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集书中,说到金之俊撰好贺表,正在洪承畴家里斟酌损益,忽地头顶上一个焦雷,报说世祖龙驭上宾,金、洪两人呆了半晌。
家人问道:“老爷可要套车?”
连问两遍,承畴才如梦初醒,向之俊道:“昨儿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会这么?”
之俊道:“真是想不到的事!”
承畴回头,问车套好没有,家人回已经传话出去了。承畴道:“金老爷是坐了车来的?”
之俊接口道:“我有车的。”
于是,金、洪两人坐车到东华门,步行人内。听得里头哭声撼山震岳相似。两人忙忙赶进,随班号哭了一阵。退班出来,到偏殿里,见各王公勋戚已挤了半屋子。几个认识的,就过来招呼。才谈得三五语,一个内监匆匆进来,向承畴道:“洪阁老,我们王爷请你过去。”
承畴认得是信郡王宾了天,第一桩要紧事情,就是开读遗诏。中原的仪注,我们都不很熟悉。你是前明做过官的人,经过得多,就派你充捧册大臣好不好?”
承畴一口答应。当下,铎尼又派了几位汉臣,请出大行遗诏。按着仪注,宣读过了,就册立皇三子玄烨为皇帝,是为清圣祖,拟定年号叫康熙,即以明年为康熙元年。
这清圣祖年龄通只八岁,八岁的孩子,懂得点子什么。一应朝章国政,都听铎尼、洪承畴等主持罢了。但有一桩奇怪处,这孩子年龄虽小,福泽倒很不小,登位得没有几时,就把大明朝永历皇帝,生擒活捉,中原的冠裳,大明的国号,从此烟消云散,影迹无存。
你道这是哪一位建的奇勋?原来就是两代勋臣,一朝柱石,平西王吴三桂吴大将军。先是永历皇帝遁人缅甸之后,李定国、白文选统着残卒,只在孟良木邦跟缅人哄闹,所以清朝倒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几位议政大臣,议要裁兵节饷,世祖叫询问吴三桂。三桂复奏,有渠大魁不翦,三患二离一疏,略称“李定国、白文选以拥戴为名,引溃家窥我边防,患在门户。土司反复,惟利是趋,一被煽惑,患在肘腋。投诚将士,轸念故主,闻警生心,思在腠理。滇中米粮腾踊,输挽耕作,因荒逃亡,养兵难,安民亦难,惟有剿尽根株,才可一劳永逸。”
世祖遂派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率兵会剿。三桂独出奇谋,一面催兵前进,一面飞檄缅王,叫他献出永历帝来。顺治十八年十二月,三桂兵入缅境,扎营在旧晚坡。缅王吓得要不的,忙遣缅相锡真,持着贝叶文,到清营投降,一面派兵护送永历帝出境。永历帝自知不免,遂亲笔写信一封,叫人到清营投递,其辞道:将军新朝之勋臣,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甚厚。讵意国遭不造,闯贼肆恶,突入我京城,珍灭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杀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本哀,原未泯也。奈何凭借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虚名,阴作新朝之佐命。逆贼授首之后,而南方一带土宇,非复先朝有也。南方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何图枕席未安,千戈猝至。宏光珍把,隆武就诛,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一战而楚地失,再战而东粤亡。流离惊窜,不可胜数!幸李定图迎仆于贵州,接仆于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督师入滇,覆我巢穴。
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远,言笑谁欢,祗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性命于蛮服,亦自幸矣。乃将军不避艰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旅之身,何视天下之不广哉!岂天覆地载之中,独不客仆一人乎?抑封王锡爵之后,犹欲歼仆以邀功乎?第思高皇帝栉风沐雨之天下,犹不能贻留片地,以为将军建功之所。将军既毁我室,又欲取我子,读鸱珫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独不念已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而适成其愚;自以为厚,而反觉其薄。奕祀而后,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茕茕孑立,区区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身碎骨,血溅蒿菜,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圣朝,仆纵有亿万之众,亦付于将军,惟将军是命。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此信去后,也不见什么动静。隔了两天,永历帝正在太后跟前定省,忽闻帐外呼噪喧天。内监飞报:“缅将带兵进来,不知是何意思?”
太后、皇帝,一齐失色。只见掌院太监,又进来报说:“缅将闯入寝宫来也。”
永历帝抬头,见那缅将穿着皮甲,佩着铜剑,满脸笑容地进来。见过驾,随奏:“晋王兵到,敬请大皇帝起驾!”
永历帝才要问话,缅将指挥道:“快进来请驾起行!”
