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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余门下士蒋泽山孝廉,至崇明县校试卷。事毕,观于文庙,见两庑先儒中汤文正公之位阙焉。问之学官,学官曰:“此地旧有五通神为祟。
  民间被五通之祟者,辄向学中门斗言明将汤文正之位私自请去,供奉其家,则祟自去,历来如此。吾侪职司学校,每十余日必来审视,如文正之位久而不归,则向门斗催取而已,不能禁止也。”
  夫吴中五通久为文正禁绝,崇明海外之地,当时或未尽奉行,乃身后栗主,犹足以慑伏奸邪,是其正气固长存天地间也。
  苏人陶阿尼,性好博,而博屡负,橐中罄矣。计无复之,踽踽独行,将告贷于所识者。忽有入自后拍其肩曰:“阿尼输矣乎?”
  回视,则其已死之友朱大也。陶大恐。朱曰:“吾非祸君者。君能葬我骨,我当助君博。”
  陶诺之。朱乃出巨金一锭,曰:“持此入博场,压白虎门,必胜。再以所得者尽压白虎门,又胜。四度而止,勿过贪也。”
  陶从其教,果大得彩,比晓,腰缠累累矣。视其中有纸锭一枚,乃故人所假之原注也。访诸野,得其棺,卖地而葬之。
  天津市中无赖少年,往往于博场索规例钱,诸博徒亦乐应之。然其始得也,颇不容易。余寓天津时,有粗作人田升日往来于博场。一日见有醉人昂然而至,上不衣,下不裤,止以尺布蔽下体。
  一入局中,便肆口骂,博徒群起,各执白木棍痛打之。然打者自打,骂者自骂,至体无完肤,气息仅属,犹喃喃骂不绝口。于是群叹曰:“好汉,好汉!”
  以童便饮之,又以温水涤其血污,负而归之开局者之家,自此月有规例矣。斯人也,岂所谓北方之强者与?
  歙县汪氏妇,孕十六月而生一儿,躯体甚肥,龈有齿,颊有髯,目炯炯然。咸惧,欲弃之。其母不忍,仍为包裹。儿不啼,亦不食。乳至六七日,佥谓无生理,置诸奥,将俟人定而弃之河。
  比晚,忽闻哑哑有声,视之,则以两手掬土而食,其身骤长,乃听其自然。至月余乃死。众人聚观,宛若庙中所塑土地像,身长二尺八寸,须长寸许,秤之重二十一斤。
  京师一大家,富于赀,佣一仆妇,为昌平州人,服役有年。性甚黠,能得主人心,故主妇颇委任之,凡金帛所藏,悉与知焉。一夜人定后,有盗六人,自屋而下,皆涂面执刃,群仆惊逸。此妇闻声趋出,为盗所执。以刃拟其颈曰:“尔主人何在?”
  曰:“值内班未归。”
  盗挥其徒曰:“速缚其主妇来。”
  妇跪而泣曰:“主母遇我厚,愿勿吓之,我愿以身代。”
  盗曰:“既如些,尔但告我金帛所在。”
  妇嗫嚅不欲言,盗举刃欲斫之,妇大骇,乃具告焉。盗搜括既已,意犹未足,复以刃胁使尽言。妇曰:“金帛尽矣,尚有珠宝首饰在某所。”
  于是盗又尽取之,笑谓妇曰:“汝所言未必尽,实念汝颇忠诚,姑留余地。”
  乃呼啸而去。主母深感此妇,出而慰谢之,而妇则面色如土,不作他语,连呼“吓杀,吓杀”而已。比晓,主人归,知状,亦尉谢之。
  然念妇虽为盗所劫,何必尽情泄露,当遑遽时,乃纤悉不遗如此乎?且仆妇甚多,何以独劫此妇?其事似有可疑。而妇自此即云惊悸成疾,越三日以病重告归。主人重赏而遣之,密遣干仆尾之行。妇初卧车中,出齐化门,即自起遣车反,而别雇一车以行,至昌平州某村止焉。有数人迎门而笑,妇亦笑而入。仆即奔告于官,遣役偕往。时已半夜,夺门而进,则妇正与众分所盗之物,金帛首饰俱在,缚送官,论如律。
  京师又有一部郎家,佣一少妇,乃三河人。妇与其夫成亲甫一月而别,别时与夫约曰:“岁暮宜至京城某媒媪家访我所在,而见我焉,我必有以畀汝。”
  及岁暮,妇日至门前候其夫。一日,有乡人徘徊其门,妇见之,误以为夫也。盖相聚不久,而别已经月,面貌音声,不甚了了矣。遽招之曰:“尔今日始来欤?我望眼欲穿矣,汝少待,我取钱与汝。”
  其人惘然莫测,姑待之。妇果携钱券数纸出付之,其人大喜持去。明日,其夫果来,阍者达于妇,妇讶其复至,出而诘之曰:“昨付尔之钱,尚不足用乎?我则无矣。”
  夫曰:“我昨暮始至城中,宿于汝所言媒媪家,今日倩其幼子导引而来,昨岂曾至此。尔得无梦欤?”
  妇始悟昨日之误认,痴立无语,嘤嘤啜泣。夫固问之,乃哭失声。内主人闻之,呼入问故,知其事,大笑,怜其少年夫妇以贫故别离,以钱十馀贯与之,使畀其夫焉。苏州枫桥有高某,以课蒙为业,而性喜吟咏。一日,有江北难民数人阑入其塾乞食,高方执笔吟《感怀》诗,得句云:“有限年华催老易。”
  属对未就,难民中一老翁援笔续之曰:“无灵文字送穷难。”
  高大喜,延之坐,不坐;问其名,不告;赠以钱,受之而去。乌呼!江湖漂泊中乃有诗人哉,亦可喟矣!
