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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泣秦庭三桂乞师 伸大义睿王讨贼

  却说靖南大将军豫通亲王多铎,连接太宗三道手诏,督率马步各军,拔营齐起,不分昼夜,赶回满洲。才到奉天,还没有进城,就接着新皇登极红诏,知道国政都由睿忠亲王一人摄理,心里虽然不很愿意,但事已成,争也没用。并且深知多尔衮手段狠辣异常,不准备周到,决然不敢这么行。自己才具又万万敌他不上,要是不答应,异日定然遭他毒手。沉吟一回,面子上便故意做出喜欢的样子,率同阖营将士,接过红诏。接着就是哀诏颁来。大贝勒豪格一见哀诏,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于是多铎率同大小三军、马步各将齐声号哭。这哭声借着天风,扬将开去,简直是天崩地陷,岳撼山摇。号哭了好一会子,多铎停住,众将也都一齐停住,整队人城。先具着吉服,朝见过新皇。然后更换孝服,跟随御驾,到大行皇帝梓宫前哭临。那新皇帝,不过是个孩子,懂什么躄踊号泣,一应仪注,都不过任人摄弄而已。众贝勒里,大贝勒豪格是不用说了,其余如四贝勒叶布舒、五贝勒硕塞、六贝勒高塞、七贝勒常舒等也都十分哀戚,就是大贝勒鞱塞、十一贝勒博穆博尔古,平日虽然失宠,究竟父子关于天性,对着梓宫,也竟哭得泪人一般。豪格想起太宗素日雄心壮志,虎跃龙骧,何等英雄!何等威武!只落得如此下场结果,俯仰今昔,愈益悲哀不已。此时飞龙阁中,请有一百名喇嘛高僧在那里日夜诵经作法事。一到奉安山陵吉日,用一百零八名舆夫,请出梓宫,驼象骡马,旌幡旗盖,亭幔辂仗,蜂簇而下,接接连连,足有三五里长。皇太后、皇帝、摄政王、各亲王、郡王、贝子、贝勒以及文武各大臣,无不亲行恭送。
  沿途都盖搭着芦殿,预备停站。正是鶾鷅首辙,惨看白虎之抗旌,裘衮委衿,悲起火龙之耀彩。
  当下奉安完毕,范文程、洪承畴两个商议了好多天,才定出个庙号来,叫做太宗文皇帝,皇陵名儿就叫做昭陵。这时,满洲全国政权,都在多尔衮一个人手里。这多尔衮办事认真不过,万机旁午。日里办不完,焚膏继晷,竟然彻夜通宵地办去。皇太后吉特氏,悯他来往辛苦,特沛殊恩,就赐他在大内衍庆宫安歇。多尔衮被此殊荣,涕零感激,越发的劳瘁不辞。但凡掌权的人,总不能人人见好,有得着好处的人怀他恩,就有得不着好处的人怀他恨。何况多尔衮少年性情,一朝权在手,总不免意气用事。那些不得志的小人们,无风生浪,造出好些不尴不尬话来诬蔑他,渐渐吹到皇太后耳朵里。虽然,上天下泽,名分悬殊,究竟青年孀居,瓜田李下,终不免要避忌一点子。于是降下懿旨,教摄政王不必住居大内,每日未完政务,准其归邸办理。
  这日,多尔衮在书斋中,正秉着烛批阅奏章。长史官进报洪承畴禀见。多尔衮叫请。承畴走进,请过安,坐下。多尔衮问他来意。承畴道:“有件喜事,特来报知王爷。”
  多尔衮忙问:“何喜?”
  承畴道:“中原流贼势焰,非常利害。张献忠打破了四川,李闯打破了山西,崇祯皇帝慌得手忙脚乱,大明江山,看来早晚就要不保。坐山观虎斗,咱们正好收这一注大利呢。”
  多尔衮道:“老亨,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承畴道:“现有李闯檄文,是老臣托人抄录来的,王爷请听罢!”
  说着,随在靴统里摸出一张字纸儿,摆在案上。承畴便摇头摆尾,拉着文章调念将出来,只听他念道:新顺王李诏:明臣庶知悉,上帝监观,实推求莫,下民归往,只切来苏。命既靡常,情尤可见,粤惟往代,爰知得失之由。鉴往识今,每悉治忽之故。尔明朝久席泰宁,浸弛纲纪,君非甚暗,孤立而炀蔽恒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赂通宫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绅,闾左之脂膏殆尽;公侯皆食肉纨绔,而倚为腹心。宦官悉齿糠犬豕,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礼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聿穷乎仁爱,致兆民爰苦乎侵灾。
  朕起布衣,目击憔悴之形,身切病疾之痛,念兹普天率土,咸罹困穷,讵忍易水燕山?未苏汤火,躬于恒冀,绥靖黔黎犹应虑尔君。
  若臣未达,帝心末喻,朕意是以质言正告。尔能体天念祖,度德番几,朕将加惠前人。不吝异数,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章尔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庆;用章而之仁,凡兹百工,勉保乃辟,绵商孙之厚禄,赓嘉客之休声。克殚厥猷,臣谊靡忒。唯今诏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于宗公,勿占危于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于君父,广贻谷于身家。谨诏。
  承畴念得非常起劲,多尔衮一个字也不懂,忙道:“别念了!
