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落,浙江温州府有一农家,姓齐名仲良,衣食饱暖。生二子,长名思贤,次名思德。其大子思贤也,生得聪明伶俐,出外做生理。娶妻慎氏,颇有姿色,思贤爱之。
慎氏百计逢迎,妖容媚态,(狐狸精作怪)力口以三寸之舌,说话尖新,思贤作为掌上珍珠,言无不听。每次归家,将所带钱财,交一半与妻,交一半与父母,妻大欢喜。一夕枕边谈及,对思贤曰:“自己算好命,嫁得好老公,自己亦一分心足。我硑乜好慌,至慌你死。你若死了,我都唔嫁,断断唔轻易寻□个咁好老公咯!”(你□□硑□)
思贤笑曰:“到是真咯!唔讲你唔嫁,就系你死,我都唔娶。(好义气夫妻)不忧无老婆,难得你唔好心事呀!”
慎氏曰:“我不嫁则易,你不娶则难。有翁姑在堂,不由你做主也。”
思贤曰:“你若死了,我总不归家,父母亦难相强。”
慎氏曰:“你唔肯归家可以做得,怕你系讲假话呢!”
思贤曰:“我作你乜样人呀!对父母亦有讲假话,唔通对你都有讲假话么?本心之讲,幼时要父母,长大要老婆。如今父母随随便便,可有可无,若系老婆,一日不可少矣。归来不见你面,食饭唔安。”
慎氏曰:“我亦话夫妻亲过父母。”
思贤曰:“你见得透,我亦不差。”
自是夫妻之情如胶似漆。
孟子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今齐思贤之爱妻,爱其有色也。慎氏之爱丈夫,爱其有钱也。夫妻不明大道理,以父母为厌弃之物,两个都是忘恩负义之人。所谓“你不嫁”、“我不娶”,只是痴习成昏性,非真义夫节妇,扶植纲常。假使慎氏忽然鼻上生疮,柑橙咁大,眼睛凸出,肿似田螺,观之好者变而丑焉,吾恐思贤必憎之厌之,断不与佢钱财,而欲其速死者有矣。假使思贤忽然跌折脚而不能行,跌折手而不能动,曩之丰者变而空焉,吾恐慎氏必万怨千嗟,断不事以小心,而自恼嫁错者有矣。可知:爱丈夫,当在贫难而易见,爱老婆,不嫌丑貌而后真也。
慎氏见夫如此作爱,遂恃起来。所得钱财,置衣裳打首饰,今日请人去拜神,明日探亲去看景,肆无忌惮,自作自为。翁姑虽有劝谏之言,慎氏总置之不听。一次齐思贤归家,其母告之曰:“父母家贫,望你照顾。家中人情世事,柴米油盐,日用支需,皆为切要,你有余银,何不交与父亲,代你买田置地。何必多与你妻浪费,习惯奢华。”
思贤总不答声,无言而去。
归对妻曰:“老母叫我唔好交银与你,话你粗驶六用,不知你点样撒泼呢。”
慎氏闻言,就骂几一声:“老狗畀,多言多语,造是造非。”
通夜诈哭含愁,思贤几番劝止,安慰之曰:“我唔系信老母说话,不过照样学过你知,何在咁怪我呢?”
慎氏曰:“你估我用个的钱文,真正硑想象么?狗丑主人羞,唔打扮下光辉,人话齐思贤老婆衣衫褴楼,失礼到你呀!所以遇时拜神拜佛,无非见自己命鄙,归到你门两年,未有所出,都系想菩萨庇佑,早日生个花仔,待到三十七八岁时,娶个新妇,(学翻你咁好)你做家公,我做家婆,有仔有孙,慢慢享福。(不可先折祸)
人家同话,你好命咯!唔通等到五六十岁,生仔扒向棺材头么?你做男人,晓得发财,唔慌有个的想像吓咯!”
