,你虽贫困,有好儿孙。不信我言,试看后来光景。”
  前生修福今生受,得福而今又作殃。
  有等贫难修善果,将来发达有贤即。
  其兄由是放手,其勉起来不见了白须公矣。其兄忿忿下坛而去,其勉发脚走归,睡到床中,神昏气短。妻问:“因乜事干?如此慌忙。”
  其勉曰:“我遇着鬼,被鬼打我。”
  妻惊曰:“乜样鬼呀?你遇个的系大头鬼?长舌鬼?抑或吊颈鬼?跳水鬼?男鬼?女鬼?竹篙鬼!瘟尸鬼呢?”
  其勉曰:“俱不是也。系亚哥鬼。”
  妻曰:“鬼做亚哥,唔通你就怕佢么?”
  其勉曰:“此鬼非他,就系你伯爷作怪。”
  妻曰:“伯爷明可恶,查出佢年庚八字,请喃魔先生大锣大鼓驶的符法,收佢人禁罂。”
  其勉曰:“你勿高声,白骨无情。佢听知,连你都作怪。”
  妻曰:“我有名叫作恶婆,驶乜怕佢呀!你大嫂我都唔让佢一分,都要治佢。生者不怕,要怕死者么!”
  弧儿寡妇总之难,仰面求人几个弯。
  为叔不来相照顾,婶娘又是恃凶蛮。
  其勉受吓,病了一月。然后回铺,不满半月之久,又遇闪山风一案,破去家财大半。归家又病一年,其子亚勤变性,赌荡花消,闭埋个间铺。王其勉一贫如洗矣。
  兄之二子,长大发财,遵循守慎,孝义可称。其勉倚赖两侄,养老终身。亚勤无所归着。
  哥哥儿子正当兴,弟叹人财两不成。
  天恼无情怜有义,到头好丑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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