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清世宗连得血滴子奏报,知道群谋叵测,早晚必有乱事,立下手谕,密召鄂尔泰、张廷玉光华殿问话。一时召到,二人见世宗脸色不善,都捏着一把汗。叩头儿见过驾,只见世宗道:“外面人合伙儿谋着我,你们大概不知道么?”
二人齐道:“臣等也有点儿风闻。只因底里不很仔细,关系重大,不敢妄奏。”
世宗道:“好个老成持重的见识!都像你们这么,必要他反成谋就,才来奏报了。等到反成谋就,我早被他们做掉了呢。”
二人碰头道:“臣等不知利害,该死!该死!”
世宗道:“也不必这么着,得了风声,就应回我,才像我的心腹人呢。”
随问鄂尔泰道:“你可得着什么消息?”
鄂尔泰道:“就前儿在朝房里头,廉亲王当着大众,说皇上这么闹法,天下定要闹坏,大清江山怕要不保呢。彼时恂郡王也很叹息,廉亲王又说要是废太子做了主子,决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众人见他这么有天没日,也没个敢和他答话。后来朝罢分手,也就各自回家。”
世宗又问张廷玉,廷玉道:“廉亲王近来举动,很是沽名钓誉,京内外官员孝敬他东西,一概原礼奉璧,官名好得要不的。又闻他向亲信人称说,无论朝局如何变动,皇帝一席,决然不敢居的。或是推奉废太子,或是遵奉遗诏推恂郡王做,要是存着私心,如何对得过宗庙社稷。因此阖朝文武,谁不服他的德器!”
世宗道:“这贼子假义假仁,蓄志真不小。”
廷玉道:“昨晚廉亲王府里出了两件人命事情。”
世宗道:“谁犯人命?”
廷玉道:“就是廉亲王。廉亲王这几日招着恂郡王等一班人,在家里喝酒,喝得烂醉,便胡言乱语,议论朝政。长史官胡什吞、护军九十六,怕他招惹祸事,直言诤谏。谁料触怒了他,立喝家人把九十六活活打死,又把胡什吞剥光了身子,抽打五十皮鞭,推人冰堆里,几乎不曾冻死。”
世宗道:“有人提参,倒也是两条很好的款子。”
随把自己所得消息,告知二人。鄂尔泰道:“这么的胡闹,论理皇上再不能宽仁的了。只是这起贼子聚在一块儿,查办起来未免有点儿费事。照奴才糊涂主见,最好把恂郡王也调了开去,省得碍手碍脚。”
世宗道:“调他哪里去呢?”
张廷玉道:“圣祖奉安之后,陵上本该派人奉祀,何不就派了他呢?”
世宗道:“允?这厮在京里也要作耗的,索性想个法子,一起弄了出去。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那一个就易办了。”
鄂尔泰道:“奴才想起来了,眼前有个好差使,就派了他去。”
世宗道:“眼前的差使,哪一宗呢?”
鄂尔泰道:“外蒙古的哲布尊单巴胡士克图来京朝贺,不是在这几天里就要陛辞了么?”
世宗道:“不错,哲布尊单巴此番一片虔心,亲自来京朝贺,还贡了几尊大欢喜佛像。朕因他老远来,诚心不便辜负,已传旨把旧邸改为雍和宫,专供奉大欢喜佛。
就把园子改为夏日避暑之所,都叫匠役在那里动工了。过一日完工之后,带你们同去瞻仰,就乘便逛逛园子。”
鄂尔泰道:“哲布尊单巴是佛爷,各盟长王爷见了他,都要行全礼,论起尊卑来,跟天子也不分什么上下。”
世宗道:“朕原客体相待呢。”
鄂尔泰道:“人家老远来了一趟,临走就应该派一位大臣送送,也使远方人见了,称赞咱们一声儿。皇上瞧这主意儿行的去行不去?”
世宗道:“就你想派允?去么?”