  光绪丁丑九月,扬州城内教场中有山东人张设布围,其中有奇形人五。一男子上体如常人,而两腿皆软,若有筋无骨者,有人抱其上体而旋转之,如绞索然。
  一男子胸间伏一婴儿,皮肉合而为一,五官四体悉具,能运动言语。一男子右臂仅五六寸,右手小如钱,而左臂长过膝,左手大如蒲葵扇。一男子脐大于杯,能吸淡巴菰,以管入脐中,则烟从口出。一女子双足纤小,两乳高耸,而颔下虬髯如戟。于是观者甚众。事闻于官,谓是采生折割者流,逐之出境。
  杭州武林门外之山墩有桥曰新桥,乱后重修,颇为坚固。丁丑之秋,村人于桥旁搭台演戏,桥上观者甚多。有小儿呼曰:“桥下有人掊土(《史记·封禅书》《索隐》:掊,扒也),桥将圮矣!”
  众皆笑而不信。俄顷之间,桥果崩毁,死伤者甚众。此小儿不知谁何,或者鬼神使之警众欤?又闻此日麴部中一老优先知必有变异,恐伤其侪伍,密于台之四柱各斫一刀,又倒燃双烛于房以厌之。岂知伶人无恙,而反伤观者也,殆亦有数存矣。
  蒋某,溧阳人。偶立门外,忽有素不相识者,口操绍兴土音,向之借洋钱五枚。蒋曰:“吾适无有,子姑少待,吾将乞诸邻。”
  及向邻家借钱归,而此人已他去,不可纵迹矣。蒋大呼曰:“吾负汝!”
  即取刀自刭而死。噫!人虽好行其德,亦不至此,殆有宿冤欤?此绍兴人为人为鬼,未可知也。
  直隶永平府某县,其地闺范极严。凡女子初嫁,母家必使侦探,成婚之次日,夫家鼓乐喧阗,宾客杂沓,则大喜;若是日阒然,则女家为之丧气。女之留否,惟夫家为政,不敢与争矣。积习相传如此,虽其意固善,然亦敝俗也。
  有王姓嫁女于李氏,却扇之夕,李以新妇貌陋,嫌之。次日托言非处子,不举乐,仍呼媒妁送归母家。女幼失母,随其嫂以居,嫂知小姑无他,乃问昨夜洞房情事,则固未合欢也。嫂曰:“然则安知其不贞欤?”
  力言于翁,使翁讼于官。官命验之,果守礼谨严之处子也。乃判李姓,仍以鼓乐迎归。余按《毛诗·草虫》篇:“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郑康成解“亦既觏止”为男女觏精,解“我心则降”为自此可以宁父母,故心下也。说经者皆笑其陋。今观永平之俗,信必既觏而后可以宁父母,岂诗人之意固如此欤?
  鄞人李姓者,为其弟娶妇,赁其邻陈氏屋作新房。每至夜半,房中辄有声,颇滋疑惧。一夜声作甚厉,举家咸集,觉床下泥土浮松,乃共掘之,得铜盆四具,铁如意一柄,铁碗一只。嗣后声遂不作,后亦无他。
  昌黎云:“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风俗通》所载如鲍君、李君、石贤士等,大率类此,从古然矣。乃若津门所传雪弥勒事,则尤可笑。某岁津门大雪,好事者戏聚雪作弥勒,低眉垂目,笑态可掬,偏袒踞坐,大腹彭亨,右手持牟尼珠,左手持布袋。又为作侍者二人,皆生动有致。
  愚夫愚妇见之,膜拜作礼,竟有以香烛供奉者。诸无赖子遂藉以敛钱,侈谈灵异。瞻礼者众,乃搭棚以盖之,檐前悬红灯二,居然一佛殿矣。然人多气盛,又益以香气烛光,熏蒸终日,未及浃辰,玉山颓矣,诸善信皆废然而返。
  扬州兴教寺有万佛楼,相传前明所建。楼中之佛,实有万数,雕镂工巧。兵燹之后,此楼未毁。丁丑正月,有白发翁登楼焚香,谓寺僧曰:“中悬长生灯,宜防失火。”
  寺僧亦姑诺之。乃越十日,果以灯火上腾,由楼而至大殿、方丈,竟罹祝融之虐。此翁之言不幸而中,岂鬼神使之先告欤?闻灾之前三日,楼中佛像自仆于地者十数尊,亦可异也。
  天津有邬三者,其父以沙船起家,死已久矣。邬三性嗜赌,遂耗其赀,田园皆归他姓,惟屋犹在,与母共居之。俄而母死,津俗丧礼尚奢,而出殡尤甚,邬卖屋治丧,遂无立锥地,寄居博徒家。
  有姑嫁奚姓,颇富,以其侄不肖,亦久不与通矣。邬年二十余,尚未有室。一岁迫岁除,窘甚,无以为生。有博徒与之谋,假以衣冠,使至其姑家求见,姑辞焉。告阍者曰:“此来非有干求,特以将成婚礼,不敢不告于长者耳。”
  姑闻此语,乃命入见,衣冠楚楚,颇不蓝缕。问频年何在,以贸易对;问婚期何日,曰:“即后日是也。”
  姑大喜,赠银十两为婚费,并云:“届期当来贺。”
  姑有子妇二人,各送津钱十千。邬持银钱,归商于博徒。诸博徒喜曰:“然则尚有后惠矣。”
  乃即所居屋,使工为之标饰,觅一青年之妓,饰以荆布,使伪为新妇也者。及期,其姑果至,见妇而悦之。妇又善于承迎,入厨作羹,跪坐而馈。姑欣然食已,谓曰:“此屋逼仄,吾不能宿此,明日当复来,少有资助。”
  明日又至,出屋契一纸曰:“此屋赠汝夫妇,即可迁移其中。”
  又出田契曰:“薄田百亩,粗供饣粥。”
  邬惊喜过望。此妓之父亦一博徒,因负人博进,暂以女为钱树子,今知邬有田有屋,即以女妻之。弄假成真,邬之谓与?陈某,杭州人。素性迂谨。负人钱百千,不能偿,忧愤不释,遂成心疾。一日,路过鬻明器之肆,见有纸糊元宝,晒于地上,大喜曰:“此天赐我也。然余无多求,取其二足矣。”
  即取二元宝去。肆中人知其也,亦姑听之。陈归,语妻曰:“今日天赐我二元宝,可以偿宿负矣。”
  妻取视之,笑曰:“此泉台上宝也。”(见《清异录》。)
  陈曰:“我取归时,明明元宝二枚,今化为纸,天绝我也!”
