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众廷臣上折之后,静候朱批,候了多日,不见动静。御史殷兆镛、侍郎匡源、内阁学士文样、尚书柏俊、尚书翁心存,会议联衔力争。殷兆镛道:“这一回的和战,关系着中国存亡,怎么上头倒把洋人瞧的很轻?”
柏俊道:“大家全副精神,注在长毛身上,自然不把洋人放在心上了。”
翁心存道:“我看长毛的祸小,洋人的患大。想到国初龙兴,其时北部之尼堪外兰及扈伦四部,方二于明,世为仇敌。太祖、太宗,迭次征讨,才得无患。到圣祖平定噶尔丹,于是从黑龙江以西,尽喀尔喀四部之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三千里,凡蒙古游牧之区,皆归一统。又派大臣与俄罗斯勘定边界,归我昔年侵地,黑龙江南岸,尽属中国,定市于喀尔喀东部之库伦。江石勒会议七条,刑牲为誓,于是东北数千里化外不毛之地,悉隶版图。高宗荡平准部,戢定回疆,西北穷塞之域,极于天山、葱岭,都变成中国疆土。总计前后大小用兵数百战,饷需万万,拓地之广,超轶前代。这就是所谓刷数世之侵辱,遗后嗣之安强呢。现在主张抚局的,不道说是息兵安民,汉高祖白登一蹶,遽议和亲,抚之不为不速,怎么高后、惠、文、景四世,都受匈奴莫大之患呢?”
相俊道:“这就是了。和亲之议,倡自娄敬。彼时樊哙请得十万人,横行匈奴,大臣以为可斩。乃孝武抗其英特之气,选徒习骑,择将命师,先后而昌诔之。师行十年,斩刈殆尽,名王、贵人,俘获数百单于穷遁漠北,究竟用了樊哙之计,才得一劳永逸。”
文祥道:“诸位通今博古,议谕风生。据我的糊涂主见,咱们旗人,都是军籍,打仗原本职。洋人在中国地方上耀武扬威,咱们旗人的脸,已经是丢尽了。”
当下众人斟酌尽善,联衔上了个公折,石沉大海,依旧杳无音信。你道为何?原来文宗初时,原要以抚为剿,拊髀择将,意在僧王。后见耆英抵津,洋人不礼,才怃然失望。又因炮台未经修好,海防猝难整顿,一切战守机宜,诸形棘手,不得不忍痛屈从。所以廷臣奏折,悉行留中。过不多几天,准和的旨意,已经降下,并饬令洋艘,起碇回上海,一面派遣钦使,驰驿至江苏,商定税则事宜。于是四国洋人欢忭歌舞,先后起碇南下。
不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两广总督接到钦差咨会,知道抚局已定,赶忙晓谕军民,戢兵俟命。广东的百姓,不比别地方,勇悍善斗,没事犹且寻事,现在见和事已定,省城不返,那股愤怒之气,真是指发抉□。在驻粤城的领事,偏又不知趣,把天津和议款子,大张晓谕,揭示人民,派了四五名洋人,各地各城,分头赶去张贴。贴到新安乡,却被众乡勇鸣锣聚众,团团围住,告示撕得稀碎。贴示的洋人,斫了三刀,也早送掉性命。从人奔回省城,报知领事,领事大怒,立即起兵,攻扑新安。一面是节制之师,一面是合乌之众;一面是火炮洋枪,一面是竹矛石块。何消半日,新安早已攻陷,佛山大震。在籍侍郎罗惇衍,见番祸未艾,遂借巡缉土匪为名,声请缓撤佛山团练局。
铜山西倾,洛钟东应。广东这么一闹,上海洋人也顿时掀起波浪来。原来大学土桂良、尚书花沙纳、侍郎基溥、武备院卿明善,奉旨到江苏会议税则。此时南京、苏州,太平军世界,只有上海租界,还算是一片干净土。四位钦差,便都赶到上海来。一换码头,就行文照会,与四国订期商议。不意照复前来,声称“两广总督黄宗汉暨绅士罗龙苏二人,办事欠妥,于天津定和之后,仍行招勇。
且遍出赏帖,谓为能送到领事巴某之首者,赏银三万两,甚至开炮伤毙我国兵丁,以致不得已攻陷新安,请问是何意见”等语。桂良皱眉道:“事情这么难办,偏还要生出这么的波浪,那不艰死了人吗?”
花沙纳默然不答。基溥见两正使愁眉锁眼,自己名位卑下,更不敢多所议论。倒是明善谋多足智,献计道:“这一个照会,论理倒不能不复。”
桂良道:“如何措辞呢?”
