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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谈(上)

  戴逆兄早死,其嫂罗氏年十八,过门长斋守节,戴逆敬惮之。将作乱,罗氏力谏,不从。迨贼党迎之入城,罗与逆妇许氏长跪大哭,请勿杀百姓;逆许之,约入斋堂者不杀(斋堂,为持斋男妇鸠聚奉佛之所)。后雷知县得不死,以逃入斋堂故也。或曰,贼于雷令怀中搜出佛经一卷,知为奉佛者,故释之。罗氏旋投缳死。呜呼!戴逆作乱,一时达官文士,或亦效奔走以求富贵,而为之嫂者方且决然一死,不肯视息于贼中也,而逆焰于是少夺矣。嫂其贤矣哉!
  大甲节妇林氏,为余姓苗媳,十二岁守节,事姑极孝。时年已七十余,祷雨辄应。及戴逆围大甲,数断水道,而土城内遍皆石,不堪穿井,皆汲溪水为食,水源一断,民心汹汹。凡三次祷雨,雨皆随降,其应如响,民踊跃欢呼,胜气百倍,以为有神助。乃备牲醴至城外节孝坊下致祭,拜跪甚虔,以祈神佑焉。
  嘉义民妇名粉娘者,逸其姓,为股首严办所得,将犯之,粉娘大骂不从,被杀。
  林雪村方伯尝语余云:“出师之日,日辰不利于主帅。或谓日辰不合,当倒执帅旗以厌之。适大雨泥泞,执帅旗者倒卷而前,直取贼寨,竟中炮死。时有勇首至中途而病,其母张氏代率所部前进,战良久,有返顾者,母辄以杖击之曰,贼不足畏,汝何畏死如此!众见妇人尚不畏死,争向前杀贼,遂获胜仗。然母出入于枪炮如雨中,未尝被伤。所谓死生有命,不其然乎?”
  秋司马初遇害时,竹堑人心岌岌,林雪村方伯静以镇之。其叔母请先事绸缪,为仓卒避贼计。雪村邀至园中,指示之云:“此即全家避贼之处。”
  视之,井也。叔母泣而返。张司马遣人觇之,方弹琴不辍。谓人曰:“此君从容如是,何事不可了耶!”
  山脚人林尚妾蔡美娘为陈鮄所夺。尚纳赀戴逆,得伪将军名号,将修怨于鮄。林雪村方伯遣人招之,至竹堑,辟人密议良久,复纵之归。及方伯统兵南下,尚率众来迎,遂为乡导,卒以平贼。蔡氏为军士所获,尚欲杀之,方伯不许,乃赠银二百元,使之再娶,而资嫁蔡氏。其不喜杀人,委曲成全,皆此类也。
  洪第、郑番婆,竹堑人也,从林雪村方伯攻贼茄投。第执旗迫攻城垒,中枪仆,番婆前夺尸,亦中炮殒。是夜二鼓,第家犬狂吠,嫂梦第云:“身负创,卧地上,望见林大人驰逐军中,有红光一簇随之,热极不可近,欻有老人以袖拂身,冷如霜雪,顿觉痛苦。俄而身轻如叶,迳至城隍挂号,乘便回家一视,为犬所皞,惊倒良久。妻殊无情,不肯为吾逐犬,今传语阿嫂责之。”
  番婆母亦梦婆云:“儿不孝,不能终事阿母,儿今没王事,已随众挂号,即可转生,并无烦经谶超度,愿母自爱,勿以为念。妇年少,去留任意,勿强也。”
  言讫呜呜哭,母亦哭。醒,恍惚间犹闻番婆哭声,天明始寂。未几,二人凶问俱至矣。
  游击叶得茂战死,贼悬其首于南靖厝之竹围上,日久坠浸水中。及事平,有犬以两足抱其首移置高处,众皆异之,询得实,乃访其遗骸合葬焉。
  大墩之溃,把总庄奇轩身被三十六创,与尸首数百杂卧地上,晕绝间恍见蓝衣人以袖蔽之。贼散后,该地总理始率众作丛塚埋诸死者。奇轩突起坐大言曰:“上帝命我不应死,汝辈何得擅杀!”