  你那文话儿,听得人闷得慌,还不如老老实实讲了吧!你们汉人,最喜欢咬文嚼字,一句没要紧的话,必定要拖长了,堆砌上许多文话儿,才算雅致,其实有何用处!起先范文程也是这么着的,被我说了好几回,才改了。像孔有德等几个人,就没有这脾气儿,我倒很喜欢他呢。”
  承畴起身道:“王爷教训的是,这一篇是李闯的檄文。”
  多尔衮道:“我知道,上面讲点子什么话?”
  承畴道:“大约讲皇帝是很不容易做,崇祯并不是昏君,只因手下用的都是坏人,把事情弄坏,国中百姓,苦得要不的;又说自己起事,全为拯救百姓;结尾是叫明朝君臣投降的话。”
  多尔衮道:“李闯敢说这样大话,想来势焰必然不小。等他们明朝打掉了,咱们再慢慢收拾他。”
  承畴道:“王爷明算,正与老臣暗合。”
  多尔衮道:“咱们明儿就下教治兵,只愿早早取得中原。洪亨九,你也可以和家里人团聚了。”
  承畴道:“这个全仗王爷洪福。”
  当下辞退。
  次日,多尔衮果然下教练兵,预备南征。过不多几时,接着探报,知道李闯举兵北犯,代州、宁武、大同、居庸相继沦陷。周遇吉力战身亡,杜太监举关降李闯军。现在北京被李闯军围困,紧急异常。多尔衮笑向承畴道:“老亨回家的日子不远了。”
  说着时,二道探报又到,报称:“北京城被李闯打破。崇祯帝煤山自缢而死,周皇后等尽都殉难,皇太子不知下落。现在明朝官吏,纷纷上表劝进,李闯不日就要即真称帝了。”
  众人都还不在意,洪承畴是受过崇祯恩典的,不觉天良发现,心里一酸,那泪珠儿扑飕飕直滚下来。多尔衮见了,十分赞叹,回向范文程道:“明朝的官,只要都像他那个样子,国也就保得住了。”
  文程道:“诚如王爷明训,有人自南朝抄得劝进表来,其中有句道:“陛下问罪燕都,威行夷夏。吊民江左,泽及昆虫,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独夫授首,四海归心。伏念臣××衰残无力,愿为放牧之牛。摩顶知恩,甘效识途之马。‘做这劝进表的人,也是受过明帝恩典的,比起咱们洪亨老来,真是天差地远了。正应了古人两句话,叫做’疾风知劲草,世乱识忠臣。‘”承畴听了他们的唱和,一个没意思,顿时满脸通红。正在没意落场,忽报明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三桂特差副将杨坤、游击郭云龙前来下书。多尔衮唤进来使,两人行过礼,呈上三桂书信。多尔衮令范文程拆开瞧时,只见上写道:大明国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三桂,谨泣血上书于大清国摄政王殿下:三桂以蚊负之身而镇山海,思坚守东陲,而巩固京师也。不意流贼犯阙,奸党开门,先帝不幸,九庙灰烬。今天人共愤,众志已离,其败可立待。我国积德累仁,讴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晋文汉武之中兴者,容或有之。三桂受国厚恩,欲兴师问罪。奈京东地小,兵力未集,乞念亡国孤臣忠义之言,合兵以灭流寇。则我朝之报北朝,岂惟财帛而已哉?将裂地以酬。不敢食言,惟殿下实昭鉴之。
  文程照信讲说了一遍。多尔衮道:“要取中原,倒也是个好机会。只是李闯这个人,也不是好惹的。你们替我筹画筹画,怎样回复得好。”
  范文程道:“依臣愚见,还不如仍旧用以汉人杀汉人的老策,先把三桂招降,就派他跟李闯兵马交战,等他杀得气疲力尽,咱们乘势再一战,不就完结了么。”
  多尔衮道:“这计策很妙。你就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
  文程应诺,霎时回书写好,念给多尔褒听道:大清国摄政王报书山海关总兵平西伯吴麾下,向欲与明修好,屡行致书,今则不复出此。惟有底定国家,与民休息而已。夫伯思报主恩,不共流贼戴天,真忠臣之义也。伯虽向与我为敌,今勿因前故怀疑,昔管仲射桓中钩,后称仲父。伯若率众来归,必封以故土,晋爵藩王,国仇可报,身家可保,如山河之永也。流贼戕害明帝,腥闻秽德,薄海同愤。明之仇,亦我之仇也。当亲督仁义之师,沉舟破釜,誓不返旌,期必灭贼,拯民水火。顺治元年四月日。摄政王报书。