明善道:“只消推说粤中因江西、两赣等处,均有贼踪,道途梗阻,以致天津知会没有达利,也未可知。这么照复前去,自然没有话讲了。”
桂良道:“此计甚妙。”
如法泡制行了去。
不过一日工夫,洋人又来照会,声言必欲刻期商定税则,须先奏请撤回黄制台,及罢掉粤中绅士团练之兵。桂良摇头道:“洋人真难相与,他们办的事,都是根牢果实,截铁斩钉,一点子不肯通融的。”
花沙纳道:“中堂高见,如何办理?”
桂良道:“有甚如何?洋人的事不依他总不得成功。”
随即行文照复,内中措辞,无非是“谨遵台命”一句话。于是两面定期会议,英国所开条款,大半是哩国呔的意思,共是十条,名叫《通商税则》。其余三国,大略相同。议了一个多月,诸事妥当,英使臣额罗金才来上海。钦差大臣与四国使臣画过押,四国使臣各把英约赍回,守候国书,但等国书颁到,就至天津,呈请换约。桂良、花沙纳等,随把办管情形,据实奏闻。上谕下来,无非是“照所请钦此”五个字。
这时光,英人为约内有增设长江海口一条,要先到沿江一带察看形势,以定贸易口岸,立遣水师统领,驶驾火轮、兵船,由海入江,溯流直上,随处游弋,随处测量,直到湖北汉口镇,往返一个多月。法国的传教人员,也纷纷驶赴各省,测地建堂,谈经传道,悉赁内地民舶,悉由内河行走,地方官哪里还敢诘问一字半语。几个识时俊杰,像浙江抚院胡兴仁等,闻报洋教士来谒,赶忙鼓吹升炮,迎入署中,设了盛筵款待呢。比了乾隆时光,洋官谒见关吏,例须伏地叩头,真有不胜今昔盛衰之慨。桂良见诸事都已妥洽,随叫花尚书等,北行回京复命,自己留居上海,督办善后事宜。
此时江路阻梗,遍地伏莽,花沙纳等虽是赫奕钦宪,颇难驰驱如意。没奈何,埋名隐姓,易服改装,杂在商民队里赶路。行入山东地界,就见许多异言异服的人,往来行走,心里不免奇诧。一落客店,店主人询问客官可是往黄崖山张圣人那里去的?花沙纳含糊答应,店主人顿时大献殷勤,问茶问水,送菜送酒,忙一个不了。
并道:“本店资本,也是山上的。凡是投奔张圣人张七先生的,食宿一切,概不取资。”
明善智机灵动,随笑道:“我们也不过是闻风乡慕,七先生究竟如何,倒也不很仔细。”
店主人道:“原来客官没有知道,这张圣人张七先生,真是我们这里的活神仙!”
当下就把张圣人的始末缘由,备细讲述了一遍。花沙纳等听得目定口呆。原来这张圣人,名积中,字石琴,江南仪征人氏。他的哥哥积功,官至临清州知州。咸丰三年,奥匪之乱,合门殉难,积中就把儿子绍陵字道生的,嗣与乃兄为后。积中少时,也曾读过诗书,应过科举,怎奈命途多舛,时运不济,考去考来,终是不售。道光时候,扬州风物繁盛,买贸带粥。有一个术士周星垣,号称太谷先生,善能练气辟谷,明于阴阳奇赅之数,符图罡咒,役鬼隐形。又教人取精元牝,容成秘戏,遨游士商大夫间。士商大夫多心乐而口讳之。积中于是折节受业,悉心听讲,五六年工夫,尽得其术。太谷门徒寝盛,大江南北,无不有其徒足迹。两江督院百龄,最是嫉恶如仇,听到太谷左道惑人,怒得要不的,立饬府县,拿捕到衙,问成死罪,正法示众。此时太谷门徒,尽都避匿,只有积中益修师术,力行不倦,寝馈于《参同契》、《道藏大全》、《仙灵宝录》、《云霄指掌》诸书,向众倡言:“太谷先生因濁俗相嬲求仙,所以自触法网,受了兵解。惟有坚持愿力,可以证道。”
人家问他坚持愿力,究竟如何?积中道:“不必绝人逃世,不废饮食男女,现身住世,自能与天地同寿。”