  遂痛哭求死。妻劝慰之,不可,其病益剧。亲属中有高姓者,素丰于财,且勇于为善,乃取真元宝二付其妻,使诡告其夫曰:“天赐之宝,又化为银矣。”
  陈大喜,遂以易钱偿所负,以其余为卒岁资,而心疾顿愈。
  苏州胥门外梅湾里,有姚妪者,老寡妇也。抚孤子,至二十岁,将为娶妇。积洋钱四十余圆,以备婚费。又制银首饰数事,并新妇庚帖,同置一小椟中。
  一夕,忽然失去。妪念十余年所蓄,全在于此,今既失之,不能复措,而婚期已近,计无所出,朝夕悲泣。越三夕,忽于人定后闻屋上有人呼曰:“姚大娘!前夜冒昧,几误人婚姻,今仍送还,可至檐下取之,我去矣。”
  妪呼子出视,果得原物于檐下。斯人也,所谓梁上君子者乎?
  去丁字沽三十里,有地名杨柳青,其地多女闾。有某甲浪游至此,见一家门署“招租”二字,旁注:“欲租者,请入面议。”
  某本无求舍之心,姑作寻芳之想,款扉而入。一苍头导之升堂,有少妇自房出,明眸皓齿,年约二十许。请导观屋宇,乃招之入房,红罗复帐,角枕锦衾,固其卧室也。某欲辞出,妇曰:“良人远客,度日无资。既不能枯坐食贫,又不屑倚门卖笑,姑借招租之帖,聊当卖酒之帘。君既惠临,岂得无所留赠?”
  某辞以无钱,妇笑曰:“何言之谦也。”
  即至身旁搜索,于靴幼夹袋中得钱券六十千,谢曰:“有此可为缠头之费矣。”
  即持付户外,交二男子手。某视妇虽荏弱,而此二男子固健者,知堕其计中,不敢与争,踉跄而出。此与前所记荷包出售事情状略同。某虽见机而作,未受虚惊,然所费不赀矣,亦可为冶游者戒也。
  粤西有姚三者,幼时不异常人。年十八时,偶钓于池,得一鱼,无鳞,烹而食之。忽暴病,月余病愈,则躯体骤长尺许。已而屡病屡愈,病愈,体必加长。
  数年之间,长及一丈矣。然其首仍与常人无异。询其故,则食鱼时弃鱼头未食,一犬食之,俄而犬首亦大倍于前。惜此犬旋为人扑杀,否则亦必有可观矣。江西丰城乡间,某年春夏间,路毙一媪。众人悯之,醵钱买棺以敛,舁至义冢。未及葬埋,忽雷电大作,风雨暴至,众皆趋避。
  俄而霹雳一声,棺截为两段,此媪起坐棺中,视之则已生矣。余谓此媪偶然气闭,非真死也,为雷所震荡,气复流通,故仍生耳。然其棺无故为迅雷所劈,亦非偶然,殆命不应绝,如虢太子之遇扁鹊矣。
  鄞有汪翁,富于财。妻死无子,纳一妾,生子而殇。及翁死,族人利其财,逼嫁其妾。翁死后三七之日,其家作佛事,亲族毕集,妾出遍拜之,泣而言曰:“未亡人虽小家女,亦知从一而终之义,誓死不出此门,愿长斋奉佛,以了余生。但求诸尊长见怜,与我一室之地,我便削发修行,家中赀产,所不问也。”
  言已,袖中出翦刀,翦发投地,哭而入内,时其年甫二十也。众人中亦有为感泣者,乃扫除屋西偏一小楼,使居之。呜呼!是亦居然一燕子楼矣。
  有丐者乞食于吴市,忽有武弁遇之,问曰:“子非某乡某氏子乎?”
  丐曰:“然。”
  弁曰:“吾尝受子之惠,今何一寒至此?”
  乃携之至茶肆,使之啜茗,小坐以待,未几取衣服帽履而至,悉与易之。又于怀中出银十余两与之,曰:“子有此,可作归计,勿久吹吴市箫也。”
  丐者茫然不测所自来,向弁问故。弁曰:“事虽久远,子忘之,我不敢忘也。”
  竟别去。此弁感恩报德,殊有风义,使其得志,则淮阴侯之一饭千金,岂所难哉!
  番禺李氏女,许嫁赵氏子。赵子以贫故,谋食海外,岁久不归,音问遂绝。女待至二十八岁,父母欲别嫁之,女不可。乃使媒妁言于赵氏,先娶妇入门,以待其子之归,盖亦粤俗然也。
  女于是或居夫家,或居母家,又历十余年。而赵氏子果由海外附轮船以归,行至中途,轮船飘没,同舟之人皆死于海。惟赵抱一木浮游数十里,遇他船救之,得生还家。后与女重行合卺之礼,夫妇皆年将五十矣。赵之遇难不死,或鬼神哀怜贞女,故阴相之,使得完聚欤?