鄂尔泰道:“奴才是这么想。”
世宗沉吟未答。张廷玉道:“怕不行么,皇太后很疼他呢。”
世宗道:“皇太后是不相干的,何况她老人家很喜欢菩萨,也决不敢出来阻挡。
我怕的是他到了蒙古,万一号召起蒙兵来,倒又是个难题目。”
鄂尔泰道:“这倒不会的,蒙古素来惧怕咱们。而况皇上礼待活佛,万分优渥,他们也不好意思叛呢。”
世宗道:“这么很好!朕明儿就降旨。”
廷玉道:“臣回家就拟参折,等他们两个一出京,就拜上来。”
世宗道:“光你们两个参奏,也难就办,究竟是亲王呢。”
廷玉道:“臣回去暗里授意同僚们,包管有一二十本参折,总不叫皇上为难是了。”
当下退去。
次日,世宗果然就下两道谕旨,命允禵奉祀景陵,命允?参送活佛回蒙。二人只得谢恩就差,先后出京而去。二人才一出京,张廷玉等一班大臣,联衔奏参辅政大臣廉亲王允祀,胪列大罪四十款,词意之间,还连好多个人,固山贝子允搪、恂郡王允禵、固山贝子允?,都牵连在里头。世宗故意攒眉道:“朕的亲弟兄怎么倒有这么无知狂妄呢?这都是联不善训诲之故,就不必究罢。”
众臣都道:“廉王等得罪社稷,皇上虽然仁慈,对着社稷,未免说不过去。恳恩把廉王等发交刑部当明治罪,以彰国法而安社稷。”
世宗道:“既是你们都这么说,朕也难于专顾私情,且把他看管起来,待朕进宫,奏明皇太后再行办理。”
殿上君臣们这么议论,宫里早得了消息,就有几个太后的心腹太监忙把此事回明太后,说:“朝中闹着八阿哥谋反,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通通连在里头,皇帝下旨拿人呢。”
太后听得十四阿哥牵连在内,急得两泪交流,道:“我这么年纪了,就只这一嫡亲骨血,难道还要保不住么?”
众人劝道:“刑部还没有问,或者冤枉的,也说不定呢。”
太后哭道:“你们不知允禵是个实心孩子,哪里吃得住他们这么算计,一定是有死无活。”
说着又哭起先皇帝来。众人道:“这事论起来,先皇帝也有不是,既然要立十四阿哥,名正言顺立了什么不好,偏要弄那小聪明,写遗诏咧,贮放正大光明殿里呢。现在被人家夺了去不算,还要害掉阿哥性命。”
太后道:“死过的人,你们也不必追怪他了。他自己也苦,死得不明不白。”
众人道:“可不是呢。畅春园宫人都说,先皇帝病重时,皇上就进一盆人参汤,不知如何,先皇帝就崩了驾,皇上就登了位。”
太后道:“不要讲了,你们再提这话,我的心就要碎了。”
众人道:“偏有这等人,钻天穴地的要做皇帝。像世祖皇帝,做着皇帝,偏又丢了做和尚去。”
太后道:“早知他要遭祸,在京时,就多召他进宫几回了。”
众人忙问何故。太后道:“我们娘儿两个,也好多天未曾见面了呢。”
众人听了,尽都伤心。太后道:“我就为这魔王疑心重大,允禵回了京,不敢召他进宫,就只跟着众阿哥进来过一回儿,当着众人,也不便说甚别的话。你们想我们娘儿两个,可怜不可怜?”
众人道:“前儿皇上奏请召见十四阿哥,你老人家怎么又不准呢?”
太后道:“那是他试我的心。难道我这么年纪,还吃人家试穿不成?”
众人道:“我们那时听了太后的话,原都有些疑心,十四阿哥是太后亲生儿子,怎么倒说只知皇帝是我儿子,允禵不过与众阿哥一般,没有什么分外亲近之处。原来太后另有一层深意,我们不知,错都错疑了!”