  众大惊,不敢近。既散,乃匍匐逃伏山谷间,饮涧水三日。庄民林润见之,救匿于家,为之调治,其头颈疮溃生虫,臭不可闻,良久始愈。
  林镇军尝于水口被贼所围,有良马名五魁者,骑以脱难。及困守斗六门,粮道断绝,乃杀而食之。时有屯番欲乞其余,不可得,遂叛应戴逆焉。
  相传斗六门地理甚佳。其来龙处土名茄冬王,有茄冬三株,百余年物也,堪舆家谓为虎形,敌楼上夜点两灯,以象虎目,贼之善鸟枪者不能中,贼党许丰年掘断龙脉,以狗血厌之,是夜敌楼之灯无故自坠。翌日守将蔡朝阳中炮死,而林镇全军俱溃矣。后贼党之踞此者,如戴逆及廖厉、张窍喙相继死,而茄冬亦枯。
  同安人吴仔墙在嘉义店仔口教读,颇得众心。戴逆以股首卢大鼻守店仔口,墙从之。及林镇军至,墙欲降,大鼻不可。墙乃以计分散其党,伏壮士拉杀之。后吴帅进军解嘉义之围,颇得其助云。
  岁贡董大经尝为戴逆塾师,至是已病,为贼所胁,不得已从之,以忧死。其子诸生也,以同治年号题其神主,贼大怒,罚赀千余金,犹杖责二十。时彰属诸生多入宾贤馆,或强受伪职,惟举人陈肇兴(着有陶村诗集)、岁贡生王孚三洁身远遁(肇兴旋招集内山义民以拒贼,事载陶村诗集中)。
  优人猫仔鹿者,逸其姓,为秋司马家丁,甚见宠用。大墩之溃,鹿首先斫断秋丞首级以献戴逆,逆惊悔,然已无如何。因叱曰:“汝以奴杀主,大不忠也!不忠之人,谁敢用之。”
  乃给数金戒之曰:“速远去,无溷斯土!”
  呜呼!万生虽作逆之徒,而能斥逐逆奴,不可谓非一节之明也。然则今之宠用家丁而头颅乃为所卖者,独猫鹿乎哉!
  斗六门之败,把总孙鹏程(福州武举)为贼党朱尔成所杀,取其首以献戴逆,逆罪其擅杀,责尔成十板。
  戴逆至水沙连派饷,以红旗数对前导,使伪军师绣衣朱履,佩剑执拂,骑马先行。伟男子数十人,手执大刀,称伪保驾大将军,簇拥轿前。逆之衣服乘轿皆黄色,后有赤脚男妇数十随行,伪称宫娥宫监。所往,门前悬木牌二,书“风雨免朝,鬼神免参”八字。先期出伪示,择日到田间教民耕种。该地总理预修径路,以黄色土铺田中。至期,逆与伪军师到地播谷种、犁田毕,鼓吹竞作。伪军师披发仗剑,引戴逆雪帽雪衣登坛,祭告天地。远近来观者不下数万人,遍野漫山,惟见万头蠢动。百姓争送猪羊米谷无算,有送美女者,戴逆自取一、二人,以其余分赐军师、伪将军,皆淫污数夕,然后遣归其家。
  戴逆妻许氏,小名晟官,自知逆谋难恃,恐他日事败并外家亦不能全,故留林镇之弟向皋于家,议以妹归之,为他日计。有识向皋者,欲导之亡去,不听。适降者陈吉生私改贼信,召回逆党之攻嘉义者,事露被戕。于是戆虎晟辈以降兵多叛,悉搜杀之。迫令戴逆杀向皋,逆之妻女列跪求免,不可得。宾贤馆诸文士请全其尸首,乃被扑杀,逆妻买棺殓焉。
  戆虎晟妻妾四人,一月内同生四子,命相俱佳。遂妄觊非分。弥月,远近贺者金冠、金钏以千百计。自大甲败回,四子同时死,晟亦两次中枪折齿,自知不久,乃预作功果,焚楮帛山积。自制黄色衣服,以金银为冠,妄称通天冠,焚之。谓其党云:“本藩虽在阳间占据一方,终以无子灰志,不如于阴间称帝称王,长久自雄,谁敢阻我。”
  王万应曰:“大哥为阴间真命天子,某当作地下开国功臣。”
  相传以为笑。
  戆虎晟尝以江有仁为放屁兵,言接仗即走也。
  哑狗弄夫妇性尤惨酷,每执弁兵,缚树上,命鸟枪齐放击之。有鹿港人过其地,因不蓄发,疑为奸细,执之。时弄生日方毕,所积烛泪甚多,乃以烛泪遍涂其体,裹以草纸,复涂复裹,以棉花为烛心,浇注于上点之,臭闻远近,点至中间,忽訇然一声甚烈,盖头裂作响也。
  陈逆哑狗弄口吃特甚。当鹿港人请往时,弄坐轿鸣锣而出。锣打七下,行数十武,唤阿殿者问:“有傍人诮诮我否?”