  山左程姓者,寓于吴中,有一婢,嫁农家叶氏子。庚申之乱,程全家避于叶氏,器用财贿悉寄焉。不数年,程氏相继死,止遗一幼子在襁褓中,婢抚以为子,使与诸子齿。俄而其夫亦死,婢守义不嫁,抚程子及其子俱成立。为程子聘邻村一女为妻。
  成婚之日。请姑出,将以新妇见,而婢遽出,自房登而先拜焉。程子大惊,婢对众自陈曰:“我非新郎之母,乃程氏之婢也。主人不幸遭乱流离,死亡殆尽,我以郎君年幼无人管束,故十余年越主婢之分,冒母子之名,今敢不道其实欤?”
  于是具述颠末,并出资财,尽以归之。程子欲分其半以与婢,不受,乃使其妻以姑事之,而己仍呼为母焉。
  甲与乙,兄弟也,同室而异爨。甲鳏而无子,乙有子,已十余龄矣。甲欲嗣以为子,而乙惑于后妻之言,执不可。
  一日,乙之子至河干淅米,失足堕于河,后妻望见之,惟大声呼救,坐而不动。甲适有小疾卧床,闻声趋出,一跃入河,拯之而起。子得免,而甲之疾则加剧。乙归知状,感焉,延医治甲疾,以其子子之。
  乌呼!乙之始惑于后妻之言,必以后妻为爱其子,而以甲为不爱其子焉,不遇事变,真伪乌乎见哉!
  “有病不治,恒得中医”,贾公彦引此入《周礼疏》,非惟古谚,直是经义矣。潘玉泉方伯尝为余言,有病者延医治之,医言宜用麻黄少许以发汗。持方至药肆,而肆中适缺麻黄,以伪品予之,服之无效。次日医至,诧曰:“岂用麻黄太少,不足以发之乎?”
  乃倍其数,而肆中已购得真麻黄,如方服之,大汗不止而死。然此药之误也。又有兄弟二人,庚申、辛酉间,避乱于沪渎,同时而病,医者各授以方,且戒曰:“病异药异,切勿误投。”
  而其家止一爨,婢煎药,竟误投焉,次日皆愈。设使不误,不将俱死欤?医之不足恃如此。余谓医所凭者脉也,而脉之失传久矣。《史记·扁鹊传》言扁鹊饮长桑君所与药,“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
  又曰:“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夫扁鹊特以诊脉为名,则其精于医,非精于脉也。而至今言脉者宗之,则是扁鹊特以为名,而后人乃真以治病,即此知其不足恃矣。
  《素问》有三部、九候论,所谓三部者,岂今所谓三部乎?所谓九候者,岂今所谓九候乎?脉法既已失传,医道亦可不讲,而悬壶之客,遍满通衢,衙推之名,被之屠酤。又以其书传自黄帝,其职列于《周官》,从古相承,莫之敢废。父母之于子女,子孙之于祖父,苟医药之不具,即慈孝之有亏,而人之不获终其年命者多矣。医师、卜师,并列《周官》,卜亦圣人之所重,而唐李华有废龟之论。卜可废,医亦何不可废之有?
  余曾有《废医论》,刻入《俞楼杂纂》,虽骇俗听,不顾也。北地严寒,冬日则水泽腹坚,舟楫不通,虽通洋诸口,不能不停桡以待,谓之封河。若南中,则向无是也。乃光绪丁丑腊月大雪之后,气候凛洌,河中冰厚尺许,来桡去楫,为之停滞者旬有余日。
  苏城有某姓子,聘胥门外某氏女为妻,期于是月初八日迎娶。乃至是而冰雪交阻,将由陆路,则雪深没胫,舆不能行;将由水路,则冰坚如石,舟不能进。两家父母令新郎新妇望空交拜,以应吉时,越七日而黄姑织女乃得相见。是亦婚礼之中,亡于礼者之礼也。
  鄞有卜者,设肆于市。一日,有男子在肆中大骂,势将用武,众人环集问故。其人曰:“夏间因人口不安,就彼问卜。彼问灶何向,我对曰:‘南向。’彼曰:‘宜改西南。’我谨如其言。乃至秋而仍多疾病,又来问卜,彼仍问灶何向,我曰:‘西南。’彼曰:‘宜改正西。’我亦如其言。今入冬后,病者未愈,加以贸易折耗,无聊之至,姑再卜之。彼问如前,及我告之,则曰:‘宜改南向。’是仍复其初矣。自夏徂冬,我奉彼为蓍龟,乃颠倒如此乎!”
  众大笑,为解劝之而去。余因忆亲串中有从相宅者之说,一岁之中,三易其灶而复其初,与此相类。然彼则三人三说,此则一人而前后异说,尤可笑也。江湖术士之说,固无足据矣。苏有某翁,于庚申之乱,失其子,旋于乱中收得他人子。及乱定复归,屋庐幸而无恙,乃即以他人子为子,而为之娶妇焉。俄而此子死,将为之敛,忽欠伸而起,遍拜其父母曰:“别父母久矣,幸无恙乎?”
  又指其所娶之妇而问曰:“此伊谁也?”
  怪而察其声,则即其所失之子也。问曰:“汝故吾子欤?今从何来?”