思贤笑曰:“睇你唔出,咁深沉,咁好计算呢!唔怪得人家叫你做伶俐三姑,果然不错。”
夫亦错,妻亦错,两个都错。老婆装错,老公睁错,何也?妇人之意,只想丈夫专爱自己,又恐丈夫听父母话而有分心,于是枕上挑言,轻试丈夫心事。
如果丈夫以父母为重,不容说话多端,个张枕头状不行,不得不要依从丈夫而顺翁姑之意。若是丈夫以老婆为重,话一句就信一句,连丈夫都派父母不是,知其人信之深,再催纸几张,又蒙批准,而枕头之案定矣。此后心中有胆,做事无拘,翁姑向丈夫虽有投词,而我之密禀先一着矣。作翁姑如闲人亦可,作翁姑如仇人亦无不可。何也?丈夫深信到底而不疑也,此所谓装错也。何谓认错?身为男子,岂不知生我养我,父母恩德如天。而自老婆归来,言笑之间,服事之际,娇容媚态,细语低声,其情趣与父母大不相同。其心意与父母又争得远,我所欲者,而妻能顺之,我所闷者,而妻能解之。若父母不合意,只晓得怒我骂我,直直白白,有的隐藏,对人前去我驾,话我唔中用。
又不如老婆之委曲殷勤,为真爱我切也,此所谓睇错也。装错一道,妇人入手工夫,必用此法。认错一道,男子顺妻逆母,必系此心。然有等妇人,初爱丈夫,顺丈夫、敬丈夫后至治丈夫、骂丈夫,而恶过丈夫者,何也?皆由容纵日久,不知妇道,为男子者又夫纲不振,自失其权,被老婆睇透你唔中用,唔起得乜飞脚,唔奈得佢也何也。又有一等妻,非美貌,又欠精灵,不过平平常常,并无好处,而男子极怕此老婆,而不怕父母者,何也?所谓阳明之气不生,而阴浊之气太盛也。此等说话,不过为下一等者言之,世上无数咁一多贤妇人、奇男子不在此内。
齐思贤既回铺,慎氏又自恃非凡,看翁姑不在眼内。一日,其叔齐思德来劝谏慎氏,先叫一声:“大嫂,我亚哥在外做生意,好辛苦,然后赚得个钱,你咁样骄奢,未免过份。况且我父母,一生勤俭,你好闲游,岂成妇道?都要谨守闺门方好。”
慎氏曰。“你话我唔谨守,我晚晚打开门睡么?你父母自取勤俭,谁一个唔许佢闲坐?谁一个唔许佢粗驶呀?你亚哥辛苦,好之归来唔见佢讲一句,我用自己钱,关你乜事?我嫁得好老公,享用系我之福,你唔识意趣,理女人闲事,问你丑唔丑?”
思德曰:“亚哥系我父母所生,非你所出也,养儿待老,我父母未能享福,你就闹咁排常”慎氏曰:“你父母好出奇么?
你家中得银来用,不过因我益到你。你亚哥话过咯,我若死了,你亚哥永远不归,要你一家都无倚望。”
思德曰:“你莫讲咁声色,唔通你死了,我亚哥咁就总硑老婆吗?”
慎氏勃然大怒,曰:“你话唔信,我就死过你睇吓!”
思德曰:“我唔系逼你死,我以好言劝你,亦是平常,你丈夫亲过我,你唔挂念丈夫,你死即管死,关我乜事呀?”
话完即出,是晚,慎氏归房,唔思想自己错处,只话我死了便可以误佢一家,半夜之间,悬挂自荆论起慎氏,大不宜死,有丈夫宠爱你、作置你,如果遵循规矩、勤俭持家,翁姑必欢喜你,一家都赞叹你,做人何等快活!乃不能修妇道,一味撒泼,一味刁蛮,此等行为,又要应死。死之之法,莫惨于杀头,其次问绞,今慎氏忏逆到极,谁敢打佢一棍,捶佢一拳?既无所施,则恶妇之罪,既漏天诛,又逃王法,惟有自刑之计,自家勒自家勒到死为止,不许偷生。悬梁一道,论番人之刑,谓之问吊,论王法之刑作为问绞。嗟乎,人之一身,无论男女,父母许多心血鞠育而来,然后得长大成人也。所以,肚饿思食,身病思医,被吓则惊,临危则惧,未肯轻弃此身,作为废物。岂可以微嫌细故,口角相争,便甘心而为鬼物乎?大抵男子不孝,渐变而为奸淫邪盗,颠倒衰颓,致犯凶灾刑戮,妇人不孝,渐变而为逞刁撒泼,怨怒咒骂,致犯服毒悬梁。
次早,使人投告慎氏父母家。其父母飞奔而至,大声骂曰:“我女因乜事致死?必有委曲之处,婿不在家,惟你两老人是问,快的讲出来,若不肯讲,断唔做得。”
齐仲良曰:“亲家,此事本无大故,不过因你个女粗驶大用,懒做工夫,我个细仔谏佢几句,逆佢之心,佢就生气起来,自寻短见,非有别样冤情也。”
媳之父曰:“照你讲来,都是帮住细仔说话,定必佢做亚叔,调戏大嫂,致我女含羞自荆此等大冤大屈,忝辱天伦,我要去告官,断唔了得!”
