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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三 九魔托世

  浙江湖州归安县,有一个财主,叫做王柱伟,先父遗下家财十万。十八岁娶妻徐氏,至三十二岁共生九个仔。可谓丁财两盛,衣禄丰盈。半世未曾做一好事。时值大饥荒,饿死人无数。徐氏谓夫曰:“我家钱财足用,何忧子女饥寒。现当凶年,人多饿死,安能见死不救,坐观满眼凄凉?我欲将银数千,买米赈济,未晓丈夫之意,以为好否?”
  欲与夫君细酌斟,济饥救死发真心。
  妇人有此慈悲念,即是尼陀观世音。
  柱伟曰:“贤妻所言甚是道理。我闻古人为善,福荫儿孙,况自己可以做得来,亦是代天行道。”
  于是搭两个大施粥厂,男厂、女厂各列东西。初发手买米,约银六千,本欲赈济乡邻,谁料各处闻之,愈来愈众,仅半个月,米既成空。而一二百里之内,尚来不绝。携男带女,叫苦啼饥。老者扶杖而来,幼者手抱而到,纷纷似蚁逐,遂如云得饱一餐,愿行百拜。柱伟不觉善心勃发,慷慨豪雄,任意挥金,呼群助役,搬柴运水,奔走如雷。厂列星排,好似屯军散饱。如此者,赈至五月中旬之后,田禾将熟,人各归家。破费资财,共成七万,柱伟毫不挂意。且自喜为独出一时也。自行赈后,千里驰名,或出游行,见之者莫不指为大慈悲生菩萨。众谓窦燕山济人利物,五子登科。王柱伟做此阴功,定必九子连登开科发甲,柱伟夫妻暗喜。
  亦谓修善者得福。此后天官赐福,而且五福临门矣。
  仰首呼天天不闻,天公难救众人身。
  谁知遇着王财主,财主原来救得人。
  王柱伟自赈饥之后,其子或厨、或呕、或跌、或伤,不满两年之间,九个仔都死干净。人皆叹惜,话天眼无珠,亏负好人,无怪世间有的一毫不拔咯。亦有等说:“时岁饥荒,天意要将人饿死。王柱伟大施赈济,逐一救生。分明勾天与天作对。构父母都有罪,何况构天。”
  柱伟夫妻闭门日哭,哭得眼胞肿起,大过鸡木成肉(音在)。徐氏怨曰:“我估修善有报,谁料无功。早知赈济构天,我自一钱不出。今既家财大破,子又俱亡,何以为生?不如一死。”
  夫妻想寻短见。
  究竟其中委曲,死亦难明。闻人话话得仙来,方能知得因果。于是扫洁厅堂,焚香净几,烧符念咒,礼拜当空。来得一位观音大士,童子扶乩。此童素不识字,乱字挥洒如飞,写来明明白白。其文曰:“王柱伟唔怪得你伤心,唔怪得怒气。你知先父之夙世原因乎?”
  柱伟跪禀曰:“不知。”
  乩曰:“你父前生原尽孝悌,系做生理之人。有怜悯心,扶危救急,积成善果,今世应享丰财。无奈一转今生,忘却本来面目,贪财重利,刻薄成家。怨气上冲,天神震怒。分发九魔下降,托生你家。九魔者,天上之扫把星,人间之败家精也。你父所积者,好多产业,其实好多冤业。你所生者,望其为兴家肖子,其实俱是亡家贼子。将来长大,赌荡花消,奸淫邪盗,种种献丑,拈辱门风,以报你父一生阴谋暗算之罪。岂料你夫妻发念,大结善缘,动地惊天,救人数万。上帝将九魔收回,天上赐过五个好仔,另有两个文星降世,显你门庭,大享荣华,拭开人眼。你不须苦恼,且放心怀,因果原由一言剖白。”
  话完,大士回去矣。
  济饥只望大荣昌,岂料翻成一扫光。
  为祖不修殃后代,诸孙俱是大魔王。
  王柱伟闻言,方知明白。
  自后,夫妻相劝,尽解愁怀。不及八年,复生五子。长大读书,亦皆入学。第三仔所生两孙,长孙叫做王以衔,次孙叫做王以铻。教以读书,少年人学,及至考等,遇一个学院大人,叫做窦东皋,来湖州考道试。在明伦堂讲书,讲大学。首卷“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个一章书,讲得极有精义。当时数百秀才在此共听,亦作平常,惟王以衔两兄弟听到入心,以为至精至妙,胜过高头讲书解法百倍。