随见七八十个缅兵,蜂拥而入,不问情由,把永历帝与太后中宫,迎神赛会似的就椅子上抬着就走。众妃嫔号哭跟随,始终不舍。
此时永历帝宛如在云里雾里,被他们抬着,也不知经了几多时,行了几多路,忽然畀入一坐营帐里头。众缅兵放下自去,另有一班鞑子般的人,上来服侍。永历帝问这里是什么所在,服侍的人回奏,是平西王前锋高得捷营帐。永历帝只叹了一口气。此时,三桂标下各官进见的,叩头跪拜,总算还守着规矩。一会子三桂进营,长揖不拜。永历帝问是谁,三桂见了永历天帝般的仪容,心里早惊悸起来,哪里还回得出半句一字。等到第二遍问时,不觉双膝跪倒,伏在地上,宛似犬儿一般。永历帝问之再四,三桂颤着声道:“罪臣吴、吴、吴三桂。”
永历帝道:“原来你就是吴三桂,好个能干的人儿。朕今儿才认识你。你做事果然能干,只是太刻薄点子。”
说到这里,叹气道:“事到如今,那也不必说它了。朕原本是北人,要回到北边去,瞧一瞧祖宗的十二陵寝,然后就死。你能够照办不能够?”
三桂颤着声应道:“能够办到。”
永历帝道:“这么很好,你去罢!”
三桂伏在地上,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哪里还能够动弹!手下人挽着出帐,三桂一面揩额上的汗,一面向手下人道:“我在百万军中,杀出杀进,也没有什么害怕。今儿见了他,竟会这个样子,连我自己也不会知道。光景天威咫尺的话,不全虚的,从今后倒不敢见他了。”
次日,奏凯北旋。永历帝与东宫都骑着马,太后与中宫都乘着四人肩舆,宫眷都骑从。行不到十里,满汉各军,一齐都变起来,统兵官弹压不下,飞报三桂,三桂也慌了手脚。原来,满汉各兵,从没有见过真天子,现在瞧见永历帝这么的仪表,这么的气度,宛如西方佛祖,玉阙天皇,不由钦服得死心塌地。十多万人,不约而同地跪倒马前,高呼起“万岁”来。顿时山鸣谷应,动地震天,一片都是“万岁、万岁、万岁”的声音。三桂大惊失色,忙与心腹计议,把永历帝迎入大队,换乘软舆,一面用好言抚慰众兵,一场大祸,处置得雾解冰消。三桂初意,原要把永历帝活解北京,举行那太庙献俘典礼。自经了这回挫折,把那兴头顿时打灭,拜折北京,奏请将永历父子就地正法。
康熙元年三月,吴三桂回兵云南,就把永历帝安置在都督旧衙,派兵看守。那时有一个户部尚书龚彝,具了嗣肴,前来送饭。
守门兵卒,不肯放他进去,龚彝大怒道:“这是我的主子,君臣之义,南北皆同,何得阻我?”
守门兵弁报知三桂,三桂叫放他入内。龚彝设宴堂上,行过朝拜礼,跪着进酒,永历帝痛哭不能饮。
彝伏地哭劝,拜一个不止,就此触地而死。三桂闻知,也很感叹。
四月十四,这日清圣祖上谕到滇,“前明桂藩朱由榔,恩免献俘,着平西王吴三桂传旨赐死,余照所请。钦此。”
三桂接过上谕,立即升帐,点齐本藩马步各军,从都督旧衙起,直到篦子坡法场,排列得边墙相似。用两乘肩舆,把永历帝和东宫,抬到法场,传令用弓弦绞死。东宫才只十二岁,临死大骂三桂道:“黠贼,我朝何负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把我们收拾到这个样子。”
这日大风扬沙,雷电交作,满汉军民,无不悲悼。吴三桂却很是欣然,一面叫把永历帝尸身,丛葬在省城北门外,一面叫幕府中拟折复奏。
说部常套,有话即长,无事即短。清圣祖登基而后,虽未必五谷丰登,万民乐业,却因三桂殄灭了永历,西南方的忧虑是没有了。张煌言隐居南田,郑成功建邦台岛,东南方也没有人来缠扰。
得过且过,总算是太平天子。从来太平天子,必定做出几桩风流韵事,来点缀历史。像隋场帝、唐明帝,都是成例。清圣祖既然算是太平天子,自然总也逃不脱那个成例。而况圣祖聪明天亶,又乖觉又伶俐,轶类超群,几百个也不及他一个。生长宫闱,日夜跟宫女们混在一堆,又加母后怜爱,百般放纵,一任他蹂香躏玉,叱燕嗔莺。因此虽在童年,那古怪刁钻淘气,比成年人还要利害。
一日,他不知又转出了一个什么念头,特到慈宁宫见太后。这位太后,是蒙古科尔沁部一等公定南将军佟图赖的女儿。蒙古人没一个不信喇嘛教的,圣祖进宫,见太后正跟一个喇嘛僧,对面坐着,讲经说法,谈得非常起劲。太监报:小爷进来。太后喜欢道:“玄哥儿来得正好,你也来听听师傅的说法。”
说着就把圣祖搂入怀中,一面抚弄他的脖子,一面静听喇嘛僧讲道。圣祖不耐烦道:“这位师傅想必肚子饿了,传旨御厨房赐斋罢。”
喇嘛僧见圣祖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往下讲,谢过恩就出宫去了。圣祖向太后道:“母后,儿臣有一件事情,要回你老人家。”
太后忙问何事。圣祖道:“这几天经筵讲官进讲的是《尚书》,儿臣听着倒很喜欢。”
太后道:“喜欢念书,果然是好,只是别太认真了,身子也要紧。
咱们又不比百姓人家,靠着这个要应科第,不过认得几个汉字,能瞧瞧章奏罢了。”
圣祖道:“母后教训的是!”
