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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集上卷 生魂游地狱

  福建漳州进士丁兰吉,别号梦灵。其为童生时,年二十四岁,值九月重九,乘兴登高。携酒一瓶,游山四望,但见松声万树,落木萧萧,坐在山头,自斟自饮。忽起风来,吹卷地中黄叶,团团滚滚,极似有情,兰吉曰:“此风如此趣致,莫不是有鬼神经过吗?”
  即奠酒三杯浇地上,风叶旋转而去。
  一息间,兰吉似醉而睡,似见一人身着青衣,向前揖曰:“丁先生,好人物,多蒙赐酒。”
  兰吉问:“尊驾为谁?何出此话?”
  青衣人曰:“我非人,乃阴间差也。因带文书往某处城隍,路经过此,生平有酒瘾,忽闻酒香,情不能禁,故在此盘桓。又蒙过爱情深,使我酒喉添润。(此鬼得酒解渴,与路上行人得茶解渴,均铭感不浅)如此美意何以为酬?”
  兰吉拱手曰:“尊驾是地府贵差,尽知阴间情景。我闻得阴间有十八层地狱,未知真假如何,常时想去游观,茫茫无路,今逢尊驾,可能带我一行,做得唔呢?”
  青衣人曰:“个件事重易过执豆,执豆尚要顾低头。”
  兰吉曰:“你引我去,要带我回来。”
  青衣人曰:“自不然呀!唔通带你去死么?”
  由是相引同行。
  忽到一处,日色带的阴沉,睇见往来人甚众。行至一大宫殿,企在门前,青衣人曰:“你在此处,等我回复王爷,然后带你游玩。但我入内,或者事务多,未能出来,你不须忧,我有分数。”
  青衣人入殿里,兰吉在外。便见门前树一联大铁板对,写一个字曰:“万恶淫为首,百行孝为先。”
  看见好多人,有的坐轿,有的骑马,有的坐车,有的坐囚笼,有的披枷带锁。
  有摆手摆臂而来,有垂头丧气而至。看见殿内出者,有的欢天喜地,有的苦位悲啼,有着大袍大褂而去,有着烂衫烂裤而行。
  有披牛皮马皮者,有披狗皮羊皮者。世上所有之物,即阴间所有之形。一队而来,一队而去,刀山剑树,苦海血池,远望之而竟然在目也。
  约半时间,青衣人出曰:“我知你等我久矣,因有别事,是以延迟。”
  丁兰吉曰:“世上竟有阴间一事,在我读书咁久,尚一肚狐疑。”
  青衣人曰:“世上不满百年,为善得福,安乐亦有限,为恶得祸,苦恼亦有限,故造化议其善之大者,使他享福,居于天堂,于百年不尽也。如文昌关帝,你话佢应在天堂唔应呢?恶之大者,使他受苦,坐于地狱,千百年不尽也。
  如曹操秦桧,你话佢应落地狱唔应呢?其余尚有许多仙山佛国,在尘世之外者,逍遥自在,你所知也。此等快活,你话从修行得来抑或从罪孽得来呢?世有等大善,即有等大恶,大善要使他享极快活,可知大恶要使他受极苦恼矣。至于中善中恶,莫不有一个摆布他、安置他,而使他各受其报也。读书人于仙佛古典亦常用之,何以于蓬莱公之为地下修文郎、唐钟馗之为南山进土,则又疑而不信?无乃以眼所不见,话其荒唐。”
  丁兰吉曰:“正为此也。”
  青衣人曰:“若以眼所得见为真,眼不得见为假,则是凤凰麒鳞都是假物,伏羲轩辕都是假人。”
  丁兰吉曰:“有书为据。”
  青衣人曰:“彼故有书,地狱之说岂无书么?”
  丁兰吉曰:“听尊驾所言,高谈雄辩,是有才学之人,为何做这等脚色?”
  青衣人曰:“我生前亦系读书人,专工笔墨,无他过处,只因不信果报,闻人谈及必笑斥之,阻人为善之基,错误非少。生前已经受罚,蹇滞无成,死后又罚为差,劳劳奔走。我与丁先生相好,有夙世之缘,故乍面相投,如逢知己,不觉将胸中吐露,先生为我传之,以补前生之过可也。”
  兰吉曰:“得闻尊论,茅塞俱开,地狱十八层,烦为引我去看。”
  青衣人带至一所大地方,阴气惨淡,令人毛发惊然。有看守之人喝兰吉曰:“你来做乜事干?”