  文程念毕,又仔仔细细解说了一番。多尔衮点点头,就教交付来使带回。于是下令:入关讨贼。命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抬着红夷大炮,统率汉军,为前部先锋,豫亲王多铎、英亲王阿济格,各统劲旅万人为第二队,多尔衮亲统八旗马步各将为后应。正是:气驰星电,威振霾风。月明山海关头,云黯长白山下。满眼旌旗,动金笳而出发;横腰弓箭,控铁骑以长征。从外面瞧起来,满洲人这一支兵,也可算得仁义之师了。暂时按下。
  看官,方才提起的那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的吴三桂,你道是怎么一尊神佛?让小子把他来历,慢慢补叙出来。这吴三桂,表字长白,南直隶高邮县人。他的老子吴襄,官为京营提督。三桂不过是个武举,靠着老子的福,在营里当着名都督指挥。后来吴襄失机下狱,就有人在祟祯跟前保举三桂,说他如何如何干练,如何如何英雄。崇祯原是好奇之人,就想抄袭虞舜殛鲧用禹故智,下一道特旨,超擢三桂为总兵官。祟祯十四年,跟随经略大臣洪承畴救松山,打了个大败仗,亏得逃的飞快,总算没有被擒。不然,也早与亨九先生,一块儿做了新朝佐命。这会子,秦庭乞救,也不庸费他的清神了。闯军气氛日恶,崇祯忧问廷臣。廷臣都与三桂父子要好,都道:“欲平流寇,非重用吴氏父子不可。”
  于是起复吴襄,仍为京营提督,加封三桂为平西伯,钦赐蟒袍玉带,上方宝剑,命他出守山海关,恩遇之隆,莫与伦比。
  这时,闯军气氛利害,一夕数惊,京里头各勋戚大臣,无不提心吊胆。田贵妃的老子田皇亲,名叫田畹的,有着数百万家计,家里盖着名园,蓄着声伎,金珠玉帛,锦绣绫罗,更是堆山溢海。这日,闻报太原失陷,晋王朱求桂被执,晋府历年聚蓄,尽被李闯掠尽,心中忧甚,不住地唉声叹气。忽闻一片丝桐声响,清越异常,从回廊水榭,吹送而来。问左右道:“谁还在哪里作乐?左右回说:“太君在凌波小榭教陈圆圆操琴呢。”
  田畹道:“人家急得这么着,她们倒恁地闲说着。”
  便举步向园中来,走尽虎皮石甬道,从回廊中抄将去,早见凌波小榭四扇小窗儿开着,湘帘高卷,一个十八九岁女郎,临窗而坐,眉黛低垂,指环微动,屈春葱而挑拨,连玉腕以玲珑。韵出迟迟,恍听东丁檐马;声流细细,如闻银甲弹筝。阑质娉婷,蕙心敏妙,不是陈圆圆是谁呢!旁边坐着个中年妇人,正是自己结发妻子田太君。
  田畹走进小榭,田太君早站了起来。田畹强笑道:“太太倒高兴,教这小妮子弄这个。”
  田太君道:“她聪明得很呢,只教一遍就会了。”
  田畹道:“可惜这么一个好孩子,修得慧,没有修得福。不然,早抵了咱们贵妃娘娘这个缺了。”
  圆圆听说,推琴而起,笑道:“皇亲太君这么疼我,如何还说我没福?”
  田畹道:“我老了,没中用了,辜负你青春年少。”
  圆圆脉脉无言,咬着指甲儿,只瞧着太君。太君道:“圆圆你把新学会的《朝天引》鼓一曲皇亲听。”
  圆圆应着,正要鼓时,田畹止道:“不庸鼓了,我没心绪听琴曲呢。”
  太君道:“皇亲,你这几天满脸都是心事,到底为点子什么?咱们贵妃虽然没了,皇上的恩眷,依旧一点儿没有减。”
  田畹道:“恩眷虽隆,总要世界太平才好。现在流贼声势浩大异常,今儿接到惊报,太原又失陷了。晋邸累代精华,都被掠得干干净净。这里离山西又近,咱们积贮又多,贼要不来便罢,要是一朝有个什么,你我这半生心血,不尽付东流了么?怕你我两条老性命,还都要不保呢。”
  太君道:“京城里头,兵马有到多少,满洲人来过两回,也不曾有什么,何况这几个毛贼?就是真要有什么,也是大数使然。你这会子就急煞,也没用。”
  回向圆圆道:“圆圆,你听我的话说得错了没有?”
  圆圆道:“太君的话,果然没有错。只是古人说得好,天定胜人,人定亦能胜天。咱们这会子,只要尽心竭力防备去,防备得周到,或者能够挽回天数,也未可知!”
  田畹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问你,你可有防备的法子,快讲给我听听。”
  圆圆听了,嫣然一笑。欲知陈圆圆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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