  曰:“无之。”
  则曰:“可连敲十数。”
  行半里复问。又应曰:“彼以礼来请,何敢相诮!”
  则又曰:“可敲十十五数。”
  如是数次。最后谓鸣锣者曰:“既无人诮,即连打数百,入街不复停停手可也。”
  至鹿港,闻演炮声,以为众拒之也,大怒,诘鸣锣者曰:“尔言无人诮诮我,今何开炮相拒耶?”
  痛责之。
  严办攻盐水港而败,见众心不附,势难持久,而群贼皆欲索饷,知有他谋,绐之曰:“某生平足力甚捷,无能及者,尔等如能追及,当如所请。”
  众漫诺之。是日,角逐数次而止。翌日竟举足直奔,遂不顾返,观者以为仍角足力,不之疑,军装器物皆弃之。如此退军法,殊堪捧腹也。
  伪军师刘阿屘(一作阿妹)好作不经之言,以愚群贼。谓林镇军前世为鲸鱼精。坊埤之溃,退屯盐水港,时贼势方炽,刘独曰:“鱼得水必难制矣。”
  及官军获胜,进驻斗六,乃喜曰:“鱼入斗中,不久当自溃矣。”
  民皆神其说,无肯附官者。而林镇果以粮尽而败,皆阿屘煽动民心所致也。
  吕仔梓焚毁二重沟沟尾庄(俗名太保庄)王子爵里第,拆为平地,其中梁搁置路隅,有声哭三昼夜。
  某同知之逃回鹿港也,以白布书“清官送回”四字挂胸前。及事平,随孔前道灵柩回郡城,欲仍挂此四字,有议之者,乃止。或为志云:“长跽军前笑口开,而今世界属兄台,清官二字寻常见,难得红旗直送回!”
  戴逆用四六文移檄远近,语多鄙俚。凡入会者,谓之“约内”,以不预会者为“约外”,犹粤逆洪秀全之以百姓为外小也。又尝为短札寄其党云:“闻卿有采薪之忧,朕心甚为纪念。兹送去小种茶叶四两,到可查收。不腆徵物,聊申朕意。愚弟戴潮春顿首拜”云云。
  戴逆自铸铜章狮狃,林逆银章虎狃,萧金泉称三元帅,亦作木戮。三逆俱妄篆为“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字,而下句讹作“受”字,尤可笑也!
  萧氏,涑东人,美名噪一方。某官微时尝过其门,氏目送之,某以为慕己也,遣媒求之,氏不从,且訾为贼,某深衔之。后为戆虎晟所得,宠嬖专房。从逆晟于彰化,造伪宫殿以居,言无不从,颇预外事。及被擒,时为火药所伤,气未绝。某官谓之曰:“汝以予为贼,今何为仍入吾手?”
  氏应曰:“往事无足言者,但大人宽洪大度,必不肯仇一妇人,以绝远近之望。”
  某命医疗之,曰:“吾所以疗此逆妇者,为十年前目送之情也。”
  相传以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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