  青衣人曰:“佢系我好朋友,带佢到此一游。”
  守者曰:“系老哥的知己吗?随便进去。”
  入了第一层,见牛头马面,凶恶如狠,将罪鬼拷打,用麻绳吊起,手执铁棍仔数枝,如烟筒竹一样,长的四尺,自头打到脚,打完放落,再将第二个罪鬼吊起,照前打法。鬼哭叫不绝声,话:“我怕咯!唔好打咁多咯!望你轻的手,饶我罢咯!”
  牛头狱卒曰:“你打得人多咯!到我打下,唔系你唔知人辛苦。”
  所打之犯鬼亦是恶毒妇人,刻薄婢妾者居多,其余差役凶徒,勒索人财者亦不少。更有一等做工艺师傅,残虐徒弟,教学师长,耽误门徒,无慈惠之心,任暴戾之气,冤冤相报,事有轮流。
  忽然牵得一个犯来,头带顶,脚着靴,颈挂朝珠,身穿袍褂,昂昂而来,总无畏惧。狱卒剥其衣服,脱帽脱靴,此犯尚以大脚踢其狱卒,狱卒惊曰:“乜惹事干,你想发颠么?”
  此犯曰:“你正发颠,你都唔识人,咁大胆,将我剥脱,你想打脚骨吗?”
  各狱卒掩口大笑,此犯曰:“你作我乜样人呀?我曾经出身做过县官治百姓,系太爷身份,你比同做贼佬么?”
  狱卒曰:“你做官人,又叫犯人。”
  此官曰:“我所犯何罪?”
  狱卒曰:“你先时王爷处就既审过,话你刻剥百姓,重关系过做贼,你重想来,非憨么?”
  一狱卒曰:“你勿共佢讲咁多,我都嫌费力气,王爷吩咐要打佢八百,就照数打之,何用多言。做官唔好,重要打重的,捉佢吊起。”
  谁知此官,又肥又白,肉多骨少,打了几棍,就叫苦连天,大声喊曰:“我唔认做官咯!我认做贼罢咯!”(做官唔好,原来系贼)
  一班狱卒俱笑起来,引得旁边所吊之妇人,亦不觉笑。一间满大寮所,此处有吊起,彼处有吊起,相离不满五尺。又有一个吊起,被吊者呜呜咁哭,执棍者纷纷咁打,有打三百,有打五百,多者一千,至少二百。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班既去,一班又来。有一个官在此点簿,打完牵去禀知,然后照阎王之签发放,或变畜类,或转为人,或留押禁,再受刑威。官坐之处,旁写一联,粉板墨字,其对文曰:“劝众人切莫为非,恐死后要受苦刑,你又不信;向小卒乞从宽责,似阳间混埋公案,我实难饶。”
  丁兰吉问:“为何有咁多人犯罪?”