话完,抽身抽势,发脚就走,话去请状师,入禀呈告。齐仲良见如此诬赖,就系会打官司□要钱,何况官字两个口,佢口大,我口小,我话假,佢话真,终须受累不浅,不如忍气吞声,使人留挽住他,请理兄弟、请说话,仍然不肯罢止,要补田三十亩,方肯干休。仲良无奈依从,写田契交他而去。将慎氏殡葬既毕,其子思贤归来,理宜在父母面前,讲几句说话:“这贱人莫不是前世与佢有冤,故此今生到来累我?惟父母不用挂念。总之,另寻一个好品性女子,再娶归来,奉事父母便是咯。”
咁样慰父母之心,方为合理,乃不如此讲法,晓得日哭,夜哭,饭都懒食,只知可惜死了咁好老婆。齐仲良不觉嗟叹曰:“我一生耕田,饱暖安乐,未尝有意外之忧,唔估到今日,新妇死了,田产消磨,子不念父母之心,又来激恼,虽生何用?不如一死为佳。”
半夜,往村前大塘,跳落水死。
次早,其妻问曰:“老太公,今朝咁早起身,去了何处呢?”
各人答以不知,是日不见形影,未免思疑,叫人访查,寻之不见。第二日,尸浮水面,方知赴水而亡。其妻直走去媳之父母家,大声骂曰:“你女之死,非有人拷打佢,非有人逼勒佢,佢爱寻短见,自贱轻生,无关紧要,你架起大口,故来吓我,致我丈夫补去田地,实不甘心,今忿恨身亡,为你之故。我今与你誓不俱生,同归一路便罢。”
话完,即扑身埋去,扭住媳之父胸前,执住佢,把须死丢不放,好似拖狗咁拖,声声话要共佢落塘跳水死。拖得个亲家面青青,气嘈嘈,口不能言,魂不附体,各人见他咁凶势,咁撒泼,难以用手相争,只得劝曰:“亲家妈呀,你唔在咁发怒咯!死者不能复生,总之,将此田交还与你便罢。”
仲良之妻曰:“咁样交还,岂足遂我心吗?我唔要,硬要共佢死!”
又劝以厚买棺材,做斋超度,亦不肯从。媳之父母,见无办法,愿交还田之外,另将自己田,再补三十亩。仲良妻要写契据,请叔伯来看,方肯归家。
仲良之妻,去嘈闹亲家,要补回田亩,似不为过。
独怪女亲家,身为父母,由女之放肆忏逆而,总不知,是纵其恶也。幼时教训,嫁后肯稽查,未必如是之太过也。即或女生外向,父母难拘,则当女死之时,细心追究根由,可以知其丑处。乃不由分说,只借女死,诬赖于人,想钱入荷包,作含血喷人之计,其女不贤,其父亦丑类矣。谁不知,你晓累人,人亦晓累你,冤冤相报,劫劫相缠,女亲家之为人,即谓之拖尸鬼可也。但不知此公多少女耳?若生得一个女,一女自尽,三十亩田,一女轻生,三百亩矣。个的世界,咁好捞头,何必去掘金山,然后可称发财也哉?所做之事,理不通行,人人学你所为,不成世界。取此不义之物,便可不忧贫也么?吾恐饿不死时先饱死你矣。
齐仲良之妻归来,殡葬其夫既华,又轮到女亲家大忿气曰:“我一世唔曾被人棍骗,今遭此泼妇勒去我田三十亩,实在不甘,想去告官,系我讹诈在先,若哑口吞声实在唔抵。”
对其妻曰:“我想去女家婆个老狗家处,吊死佢门前,你即时去禀官,可以累得佢七零八落。”
其妻曰:“乜你咁错见呀!你先做不仁,人后做不义,亦是平常之事,你移尸嫁祸,未免失礼于人,为人所笑。人生在世,性命为重,钱财系倘来之物,就作破财挡灾,无容计较咯!岂可将条老命,去负累人么?”