  其子曰:“吾自与父母相失,转徙至某所某所,今甫趁某人之船而归耳。”
  言未已,其所谓某人者自外叩门而入,曰:“我载尔子归,将至家而暴病死,今其尸尚在舟也。”
  父母趋而视之,则果其子之尸,始悟其子死,而借他人子之尸以生也。因即以所具之棺佥之,共相庆幸,谓假子死而真子生矣。乃其所娶之妇,则以其夫声音举止与昔顿殊,耻与同室。舅姑无如何,请其父母来再三劝导,始为夫妇如初。
  光绪丙子夏秋之交,浙中大雨,临安一县凡出蛟二十七尾,其北乡有二山忽合而为一。徐花农孝廉书来述之,言其邑人来赴乡试者所言,当不妄也。
  余按《明史·五行志》,秦州有二山相距甚远,民居其间者数百万家。一日地震,两山合,居民并入其中。然则此事亦前史所有,不足为异矣。
  绍兴某翁,生一子而妻死;乃续娶焉,又生一子。两子并长成,皆有室矣,而翁死。遗产千金,族人为均分之,俾兄弟同居而异爨。乃其弟慵惰,耗其所分之产,遂与母谋,将逐兄而据其所有。于是母子、兄弟、娣姒间,终日勃溪矣。
  兄不堪其逼,一夕谓其妻曰:“某所某所有钱若干,尔可抚遗孤度日,我已市有生鸦片烟,拚一死以解冤矣。”
  妇夺其烟,曰:“君死,我何赖焉?不如我死为愈耳。”
  夫初以为劝解之词,亦不留意。未几,闻妇在房中声息有异,入视之,则已宛转床蓐间,灌救无及,竟死。妇故妊身数月矣,死后腹中大动,逾时乃止,见者恻然。
  杭有郑姓者,年四十余。妻始有孕,甚爱护之。佣一媪于家,凡爨汲浣濯之事,皆使代之,命其妻安坐勿劳顿。一日,曝衣于庭,而雨骤至,佣媪适他出,乃自起收之。还入室,闻呱呱声,以为邻儿也,察之则出己腹中,大惊而卧。夫归语之,延乳医治之,亦无效。时妊甫七月,儿啼腹中,月余乃止。及期而产,竟无他异。
  绍兴张某,自幼聘陈氏女为妇。旋以父母双亡,又遭回禄之虐,无以为生,遂入天台削发为僧。而陈氏待婿不来,访知其遁迹空门,乃别嫁其女于沈氏。
  成婚之日,沈已大病,勉强成礼,未久即卒,女实犹处子也。其姑怜之,将为择婿。
  时张某在天台三年矣,有旧友入山遇之,劝其还俗,遂从之归。访所聘妻,已别嫁矣。
  其友为平章,娶沈氏之妻,而实即其元聘妻也。故剑复得,殊非偶然。但多此周折,不知造物者果玉成之欤,抑播弄之欤?
  某孝廉,家贫落魄,无以为生,贷于亲友,皆莫之应。有一博徒,独善遇之,时有馈遗,以资薪米。及公车北上,又为治装,且赡其家。未几,孝廉捷南宫,授县令,感念旧恩,使人招之。谢不往,曰:“吾侪呼卢喝雉,席地帷天,放浪久矣。一入朱门,则束缚欲死,非所以爱我也。使我居君之所,仍日日外出,从牧猪奴游,不于君官声有损乎?又非所以爱君也。”
  孝廉乃使人赠之千金,亦不受,曰:“君虽日赠我千金,亦不过供我博场之一掷而已,徒伤君惠,而无救我贫,不如其已也。”
  此博徒见识甚高,使淮阴侯能见及此,则无鸟尽弓藏之叹矣。谁谓市井中无英雄哉!
  宁波孙氏,有屋一区,忽于戊寅之春不时火起,虽旋起旋灭,而梁柱窗棂均有焦灼痕。孙氏之子亦猝然颠狂,时发时愈。愈时问之,云见有红袍纱帽者五,自云兄弟五人,皆明季翰林,欲孙氏为之立祠。又不时有字纸从梁上飞下,间有诗句。
  一日得七言诗一首,用四豪韵,而有跳字,群以为出韵,或以为误笔。少顷梁间飞下一纸云:“《集韵》:跳与逃通。”
  又问古人用过否?次日临睡,问者于床头得一纸曰:“元微之诗‘主帅惊跳弃旄钺’。”
  众皆惊服。余按《汉书·高帝纪》:“汉王跳。”
  如淳曰:“音逃。”
  此鬼不读古书,但以元微之诗句为证,信乎明季翰林也。
  红兰,苏妓也,与某生订嫁娶,而生无力脱其籍,红兰郁结成疾。有费媪者,佣于妓家者也,谓曰:“娘子倾城姿,何患无藏娇金屋,乃恋恋一穷措大乎?”
  兰曰:“秦楼楚馆中所往来者,率皆纨绔儿、大腹贾,谁似某郎之甘苦相怜者。彼也力绵,我也命薄,茫茫孽海,不知伊于何底矣。”
  媪曰:“果尔,吾当为娘子玉成之。”
  一夕,乘假母他出,负红兰至某生所。生惧,不敢受。媪出红兰身契付生,曰:“吾已为盗得此纸,彼无如何矣。”
  媪归,乃迹假母所在,而告以红兰逃。寻觅数日,始同至生处见之。假母促兰归,兰誓死不从。妪曰:“此女心变矣,速归取身契,讼于官,必得直,我请为证。”
  假母归觅契,则无矣,不得讼。媪乃为调停,使生酬假母百金,而红兰竟归生矣。此媪者,其亦古之许俊、昆仑奴欤?
  苏人某甲,无赖恶少年也。屡与人斗殴,为人痛打而不悛改,人皆呼之曰“石臼”,以其耐打也。一日,饮于酒家,饮毕径出。酒保索钱,甲曰:“乃翁适乏杖头资,俟诸异日可也。”
  肆中人恶其无状,群出诟骂,ㄏ而殴之,如舂如揄,血流漂杵。视之几无生理,乃纵之去。越数日复至,则伤痕已愈,咆哮如故。群叹曰:“真石臼也。”
  予以千钱而去。
  阿保者,小家女也。父母早卒,育于比邻金氏媪。及长,颇有姿,媪欲倚之为钱树子。阿保泣曰:“豢养之恩,没齿不忘,虽鬻我为妾为婢,我不敢怨。若令堕入烟花,则刀锯鼎镬,不能夺我志也。”
  媪无如何,鬻于某姓为妾。而大妇妒甚,日加鞭笞,体无完肤,阿保惟饮泣而已。一日,妇乘夫外出,送之归金媪,而以逃亡告其夫。
  阿保俟夫归,作书自陈,杳无复书,亦未知其得达否。金媪乃伪为其夫书,命其他适。阿保得之,即日仰药死。乌呼!此女节烈之行如此,而淹没无闻,谈者并姓氏里居而失之,是可慨矣。
  山东藩司管库之吏某甲,生女甚美,自幼许嫁其从母之弟。未嫁而婿死,问名者踵相接,而女誓不他适。父母劝谕之,不从,遂为别筑一静室居之,长斋事佛者数年,心如古井矣。俄其父盗用官钱事发,系囹圄,当死,计无所出。有富家子谓之曰:“吾丧耦未娶,尔能以女妻我者,我必为代偿官钱。”
  父母商之女,女执不可。母泣曰:“尔父无生理矣。父死,我亦必死,尔守未嫁之夫,而不顾父母之死乎?今舍此无他法,而尔执不可,我先死尔前矣!”