  青衣人曰:“天地之大,四海之众,九州十八省,你话几多人呢?有的地方好风俗,有的地方丑风俗,然好之中亦有丑,丑之中亦有好,阳世官府安能逐一分别?择其丑者而治之,为问一县之中,治罪者有几人?而民间不孝不悌、不仁不义之徒,又何止千何止百也?况且官府治罪,止论人身所行,不论人心之所想,惟阴间治罪,计其事并及其心,凡贪心、淫心、刻心、毒心、忤逆心、妒忌心,种种丑心,不可对人之处,外虽无恶迹,此心已为鬼神所不赦之条。故虎在深山,未有食人,见者指之为恶兽,虎口虽无人肉,虎心欲食尽人身也。”
  丁兰吉曰:“果然好讲法!诛心之说,吾得闻矣。”
  又引去游第二层地狱,见横床数百铺,或堆满筋在床而背脊睡其上,或身眠在上,用大石压其胸,绑住手足,欲起不能,欲脱不得,满身痛苦,日夕咿唔。有一人一床者,有两人一床者,有男与男同床,女与女同床者,有一男一女同床者,有一男而与数女同床者,有一女而与数男同床者,有七八人一床或十数人、数十人一床者。床之大小不齐,人之老少不等,形枯似□,骨瘦如柴。丁兰吉曰:“罪有数端,非言一例。世人恶事,由于恶心消息之机,由于想像,大约日中行走,事务纷纭,有时唔想得咁透彻。惟睡在床上凝神闭目,想到人不及觉之处,人不及料之情,古怪离奇,变诈百出,其计多于床上得之。何况明谋暗骗者,安享而睡,行好卖俏者,淫乐而眠,乐于床上得,苦亦于床上受也。一男一女同床者,夫妻枕畔拨弄挑唆,不孝父母由此生,不和兄弟由此起。或好夫好妇,密约私情,所以男女一床,取其同甘同苦也。或一男而好数妇者,或一妇好数男者,所以各有不同也。其余各有毒心,各有毒计,所以一人一床也。至于事之同类、罪之同情,不论多少,共为一床矣。”
  话完,又引去看第三层。问何以有勾舌根、割口唇者,答曰:“此挑弄是非,毒口骂人之罪也。”
  问何以有挖眼睛、流眼血者,答曰:“此不识尊卑,目中无人之罪也。”
  问何以有斩手臂、切手指者,答曰:“此私窃财物,或诬赖指人之罪也。”
  问何以有截脚批踵者,答曰:“此拐带人口,或引行邪径之罪也。”
  问何以有割乳开胸者,答曰:“此装腔作势,霸占欺凌之罪也。”
  问何以剐心抽肠者,答曰:“此立光棍,用奸计之罪也。”
  问何以有用秤勾背,以刀削面者,答曰:“此做事有腰骨,不顾面皮之罪也。”
  问何以有锅汁灌其口,以尿秽泼其身者,答曰:“此贪不义之钱,不顾臭名之罪也。”
  丁兰吉曰:“观此形状,亦觉可怜。”
  青衣人曰:“你以为可怜,阎王以为可恶。”
  丁兰吉曰:“可恶莫如盗贼,谋人财,害人命,累人苦楚难堪,其幽魂落何处地狱?”
  青衣人曰:“贼有数等人,不以一概而论。其力或强或弱,所行或明或暗,其性或凶或怯,所犯或多或少,所以名为贼也,其罪有重有轻。贼之类多在第九层地狱,剑树刀山。其余各地狱,亦有安置。人生所犯之罪,或以王法消之,或以残疾消之,或以田园败尽消之,或以妻子死亡消之,或以子孙不肖消之,种种亦有。若本人罪重,未有消除,或消之不尽,所以有地狱一途也。但家道不宁,世事不顺,亦有关于前生修福未到,不尽关今世所行也。”
  丁兰吉曰:“讲得圆通,算你明白。”
  话完,又到去看第四层地狱,见有落推磨而血淋漓,有落碓舂而肉飞起,兰吉问:“何罪受此惨刑?”
  青衣人曰:“此不顾父母之无情人,激恼父母之忤逆子也。”
  兰吉问:“不孝之条,何重若此?”