众人听了,无不欢喜。积中也很有点子小本领,风角占候,赐雨颇验,被惑的人,很是不少。他却偏会拿腔做势,住在城市中,不很跟人家交际。慕道的人,踵门伏地,叩颡流血,依旧坚拒不纳,只说来人没有善根,非造福济世不可。先叫那人放生施食,造作种种善事,却领门徒暗中侦察。待那人再来时,就说他某事吝财,某事惜力,道心不坚,太谷不愿收录,所讲的话,纤细必符,毫厘不爽。那人大惧求录,忌请益诚,积中坚执不许。又恐那人果然回去,阴令徒党恫吓怂恿,总令那人死心塌地才已。有时暗令党徒,扮作求道的人,辇金累千,献送到门。积中偏说他没有道根,不肯接受。再把绝色女奴,装扮得天人一般,珠翠辉煌,麝兰馥郁,送入膜拜。又说他尘障未除,偏令引出,却偏把市上的丐夫陋妇,积恶不过的人,招到里头,与之美食,一室趺坐。有时招入虬髯伧父,键户促膝,倾谈竟日。因此高门甲族的秀男美女,师事积中,错处房闼,没一个引为嫌疑的。
道光末年,淮南盐务变法,天下奇诡之士,都聚在扬州一地,如阳州周韬甫、长洲马远林、武进阙恭季之属。韬甫口如悬河,词倒三峡,公卿屣履到门,声势颇盛。积中虑为所毁,与游客栈。东平杨蕉隐、吴雪江等,怀刺往拜,曲意结纳。不意韬甫、恭季,依旧直言诋诃,斥积中为旁门左道。积中并不争论,发箧陈论《孟子》、《大学衍义》、《近思录》诸书,与门徒诵习讲贯。以媚韬甫。韬甫果然上他的当,逢人说项,到处游扬积中了。积中乃取《参同契》,附入圣贤绪论,从者益众。
咸丰六年,江表大乱,积中徙家北行,卜居于山东之博山县。
知县吴某,恰是他的中表弟兄,相得益彰。于是积中势力,渐入山东地界。肥城县西北六十里,有一座山,名叫黄崖山。山麓有庄,名叫南黄崖,迤北里许名叫北黄崖,恰与长清接界。山形三面环拱,南北两峰对峙,凌霄插汉,怪险不可名状。中间平阳一片,约有百亩广阔,积中往测形势,随向众人道:“北方将乱,惟此间可以避兵。”
遂在:山上筑室建屋,率领徒众居之。事有凑巧,东省南境,捻冠屡警,避难的人,稍稍迁往,黄崖日就兴盛。他的表兄吴某,恰又调了历城县知县,上台企重,骤升首府,吹枯嘘生,咳睡可怖。偏生的推崇积中,誉不容口,从此官僚中也渐有信从积中的了。
积中托言防备捻匪,垒石为寨,引水环山,创设武备房,购办兵火弓弩甲仗,发号施令,俨然敌国。积中以神自诩,轻易不肯见人。凡自远方初来的人,安顿在文学房里,叫高弟吴某、赵伟堂、刘耀东等,转相授受。授读所判指南箴,五日一听讲,乡农不能诵习,任其去留。从归的人,悉袒右臂,比屋不准相过。每逢朝晡,餐馈丰腆,知宾执礼,端恭异常。而终日语默,不发一言。积中有两个女弟子,一名素馨,一名蓉裳,专屋列居,庄严得要不的,进谒的人,顿首九拜。如见积中,二女高坐不答。吴某等虽一般是弟子,也不敢跟二女分庭抗礼。据说素馨原是太谷孙妇,蓉裳嫁过姓吴的,都是少年寡妇。积中在山中建一所祭祀堂,以礼神明,每祭总在深夜,参拜升降,礼节繁缛。素馨、蓉裳,盛装挟剑而侍。旃檀燎烛,蕉赫霄汉,数十里外,光亮照耀如火。乡人都称为张圣人夜祭,不是教中人,不能入窥也。黄崖地方,原很荒僻,近因从教的人,日增月盛,竟然变成大市,置田筑室,栋宇鳞次。积中资计日温,自肥城之孝里铺起,济南会城内外,东阿之滑口,利津之铁门关,海丰之埕子口,直到安邸、潍县诸处,都开有市肆,字号的名儿,都冠有“泰”字,如泰运、通泰来、祥泰亨之类。千里间指麾使令,奉若神明,远近都称张七先生。如吴某耀东等,并不举其姓,相说以七先生而已。
这张积中有一样惊人本领,惩你怎么水火的人一见面,一接谈,自会使你心悦诚服,从他的教。从了教后,如吃了蛊药似的,恁有如何祸患,竟会至死不悟。后来张积中约会捻党,竖旗起事,被官兵杀入岩中,合寨死斗,无一生降。官兵虽扯着协从罔治、投降免死旗号,教中人竟如没有瞧见一般。抚院奏牍中,称他素乏才名,只以伪托诗书,高谈性命,乃至缙绅为之延誉,愚氓受其欺蒙。其家本无厚资,来东不过十载,遂能跨郡连乡,遍列市肆,挟术诓骗。为收集亡命之资,从其教者,倾产荡家,挟资往赴。入山依处,不下百数十家,生为倾资,死为尽命,实未解所操何术,所习何教。而能惑人如是之深,他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当官兵入山搜捕之前,先行遣使招抚。积中复函与他的表弟吴太守,文辞也颇斐然可观,其辞道:
来函责我不肯出山辩白,甚合我心。但近日苦衷,有急欲为吾弟告者。兄平日淡于荣利,肆志读书,以世乱未平,隐居求志。无如韬光未久,而处士虚声动人闻听,相从执贽者不绝于门。其间虽多善良,亦有悍鸷。兄既未能慎之于始,遂欲以德化之,使胥归于正,此兄实有交不择人之过也。然来东十载,何敢一事妄为,乃去岁以潍县之王小花,横加牵累,今年之冀宗华,妄被诬攀。然此事之来,若椒园伯平以一函相告,兄必挺身投案,绝无留难。两君猝以兵来,幸适出游,未遭毒手,不然,已陷于缧绁久矣。伯平雨亭,夤夜进兵,示人莫测,以致庄众格斗,伤损弁兵。兄自知大祸临门,一身不免,亟欲束身同败,不望雪我沉冤。奈及门桀骜之士,遂邀不逞之后,劫我主盟,苟全性命。兄禁之不得,逆之不能。数日以来,踯蹋山隅,闷损无似。及大兵临境,兄欲出而剖白,无如伊等汹汹,不肯束手待毙。祸已至此,无可言说。本欲引剑自决,无如如门在外者甚多,闻予冤死,定不甘心,一旦逞彼凶顽,则各处生灵,俱遭涂炭。兄亟思乘机解散,但人数众多,虎豹豺狼之性者不少,须宽我日期。请暂将大兵撤出山外,俾得反复陈词,婆言解散。若一面进攻,一面招纳,则上宪不能示人以信,困兽犹斗,兄又何辞能劝谕诸同人耶?特约略陈其大概。
这都是后话。
当下花沙纳等,听了店主人的话,吓得目定口呆。花沙纳向明善道:“这老头儿如此作怪,定然闹出乱于来。”
明善道:“幸撞在我们手里,可惜要紧复命,不得耽搁。不然办完了这件事,再走也不迟。”
花沙纳道:“那是抚院的职任,咱们犯不着替人家干事,给他一封书信,知照他一声就完了。”
明善见花沙纳这么说了,事不干己,谁愿插身干预?不过临走时光,发了一封信给东抚。东抚接到钦差手函,不敢怠慢,立派干员人山密查。那委员到了山中,瞧见张七先生,须眉髯髯,言论娓娓,比户耕读相安,宛然世外桃源。据实禀复,抚院只当钦差是无中生有,毫不放在心上。
却说花沙纳、基溥、明善,行抵京师,已是冬月初旬。入朝面圣,一进朝房,众同寅都来问询。大学土柏俊、宗室尚书端华、肃顺、汉大学士翁心存,最为殷勤,执手问好,异常亲热。花沙纳道:“我在路上,听到三河口湘军失力,李迪也殉了难,不知是虚是实?”
翁心存道:“怎么不确,曾涤生奏报也到了。他那介弟温甫名叫国华的,也死在这一役呢。这李续宾是罗山高弟,湘军名将,为人含容渊默,作事审慎精详。他所选的将士,都是知耻近勇,朴诚敢战的。每逢遇敌,人当其脆,己当其坚。每领粮仗,人取其良,己取其窳。屯军所在,百姓耕种不辍,万慕无哗。血战六年,克城四十,而口不言功。所以一听到他失事的消息,无远无近,无知无愚,无不失声痛哭。上头也十分震悼,特命总督照例赐恤,予谥忠武。他原官不过是布政使呢,这就瞧见恩眷之隆了。”
花沙纳道:“这么的好将,怎么又会吃败仗呢?”
翁心存道:“官文胡林翼会筹东征之策,陆师渡江,先皖而后及江南,水师先安庆而后及江宁,却把图皖的事情,交给了李续宾,请旨加他巡抚衔,专折奏事。不意安徽的贼酋陈玉成,爵封英王,绰号四眼狗,也是贼中骁将。两雄对垒,旗鼓相当,倒也辨不出雌雄,分不出胜负。
不意陈酋又纠合了两员健将,一个是侍王李世贤,一个是捻酋张洛行,三条猛虎,扑一个英雄,如何能够幸免?这一役,陈、李、张三酋,从庐州杀出,抄袭官军后路,四面围剿,愈集愈厚。七营先陷,续宾知道不免,乘夜跃马入敌阵战死,湘军精锐,全都丧掉。”
说着,忽听景阳钟鸣,轰传皇上升殿了,众人忙着入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