  女饮泣数日,从之。既嫁,事果得解。而女以违其初愿,居恒郁郁,不数年,竟死。自来表扬节妇者,必题以节孝二字。盖女子奉父母之命,以身事人,不负其夫,即是不负其父母,故节即孝也。乃如此女,则节孝不能两全,是亦居人伦之变矣。
  然女子为未婚夫守义,历来议论,颇有异同。此女改归他族,于礼本无不可,使其执志不从,父死而母随之,此恨岂有极欤?勉从亲命以全孝,而又郁郁以死,则仍所以徇其节。君子于此女无讥焉。
  津门流妓,多出杨柳青、独流诸处,其地淫风流行,过于溱洧矣。乃有刘氏妇者,亦杨柳青人,其姑佣于某氏。某氏子知其子妇之美,乃以重金其姑,使招子妇来供缝纫之役。
  其子妇初意不愿,姑强之乃往。始至无所事,针黹稀少,而饮馔丰腆,亦颇相安。数日后,某氏子于薄暮入其室,挑以言,妇不从;直前犯之,妇夺门而出,奔回其家。某氏子乃使其姑劝谕之,姑告其子,子亦以为可。母子二人朝夕聒焉,妇投水死。
  嗟呼!碧玉小家之女,又居采兰赠芍之乡,而坚白自持如此,人之贞淫固出于天赋欤?
  苏州阊门外高版桥,一富翁晚年得子,甫三岁,忽患惊风之疾,一厥不醒。翁痛甚,举家惶骇,四出求医。有道人踵门求见,自言能医。问所须,令于静室中为坛,取白米一斗,金银各十两,为镇坛之用。道人入室,诵咒良久,令抱儿出。道人以手抚摩数四,又以中指重按儿鼻,儿忽作一嚏。道人曰:“生矣,生矣!”
  翁大喜,留之饭,不肯,匆匆别去。视镇坛金银,封裹依然,而已易以瓦砾矣。正共惊疑,小儿倏复惊厥,竟于是日死。
  苏人某甲,清狂不慧。母死未逾月,即欲纳妾,遍求佳丽。其亲串某乙知之,出一西洋法所照女子像视之曰:“君视此美否?”
  甲曰:“美甚。”
  乙曰:“此某氏女,可图也。然须重聘耳。”
  甲即托乙平章,往返数四,乃报甲曰:“事成矣。”
  议定聘银五百两,先付二百为女治奁具。甲如数付之。数日无耗,使人问之,则乙已远出矣。留书别甲曰:“君甫遭大故,即纳小星,非特人言可畏,抑亦国法不容。此事宜徐之。天下多美妇人,俟君服阕,再为留意。仆适有远行,前银暂借一用。”
  甲得书,惘惘累日。或慰之曰:“费此二百金,省却几许事,亦值得也。”
  又有人于学使者按试时,诡言是使者葭莩戚,可为买通关节。一生惑其说,乃与议定,用银二百两,先付四之一。及试毕无效,再访其人,杳无踪迹。忽得其一书云:“学使者乃朝廷大臣,岂可干以私?士子读书,当知义命,万无夤缘幸进之理。承惠银两,暂充杖头资。愿此后努力下帷,以求上进,勿图侥幸,致犯刑章。”
  斯言也,可为药石之言矣。以五十金买得之,亦不得谓之不值也。
  某甲,铜匠也,居苏州阊门外,孑然一身,而颇有积蓄。然性俭啬,衣履不完,所居破屋两间,中惟草荐败絮而已。一夕,独坐未寝,时风雨交作。忽闻门外有泣声,启视,一少年女子也,颇姣丽。问所自,此女操江北口音,自言:“父母俱亡,为族人诳诱至此,将鬻我于倡家。恐陷入火坑,故冒雨而逃,然我无归矣。”
  言已又泣,且出金簪一枝付甲,求为之计。甲既艳其色,又利其财,乃招之入室,曰:“室止一榻,奈何?”
  女然曰:“既至此,固惟君所为矣。”
  甲喜,拥之而卧。及天明,女起为执爨,若甚相安者。俄有江北人数辈排闼而入,见女曰:“在此矣!”
  乃并执甲曰:“汝诱藏良家女子,当缚送官。”
  女俯首不一言,甲亦无从置辩。众人遍搜室中,得金簪并金约指十六枚,洋钱数十,问女曰:“簪与此等皆汝所携来乎?”
  女点首,乃尽攫之,挟女出。复欲拉甲去,一人故相解劝,乃舍之,哄然而散。
  山东人朱翁,商于姑苏,性好施与,有以缓急告,辄假贷之,不责其偿。及病且死,其子问父:“外人所假贷者,亦有契券乎?”