  青衣人曰:“百行孝为先,可知百无行者,必以不孝为先矣。受父母之深恩而置之度外,是忘恩也。不顺其心,而敢忤逆,是欺其亲也。欺君有可斩之罪,欺亲无可杀之条么?君之待臣,赐以功名,而不必出其心血。若亲之待子,自幼孩至成童以后,费靖多心血,用靖多钱银?养只狗都晓摇头摆尾,养只牛都肯低头拖犁,独至养大个仔,竟无中用,对父母冷淡无情,或作父母如路人,或作父母如仇敌,论天地间负义忘恩,当以不孝之人为首。”
  又行数十步,问何以有袈裟堆弃于旁,青衣人曰:“此犯好之僧尼也。佛门破戒,罪加常人三等。以其借佛修之名,恣淫邪之乐也。”
  兰吉曰:“僧尼中亦有好人品者。”
  青衣人曰:“其好者或上升天堂,或托生善地。其不好者,或为饿鬼,或作畜生者亦有之。”
  再深入一重,转过一个曲处,见无数妇女,赤身露体,只有一小幅薄布仅仅遮羞,其余裙钗衣履,堆置一处。牛头狱卒执住女人,个把头发拖入磨心,磨口大约尺五六寸之间,可容一个人身落内。妇人悲啼苦哭,大喊救命,皆苦苦扳紧磨脚,唔肯上磨盘。狱卒尽力一抽,将妇人头放落磨内,两脚向天,两狱卒乱推乱转,凄惨之形目不忍见。又提妇人落碓砍内。碓口约有四尺之余。妇人大哭,亦不肯落,推倒在地,叫苦声嘶。
  两个狱卒一人抽头,一人抽脚,抬落碓砍之内,只有五寸之布横束腰下遮羞,亦系赤身露足。大碓舂落,舂一声叫苦数声,手乱摇脚乱动,而血肉花飞。兰吉向转面而行,便问:“何以妇人要受此苦?本来妇人情性温柔,不好不恶,并无为非作歹、恃势行凶,何故受此极刑?有不可解。”
  青衣人曰:“世间妇女,其贤良者,好处皆知。其不善者,罪有不觉,有憎嫌丈夫娶妾而愿绝香烟,憎恨男子养亲而偏为刻薄,减翁姑之衣食,薄叔伯之亲情,亲友成疏,恩将仇报,助丈夫之罪孽,累后代之衰微。此等妇女,王法所不及诛,家法所不能治,惟地狱一道,可以勾消。又有串引为好,专行拐骗者,其罪更当何等也!”
  又引至第五层,见数十大灶,见猛火烘烘,油汤滚滚,热气腾腾。近而视之,无数人形,随汤起倒,或嗟或泣,或沉或浮,骨肉将霉烂。问犯此者何等人物,青衣答曰:“多是世上之土豪土棍也。”
  问何以能作凄楚声,能知痛苦也?答曰:“世上以肉身为至亲至真,所以有补气补血、补皮补肉而不肯补魂气之清灵。人之能晓饮、晓食、晓行、晓走者,魂也,能穿天入地、受苦受乐者,魂也。若失其魂,则肉身不能饮食矣,不能行走矣。无论骨化形消,终归无用,即全尸具在,有口不能言,有耳不能闻,有手不能动,有足不能行,问之不知,打之不痛,是生前知痛者,魂在身也,既死不知痛者,魂离身也。
  到此时,肉身不能行走,魂影能任其去来,肉身不能食饭,魂影能鉴香烟,肉身不晓出声,而夜静曾闻鬼叫,死肉不知痛,而灵魂能知痛。今者灵魂既落阴间矣,是煎者煎其魂,煮者煮其魂,鞭其魂,打其魂,其魂既灵,灵者醒也,所以有谓之死肉,未有谓之死魂,有谓之烂肉,未有谓之烂魂。(议论风生,句句透彻,此鬼三寸舌吐出莲花)不能死则常生,不能烂则常存,所以肉身虽死,而魂又托生别处矣,煮之不烂而魂依然知痛矣。你不观之古人么?古有来身成仁者,既谓之杀则身一处,头一处矣,世但知有无头之鬼,而不知有无头之神。忠臣孝子,义夫节妇,每有不避患难,白刃当前而赴死者,既被杀矣,岂做了菩萨尚系有身而无头者么?可知肉身之头可断,而魂影之头不可断也。肉身之身,断而不能续,魂影之身,离而可复合也,如抽刀割烟,如牵丝界水。(譬喻十分精当,清楚玲珑如利刀削藕)若非如此,则地狱中有抽肠割舌之案,受苦既满,将灵魂发他转世,而遂舌不知味,腹不知饱么?”
  丁兰吉跳起拍掌曰:“好议论!好道理!无怪尊驾系前世读书来也。既爽我心胸,大开我眼界,所谓与君半日话,胜读十年书。我庸夫咯!”
  青衣人曰:“十八层地狱,你未有看得一半,驶乜唔快回家呀?我带你去看第六层。”
  兰吉不愿行,青衣人苦苦牵手而去。
  游到第六层咯,睇见一班男女,或企在地,或坐在凳,或睡在床,俱是钉头钉脚,钉手钉身,又另一个花样光景。行转一个曲,忽然看见自己个一位大嫂,坐在平石之上,有一条铁链锁住脚,有一管长铁钉钉在左侧乳头。大发一惊,满头流汗,曰:“吓吓!奇怪,奇怪!我记得今早出门时,一大嫂尚睡在床中,叫苦叫痛,唔通一时死了?”