顿了一顿,又道:“儿臣听那讲官说起中原的主子,从古到今,最好不过就要算着唐尧虞舜。那唐尧的好处,就在和睦九族的人,九族都和睦了,然后化及百官,化及万国,天下没一个人不被他的恩,没一个人不服他的治。儿臣现做着中原主子,儿臣想就学那唐尧的法子,先把九族的人和睦起来。母后瞧好不好?”
太后道:“一家子人,原是要和气。你既然肯效法尧舜,那还有什么不好?”
圣祖道:“恳求母后下一道懿旨,所有宗室格格等,准其随时入宫朝见,不这么,又怎么会和睦呢?”
太后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次日,果然降了一道懿旨。于是,睿邸、豫邸、肃邸各王邸的格格,镇国、辅国各公府的姑娘,都能随时入宫,陪着圣祖玩笑。大内里头,顿时热闹许多。圣祖朝罢回宫,就跟众格格谑浪笑傲,日子过得非常快活。
这一年是康熙八年,圣祖已经十六岁了。宗人府拜上一折,开具各邸格格年岁,请旨遣嫁。圣祖瞧见此折,心里先已不耐烦,暗想:女孩儿到了年长,为甚必定要嫁人,真乃不通得很。等到瞧那所开的名字,内有某邸七格格一名,笑道:“这宗人府真不晓事,七格格朕早纳为妃子多时了。”
随提朱笔批道:“七格格已纳为妃,遣嫁一节,着毋庸议。钦此。”
宗人府见此朱批,不胜惊诧,遂争道:“中原礼节,同姓不得为婚。七格格于皇上为父辈行,皇上称之为姑母,岂可纳为妃子?臣等宁死不敢奉诏。恳请收回成命!”
圣祖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的不通,中原人所谓同姓不婚,无非指着生我的母,我生的女,与同生的姊妹罢了。像姑母一辈,既不是我的母,又不是我的女,更不是我的姊妹,纳之有何妨碍?”
宗人府听了这种精奇透辟的议论,哪里还回奏得出。在朝各汉臣,瞧见宗人府为难的样子,不约而同的慷慨陈辞。你也面折,我也廷争,谏诤得非常尽力。究竟圣意坚定,诸臣瞎闹一会子,也就罢了。
这时候,圣祖虽然亲政,其实全国政权,一大半操在强藩手里,平西王吴三桂,开府云南;干南王尚可喜,开府广东;靖南王耿精忠开府福建。耿、尚两府,各有五十佐领,绿旗兵各有六七千,丁口各有二万,平西王藩属,独得五十三个佐领,绿旗兵有到一万二千,丁口有到数万。三个藩王里头,要算平西王功劳最高,兵马最强,朝廷待遇的恩礼,也最为浓厚。西府用人,吏兵两部,不得掣肘;西府用财,户部不得稽迟;西府有除授文武官吏的特权。因此天下官吏,一大半都是西选,各省督抚提镇,差不多有只知藩王教令,不识皇帝上谕的样子。平西王的儿子,入尚宫主就在北京供职,且政大小,朝夕飞报云南。所以在朝各官,听了“平西王”三字,也很惴惴。欲知其详,且听下回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