  翁曰:“此可勿问也。吾枕函中有一小匣,吾死,汝取视之,一生吃著不尽矣。”
  俄而翁死,子发匣视之,中无他物,惟《朱子家训》一篇。此翁大有晏子凿楹之意,其所见高出士大夫上矣。
  有于薄暮见一中年妇人哭于路,问之,曰:“吾某处人,附航船至此,投一亲戚,而其家已迁至别处。我欲归家,则夜航开矣,进退无所,是以悲耳。”
  其人为恻然,乃招之至家,饭以脱粟,而止宿焉。天明,不辞而去,则失去衣服什物无算,乃悟是此妇所为:是妇女能为贼也。有一家,每日必有所失,虽所值无多,然日日如此。而室中实无外人往来,惟邻舍一幼子,日或数至,嬉戏良久乃去。年未十龄,固不疑也。
  一日,此子将去,逾阈而仆,急为掖之起,则怀中堕出零物数事,皆其家物也,乃悟是此子所为:是童子能为贼也。金陵有某氏子,应童子试有年,考凤池书院,居然高等。乃其素性佻达,母又溺爱,不加防范。与邻女有私,丁娘十索,苦无以应。
  适其同居朱姓一老寡妇,颇饶于赀,某氏子乃乘夜入其室,窃得洋钱数十,黄金三十两,珠十余颗。质明,朱告于官,官往勘验,曰:“此非外贼也。”
  大搜其家,于某氏子书室得金珠焉,洋钱则无矣,乃絷之去:是士子能为贼也。苏城道前街有一客寓,多楼屋,每一间以版隔之,分为前后二间,客各居其一。
  有前楼之客,扃户外去,及归,启钥而入,则后楼之客正在其室,去箧探囊发匮矣。盖版不甚高,累卓倚而登,即可逾而过焉。然后楼之客寓此已经月,平日冠五品之冠,乘肩舆而出,一仆应门,一仆从之,居然一官也:是官亦能为贼也。嗟乎!外户不闭之风,固难望于中古以下矣。金陵杨立庵,医生也。一夜已二更矣,有人打门甚急,问之,曰:“求医者。”
  乃使佣媪启入之,则一盗也。涂面而持刀,径入杨室。杨见之,惶遽失措,顾曰:“尔何必涂面来。”
  其意谓我无所有,尔来此无谓耳。盗闻斯言,误谓杨识其面,不敢行劫而去。又滁州一张姓者,亦医生也。一夜,有盗入室,亦涂面而执刀。张固识其人,谓之曰:“尔何必涂面来。”
  盗知主人识己,惧其明日告官,竟杀张而去。同一涂面之盗,同一何必涂面之言,而一以获免,一以见杀,天下事其可以一律论哉?
  徽之绩溪县有殷翁,与柳翁者相善也。柳翁且死,托其子于殷翁。及其子长,则流荡不肖,日以饮博为事。殷翁述乃父之遗言,苦口劝戒,至于流涕痛哭而罢,如是者非一次矣,而其子终不悛。殷翁知其不可教也,乃使其客日从之博,博大负则又教之卖田,而殷翁出己金托他人之名以贱值买之。
  其田之所入,则别置一处,不侵蚀其丝粟。凡柳子此后鬻田、鬻地、鬻金玉器皿、鬻字画玩好,殷翁悉以其田所入之钱,一一购买之。未数岁,良田美产,悉归殷翁。而除购买柳氏物外,又无他用,所积益饶,柳子固不知也。
  久之,并其所住之屋亦归于殷,柳遂无立锥地。其初寄宿亲串家,大受残杯冷炙之辱。又转徙至僧庐道观,亦不见容纳。遂行乞于市,夜则席地帷天,与群丐为伍。殷翁乃招之至家,熏沐之,饮食之,谓曰:“若亦忆我向者之言乎?”
  柳子痛哭自责。殷翁曰:“所失之物,不可复返矣。姑努力读书,或可望晚成耳。”
  柳子嗣是果发愤下帷,期年之后,得隶诸生籍。殷翁乃以所买田宅,一一归之,曰:“曩见足下迷而不悟,不可以口舌争,非山穷水尽,不知变计,故不得已出此背水之计,置之死地而生之。曩与子共饮博之某甲某乙,皆吾所遣;曩买子田宅之某甲某乙,即老夫托名也。今此计果成,郎君前程未可限量。老夫年迈,不久就木,死见尊翁,亦无愧九泉矣。”
  柳子感极,厥角稽首,不知所云。里党闻之,咸叹殷翁高义而又有远见,非寻恒所及也。余按元人杂剧中有一事与此相类,疑即古事而误传为今事,然言者凿凿,以为不诬,姑为记之。卑官小说家,固不必拘拘于事之真伪,但取其足以风世而已矣。
  有客自宁波来,言其地有焚死女婴一事。于空地积薪,置女婴其上,举火而焚之。始则呱呱啼,继则动,久之皮骨俱焦,不复成人形矣。乃纟遂以石而投之江,观者数百人,咸为叹息。问其故,则此家已生二女,皆溺死之。至是复生女,故不毙之水,而毙之火,冀其魂魄知惧,不敢复来也。嗟乎!溺女已为敝俗,乃更以一炬了之。赤子何辜,惨罹王莽焚如之刑,为民牧者如何不为之厉禁也!