  泪即交流满面。青衣人曰:“此是你个位令嫂么?”
  兰吉曰:“是也。”
  牢狱卒曰:“你大嫂未死,此是生魂耳。”
  兰吉问:“几时勾来?”
  狱卒曰:“勾到三年咯。”
  兰吉曰:“怪不得我大嫂生一乳疮,三年不好,医尽千般百计,种种无功,拜鬼拜神,都成混闹,点估到阴司钉住佢,劫数难逃。究竟我大嫂所犯何罪,要咁样受苦呢?”
  狱卒曰:“你大嫂所犯阴毒。因你亚哥无子,立一个妾,生得一子,你大嫂恐怕个妾母凭子贵,恃宠生骄,三朝后入妾房中,窥探无人,将绣花针刺入肚脐之内,小孩子呱呱咁哭,妾归来,以为剪伤脐带,引动脐风,又为风痰涌结,不肯食乳,哭不绝声,只一日夜而死。其妾只怨自己命运之衰,生儿难养,怎知别样所为么?灶君将此事奏闻玉帝,转发落阴间。谁知佢以绣花针刺个仔肚脐,阎罗王亦以长铁钉佢个只乳,你话有报应有呢?”
  兰吉曰:“好呀,好呀!乜知佢咁咐阴毒,唔怪得佢要个样病法,真有天眼咯!但死者不可复生,我大嫂既受三年苦,亦可以减免罪过,求你一个方便法,将我大嫂乳上拔起一条钉,你可做得唔呢?”
  狱卒曰:“断断不能,要等王爷。主意。”
  兰吉曰:“重有乜方法?”
  狱卒曰:“除是劝佢修心,或可免罪。”
  兰吉曰:“亦是道理,但如今近晚,我唔睇咁多咯,我便归家便了。”
  青衣人曰:“我带你回去。”
  一路行一路转,一阵间归到山头,青衣人曰:“请别、请别,后会有期。”
  丁兰吉曰:“多烦大哥,有劳相送。”
  山鸟一声,即时惊醒,酒瓶倒地,酒亦成空,日色半落西山,发脚便走。
  归至家,听闻大嫂姚氏,骂其妾曰:“食屈米,药都唔晓煲,水又少,堡到干,想来食死我,你做大婆咯?个的阴毒法,你估我唔知?”
  兰吉曰:“亚嫂唔好咁怒气,养静吓罢咯。”
  姚氏曰:“我辛苦,佢又来激我,点能抵得呀!”
  兰吉曰:“亚嫂你本来硑辛苦,你自己爱寻的辛苦来。”
  姚氏曰:“我去那处来呀?你亚哥唔作我系人,妾氏唔作为意,连你做亚叔都唔作我系亚嫂。我知咯,一家都宜得我死了咯!”
  兰吉曰:“亚嫂,你唔死都作死一样。”
  姚氏曰:“因乜事□作我死了呢?”
  兰吉曰:“你魂魄被勾落阴间,已经三年受苦。”
  姚氏大声曰:“你见了鬼么?”
  兰吉曰:“硑错、硑错,我真真见了鬼。”
  姚氏曰:“你点样见法呀?”
  兰吉曰:“我日游山,如此如此落到阴间,见你被铁钉钉祝”姚氏曰:“我所犯何罪,佢来钉我?”
  兰吉曰:“你阴毒。”
  姚氏话:“我阴毒?我食你么?我咬你么?”
  兰吉曰:“你唔系食我咬我,总系将我个侄来害死,天就唔容得你。”
  姚氏拍床大喊曰:“天冤地枉呀!你个侄三朝七日死,人人皆知,今者发起颠来,话我害佢,我有咁样心肠么?我为个仔,偷流眼泪,眼水唔干,提起仔个字,我就心刺,你重来话我不仁,我问你有乜凭据?你讲出来就罢,若冤枉我,保佑先死了你。”
  兰吉呵呵笑曰:“亚嫂,你果然好心。前者我细嫂生得个好仔,你妒思起来,三朝后入房抱起佢话:‘亚苏、亚苏,乖乖乖。’就将绣花针刺人佢肚脐,哭到死为止,你话阴毒唔阴毒呢?”