  二十余岁,两兄弟同科中举。上京会试,是年,系乾隆六十年乙卯科,又遇窦东皋做大总裁。会试头场,首题出“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这谓民之父母。”
  共三句。以衔两兄弟,作得极好,意义精微,文章中试官,合了窦东皋之意。
  开榜看来,王以铻中了第一名会元,王以衔中了第二名进土。
  当日听书在学宫,会元题目在其中。
  作来喜合宗师眼,方信文通运亦通。
  当时各举人有不能中得者,造起是非,话天下咁多大非凡不少,何以第一第二俱系佢两兄弟中呢?况文字意思与高头讲章微有不合,似不公道。各有浮言。
  当时和珅做好宰相,素与窦东皋不睦,时时想阴谋害他。
  刚遇会试,各众浮言,遂具本章奏之。皇上话:窦东皋今科会试所取第一第二名进士系同胞兄弟,文章不甚精工,此中必有徇情,应交礼部议处。皇上准其所奏。礼部议窦东皋罚俸降级,第一名会元赶逐归家,不准殿试。和珅有一个西宾,教其公子之先生也,亦中进土。去拜见和珅曰:“迟日殿试,未知作得好丑。如何惟望相公另眼相看。提高后手荐拔之恩,同于天地矣。”
  和珅曰:“翰林三及第。我与圣上做主意。但名字弥封,不知谁是先生之卷。此处难以着。方须用淡墨写卷,作为暗号。我自然有关照也。”
  既殿试后,和珅取卷本看,忽然执得一个淡墨卷,看过亦好文章,和珅喜曰:“此必西宾之卷也,我自有讲法。”
  遂对圣上曰:“此卷文章极好,可以中得状元,望我主准奏。”
  上曰:“文章虽佳,但嫌墨色太淡。”
  和珅曰:“正在墨淡能写得好字,方称老二,中但第一值得无疑。”
  上曰:“卿家话可中则中之而已。”
  遂取为榜首。剥开榜,唱名曰:“第一名状元系王以衔。”
  状元想中与西宾,淡墨为凭事有因。
  用尽巧言施尽计,谁知第一属他人。
  圣上发怒,话和珅曰:“卿家,你话窦东皋唔识文章,中错王以衔兄弟。何以你又取得佢中状元呢?平地风波,多生议论,总系卿家糊涂之过。”
  骂得和珅满面通红,羞惭无地。和珅暗地叹曰:“暇!暇乜咁古怪呢?本来:一个淡墨卷,为何又多一个来?真真不可解也。”
  谁知王以衔殿试之日,想起细佬被逐归家,大总裁因我降级,功名两字,水淡心灰,就系点得翰林,不外如是。故此墨都懒磨,顺笔写去,遇着和珅以为西宾之卷,尽力吹嘘,以至大魁天下。所谓人算不如天算也。
  圣上准窦东皋复回原职,着王以铻第二科来京殿试。以铻迟一科,亦点翰林。以衔官至尚书,以铻亦官显职。
  在王柱伟之父当日所为,多不合众,必有暗地笑之而骂之者。而彼则曰:“盛月新,财源滚滚。”
  未尝不曰:“你笑即管笑,你骂即管骂,你不妨学吓佢咁样本事,咁样发财呀!”
  俗人啥明有等,又话真咯学佢,都唔错。任你至忠直、至慈祥,好之又有侄佢多钱,又有佢咁大福。买田买地,生子生孙,似乎天亦要顺其心而就其计也。若谓阴谋暗算定必发财,何以世上好多周身八宝计多过米,晓做光棍,晓谋害人,日捞日缩,到底攸然贫困也?若话唔奸顽,难挽得钱驶,何以世上好多愚愚直直、忠厚至诚,小有人请佢打工,亦有人出本与佢做生意,而且不知不觉又发财矣?做个样就个样矣,今王公之财发十万也,非因刻薄而得,实因修福而来也。刻薄要发财,忠厚亦要发财,非因忠厚发少的,而刻薄发多的也。天以财一万报你前生之善,而你好刻薄,又留后世之殃。所谓祖公个世唔修,留到子孙个世折堕矣。王柱伟年少而生九子,共以好命称之,岂知其收债鬼也。及后大积阴功,救人无数,其仔即见快高长大,无病无灾,岂料风扫瓜棚,尽行倾跌,一个二个倒地无存。无怪王柱伟之心伤,即旁人亦有不服矣。假使王柱伟对人曰:“我九个仔死干净,将来生过几个好仔,要孙中会元状。”
  无人必笑之而不信矣。总之,前生、后生,自己亦不能知而记,或凶或吉,鬼神亦未必显而言。而以眼前顺境,信前生定有修行。
  现在奸心,断将来无好处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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