  金少伯枢部之祖母某太夫人,享高寿,几及百龄而终。其末年神识日衰,见其子妇孙妇,辄呼大姊二姊,以为是亲串也。每至家祭之日,子妇具馔,则以既食辞。初谓是老耄谬误耳,已而每祭皆然,怪之。因问所食何物,则皆祭品也。始悟其形神已离,家祭之日,已与祖先一同受享矣。又缘此知“吉蠲为馆”,实有来享之者。圣人知鬼神之情状,而制祭祀之礼,《诗》所谓“芬孝祀,神嗜饮食”者,初非虚语也。
  秦娘者,维扬勾栏中人。其父固老诸生也,谈者失其姓。生而国色,幼失怙恃,依其舅以居。而其舅负官逋,不得已,议鬻其甥女,为媒者所诳,遂入青楼。女守贞不辱,假母好言劝之,不从,恫忄曷之,挞楚之,惟以死自誓。假母计穷,议转鬻之他所,而以其貌美,未忍也。或为假母谋曰:“凡为女子,孰无情欲?宜广觅少年美男子,勿责以缠头之费。苟有当女意者,任留一二宿,此后事易为计矣。”
  假母从之,凡所交好者,皆托其物色。于是裘马少年,日有至者。女见之辄哭泣,稍近之则怒詈。假母不能忍,日以鞭朴从事,女决意求一死。夜梦老翁曰:“吾,尔父也。汝慎无死,吾已为汝觅佳婿,明日当可谐秦晋之好矣。”
  吴下有蒋生者,以应京兆试,道出芜城,初无意寻芳也。蒋有友,平时亦尝受假母之托,以蒋貌美,导之往。蒋始不可,友固怂{臾心}之。及至,女向壁哭如故。蒋调之曰:“闻卿名秦娘,小生则小字晋郎,秦晋自宜为姻好,何拒我之深也?”
  女闻言,忆梦中父语,秋波斜睇,见蒋风度不凡,不觉哭声顿止。假母喜曰:“大好,大好!今日仙女思凡矣。老身且去料理酒食。”
  女与蒋同坐房中,虽无一言,亦无愠意。须臾酒食至,假母招女同坐,女亦盈盈而至,然泪痕固涔涔也。蒋见旁无他人,乃问之曰:“观卿情状,必有隐怀。仆虽交浅,何碍言深。”
  女细述己志,且告以梦,又哽咽而言曰:“郎君若能为百年之计,梦中父命,敢不敬从。若以为风尘中人,苟遣一时意兴,则虽死不从也。”
  蒋叹曰:“有志女子哉!小生固未娶,然贫无金屋,奈何?”
  女曰:“苟许相从,荆布无恨。但求先矢天日,然后再陪杯勺。”
  蒋许之,共誓于神。是夜遂同宴好。假母喜女意转,坚留小住,乃流连三日。女谓蒋曰:“郎君别后,假母必不容独居,宜早为计。君家有何人?所居何处?可详告妾。”
  蒋曰:“家中无人,惟一寡姊相依,所居则姑苏某巷也。”
  女喜曰:“妾得计矣。君宜为一书与令姊,详述妾事,妾自有策脱此火坑。”
  蒋悉如其言。及蒋去三日,假母果别招一客至,女强笑承迎,醉之以酒。乃服客之衣帽蔑履,诈为客状,启户迳出,大骂曰:“何物婢子,如此倔强,令人愤气填膺!”
  假母疑女又有变,得罪于客,追出谢之,则扬长竟去矣。入房审视,客固醉卧未醒,而女兔脱,乃始追。女甫出门,而暴风骤起,灯烛皆灭。盖女之出也,默祷于父,有阴相之者也。追者皆悚然而返。女独行昏黑中,若有导之出者,遂附船至苏州,竟至蒋家,投书于姊。姊审书不谬,留之,而女已有身。
  及期,产一男。姊始犹狐疑,视所生男酷似其弟,乃大喜焉。蒋自别女入京,应京兆试,不售。或荐之就四川学政幕,甫至而学使者卒,蒋留蜀不得归。俄值川楚教匪之乱,益困顿。适大帅欲延一书记之友,蒋遂入其幕府,宾主甚相得。始惟司笔札之事,居久之,灰盘密谋,罔不参预,以军功保举训导。
  是时道路梗塞,鱼雁罕遇,而蒋亦从事戎旃,置家事不问,遂与家人久绝音问。及川楚平,叙功以知县铨选,始乞假而归。自辞家北行至此,将二十年矣。遥望故山,颇有近乡情怯之意。乃至所居坊巷,则门庭如故,且红灯双挂,彩幕高张,鼓吹喧阗,溢于户外,不知其有何事。入门则坐上客满,多不相识。有少年,就问客从何来。蒋诧曰:“吾故蒋某,此吾家也。”
  少年大骇而入。无何,有中年妇人出,则其姊也,惊且喜曰:“吾弟归欤?”
  引少年就蒋曰:“此吾弟之子也。”
  盖其子年已弱冠,是日适为毕姻耳。坐客皆大惊叹,以为巧遇。姊曰:“正有一事为难。弟妇已将作阿婆,而犹垂发作女儿装束,使之改妆,不可。今吾弟幸而归来,事当如何?”
  一客曰:“何不趁此吉日,使父母、子妇同日完姻,亦佳话也。”
  满堂轰然曰:“然。”
  于是青庐之内,花烛高烧,翁姑拜前,儿妇拜后。观者皆啧啧,谓为未有之盛事,好事者为作《秦晋配传奇》。
  苏州乡间有某甲者,饶于赀而无子,年四十而鳏,乃谋买妾。偶入阊门,遇一媪,似曾相识,邀至其家。略叙寒暄,便问:“君今丧偶,当续弦乎,抑买妾也?”
  甲曰:“亦思买妾耳。”
  媪力以蹇修自任。言次,有女子奉茶出,媪曰:“此弱息也,君视可抱衾否?”
  甲睨之,女颇娟秀,乃问聘金几许,媒妁伊谁,媪曰:“老身无夫无子,久思托足空门,正苦此女为累。若得所归,便大慰矣,何敢多求。止望洋钱一百,为老身瓶钵之资。君如许可,则觌面一言,人财两易,媒妁奚为?”
  甲大喜,囊中适有此数,即以付妪,携女迳出,同舟而归。甫出城,有数人飞棹而至,中有老翁,哭而呼女,女亦哭而呼父,两舷切近,一拥登舟,翁抱女去。众人匈匈,势将用武。甲无婚书,无以自明。问女,则女无一言。知为媪所绐,但呼咄咄,而众已一哄而散矣。苏谚所谓“放白鸽”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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