  姚氏闻此语大惊,面青青而叫曰:“你唔好冤枉我,睇雷公打你!”
  兰吉曰:“雷公唔打我,阎罗王要勾你,你得做唔得做,你自己心知,我一向唔知,今日方知。若系我亚哥,大早知道你咁样心肠,包管打理你咯!我怕你痛死都唔医你。”
  姚氏听到此话,知系真情,个阵口软声低,细声问曰:“亚叔,真正吗?”
  兰吉曰:“话系咯唔通吓你么?”
  姚氏垂头气短,曰:“你唔系吓我,听你讲起来,我心都怕,大约都系冤孽咯。若话唔信,何以外科先生请得多,总不见应效?其喃魔先生、盲公鬼婆都信过,总唔见功呢?二叔呀,包你见个管铁钉,都唔共我拔出呀?”
  兰吉曰:“我想拔出,但是守狱卒唔肯呀。”
  姚氏曰:“唔通由得我痛死?我病了三年,痛到魂都有了咯!咁样重有乜方法呢?”
  兰吉曰:“除是转心肠,自后唔好咁恶毒,或者可以好得,都未可定。”
  话完,拂袖出门而去。
  姚氏在床,左思右想,此事实自己之错。论起世间至有情者妇人,闻人报到亚姨生仔,亚岭生仔,亚姑生仔,就欢喜不了。又买猪肉,捉鸡,送去做满月,及贺开灯。何故自己之妾生儿,作为仇敌?况且个仔长大,将来发财奉养我,娶新妇服事我,就系做官先封赠我,百年之后,忌辰拜我。世人认个契仔尚且亲之爱之,何况妾氏之儿,与我着三年服也。如果当时唔害死佢,如今有三四岁,可以扶住床边,行来问玻就系病死,亦有个仔,捧我神主牌,拈枝幡竿柄,风飘飘吓,身披孝服,曲背低头哭我为娘,呼我为妈呀!”(此妇算深沉,真想得透)
  想到此处,忍泪不住,以手掩口,哽咽低声曰:“孩儿呀,我知你死得苦咯!我知难为你老母咯!我如今知悔恨咯!你在九泉之下,勿怪责我咯!”
  话完,又暗哭不止。停一息间,抹干眼泪,叫婢买宝烛回来,在天井中点爝,要婢扶出到檐前,跪住叩头,密禀不知甚么说话,以头乱叩地上,叩得一头沙泥,额上肉都凸起。拜完,扶回床上,大叹一声,出一身合汗。即将心肠改变,化作仁慈。(人话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个句说话亦假)由是待妾如姐妹一般,亲同骨肉,有不合处细心教道,不出高声,妾亦欢心奉事。姚氏自知罪过,不肯请医调理,不过以香炉灰敷之。谁知十日之间,乳疮生肌理,日似有神助,姚氏自后更发心为善,有益人者方便为之。三年后,妻妾各生一子,长大读书,皆称俊秀。人话省城天子马头,系杀人地。谁知闺房之内,都有杀人地也。
  人话男子做杀手,不知女人亦有做杀手也,如家婆治死新妇,主人婆治死婢女,妻逼死妾,妇谋死夫,世界之间,亦时所有。今姚氏不害其妾而害其子,不明发于声而暗施其毒,外貌施脂粉,细语娇声,欲得丈夫怜爱,谁不知温柔手段有杀人刀,欲斩先人之血脉,覆转香炉黑火鸟灯,甘为饿鬼。为丈夫者,不知其意,因妻有病,数载调医,岂知同枕而不洞心,顾前而不顾后。姚氏能欺人不见,不能瞒得灶神,上奏于天,原情定罪,三年大病,苦楚缠绵,枕席难安,即是生前地狱。若非其叔说破,何时悔过收心?及至自怨悲嗟,方知前错,一转念间,改头换面,洗过心肠,脏腑之毒气皆清,恶大婆变而慈悲菩萨,一团和气,满面春风,天降麟儿,吉祥欢喜。然后信前此者,孽由自作,后此者,福自已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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