其夫默然不答,其妻时时提防出入。一晚,亲戚请去饮酒,半夜不见归来,其妻使人去问之,亲戚曰:“此老翁饮了几杯,话肚痛而去矣。其到使人走往女处,谁知吊在亲家门上,好似风吹腊鸭,摇摇摆摆咯。其妻明早即去告官,官约于某日到来验尸。姓齐姓慎两村父老,齐集议曰:“论起此件事,女亲家因女死而来讹诈于人,男亲家因讹诈而自寻一死,一死、一讹,一讹、一死,讹无尽而两家性命已归泉土矣。我等身为里老,应当排难解纷,岂可住其忿,闹官司,白受官差鱼肉。”
依公直断,着男亲家处,将慎氏之田三十亩献出交还,着女亲家处,将死者殡葬山头,不得多生枝节,拘官递回。知息纸万事皆休,各依公了事。
女亲家婆所谏丈夫说话,亦极通情,亦极合理,可惜不谏于女死累人之时,而谏于夫想寻死之日,亦非不好,未免先错一回矣。两姓父老,劝解息讼,其功不少,但能于女亲家公来诬赖之时,弹压其凶及男亲家婆来追补之时,和解其忿,不至生出两条人命,多了一重冤结也。
齐思贤不思己过,不悔前非,回铺后,两年不归家,只知挂念老婆死得可惜。一夕,坐在床前,解衣欲睡,忽起一阵阴风惨淡,灯变绿色无光,有阴司差二人,一个手执铜鞭,一个手执铁叉,以铁链锁住慎氏颈,披头散发而来,面肉干枯,身上血痕点点,向夫大哭曰:“我以丈夫怜爱之故,自贱轻生,谁料祸劫牵缠,累到两家父母,阴司将我打落酆都地狱,要受苦二十年,变过两次畜生,方成人类。如今每月初一十五,受打一百铁鞭,万错千差,悔之无及。丈夫听信妻言之,不顾高堂。以丈夫前生修善,今世应生三个好仔,发数千银财,今因此事,福禄减去大半,三子将来无好处矣。丈夫他时死后,剑树刀山之苦,断不能辞,君其思之。”
齐思贤曰:“贤妻呀,你咁样受苦,等我请几个和尚念经拜佛,与你超生。”
慎氏闻此语,踢地悲啼曰:“君之一言,又使妾增罪咯!君不念老父之死,偏怜妾之冤,妾有何冤?自取罪耳。君速回家,寻一个女子,要好性情,识礼义,晓得尊卑上下,方可为人。勿惜多金,总来贤配,夫妻诚敬,奉事高堂,以孝顺赎忤逆之惩,补君之过,并减妾之罪也。”
话完,苦哭而去。思贤自见惊恐,吓得通身冷汗,终日难安。明日覆想,疑自己神魂散乱,未必真是鬼来。第二晚,妻又来责骂,且云:“你不信我,任你千般恩爱,付之东流。我在阴间,仍咬恨你,看你将来有归结否?”
又哭而去。齐思贤大加醒悟,方怨从前之错,即时计办银两回家,请几个真修和尚,诵经十日,超度父之灵魂。先向细佬完婚,自己择一个好女子娶归,同心孝顺,作老母如佛如仙,买新衣,买鲜果,时时酒肉奉事,极其诚敬,老母亦觉心欢。
带细佬往铺学习生理,更兼发心修善,又印廿四孝二千卷分送于人,以补己过。如是孝顺,约有十年,乡里尽皆称赞。一晚,其妻来托梦曰:“自君改行孝义,新妇又极纯良,敬奉真心,夫妻如一,将功赎罪,阴司减妾十年地狱,兔畜生一道,准我转世为人,丈夫之身,亦补回衣禄。加修勿情,莫误前程可也。”
说毕而去。齐思贤每将此事告与人知,闻者亦多感化。后竟发财数千,三子皆称中用,自以为改过之报云。
畏妻太过者,不成夫纲,爱妻太过者,亦酿成家变。如慎氏,本非骄侈,其夫有以纵之,其叔本非逼勒,而嫂有以挟之,此妇之轻生,实其夫致之死也。
乃女父村愚,以死命作生财之计。破家丧媳,做翁能不伤?为予者当即慰高堂,多方劝解。乃不念生身之爱,偏探结发之情,自失灵明,痴心极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媳死而翁随之,女死而父随之,财与命相连,冤冤相结。人谓财可通神,岂知因财变鬼也。家本相安无事,因一妇人不肖,累及家散人亡,罪大难容,死当堕落幽狱。受苦方识前非,幸能以梦告夫,使之补过。不然者,夜路多歧,何时得以超生,人子昏愚,一世甘为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