太后道:“别说亲生,就允?也很可怜的,吃他暗算,我疼他,我又不能做主,你们总也知道。”
众人道:“怎么不知,还记得前儿皇帝叫十阿哥送活佛蒙古去,进来回太后,太后当面向他说,何必这么用心,皇帝不理,跑了出去,太后还气了一整天呢。”
说着,人报皇帝进宫。太后只得传旨,召见世宗。照仪注儿见过礼,就把八阿哥谋乱一桩事详详细细奏了一遍。随道:“子臣原想回护他,怎奈群臣众口一辞,都说不能轻纵,辞长理足,子臣也不能驳回,所以进来回太后,请请太后的旨。”
太后道:“寻常百姓人家,爷死了,也都和和气气的。没的帝王人家,倒成年家闹得这么江翻海倒。你爷爷也都有弟兄的,何曾见这么闹过?兄弟们就有不是,也好教导他们,没得靠着皇帝势头,一古脑儿除尽的。”
世宗笑道:“太后教训的何尝不是!怎奈他们冥顽不灵,再也不能够德化,不能够理喻。子臣何尝没有教导过,即位之初,子臣召他们到养心殿上,就披肝露胆哭着向他们说:“我蒙皇考付托之重传了大位,这副担子可是不轻,不比前代帝王,继统序立,父子之间,各成其是,像禹汤那般善,桀纣那般恶,各行各的政,决不为了桀纣,就訾议到禹汤身上的。至于我和皇考,是非得失,实为一体,我行的政不错,皇考付托的就不错,我行的政错了,皇考付托的就错了,皇考六十多年圣德神功,真是超越千古,我又哪里敢苟且怠荒,坏掉他的令誉。我这个心,皇考在天之灵,总也知道。咱们兄弟,都是皇考遗体,都受过皇考生成顾复,数十年天高地厚的隆恩,自应仰体皇考之心,各抒忠荩,帮着我办事。我有想不到做不及的地方,就暗里替我想想做做;或是我一时错误了,就暗里规谏规谏我。同心匡弼,使我做成功一代令主,那便是咱们兄弟报答皇考罔极鸿慈了。‘子臣这一番说话,当日养心殿承值的各太监,都听见的,太后不信,可以传来问呢。”
太后道:“我也不必问得,俗语’千朵桃花一树生‘,总是自家弟兄,能够省事就省事点子罢。”
世宗道:“谁又愿多事,情真罪确,不能救他是真的。”
太后道:“我不信廷臣就会这么执法如山!”
世宗道:“太后不知,皇子犯法,庶民同罪呢。”
太后见世宗决意不肯通融,遂哭道:“我也没有别的话讲,现在你做主子,自然你要怎样就怎样。只是允禵是个实心孩子,你把他放在陵上已经怪可怜的了,这会子再别冤枉着。无论如何,总要恳求你保全他一条性命。他要是有什么,我也不会活的。”
世宗见太后这个样子,心上老大不高兴,冷笑道:“太后别这么着了,安知不是太后惯上了他,才这样无父无君的。早要是不疼他,怕未必就会这么坏呢。”
太后气得两眼直瞪,要说话,气搴着再也说不出。世宗叹道:“可知及泉相见,郑庄公也是不得已的举动。”
说着,头也不回踱了出去。众人都劝太后,太后道:“你们瞧瞧皇帝那么忤逆,这种日子,叫我怎么过呢?”
众人道:“从来说逆子孝孙,皇帝虽然不好,弘历这哥儿,倒很知道好歹。万一大位传了他,你老人家就有福气了。像圣祖皇帝到木阑去秋狩,还奉了皇祖母同行呢。”
太后道:“这种很远的话,知道我瞧的到瞧不到呢?”
却说清世宗回到自己宫中,连接血滴子密报,知道恂郡王允禵到了陵上,就有奸民蔡怀玺到院投书,劝他造逆,书上竟称允禵为皇帝。这封书恰巧被他的总兵官瞧见了,总兵官就要重办,请他的示。允禵倒说这又不是大事,可以酌量完结,一面把书上大逆的话,尽都剪去。固山贝子允?才到张家口就托病不行,成日家焚香酿祷告文,上面累牍连篇,都写着雍正新君子样。世宗恨极,少不得讽示臣僚,令他们题本参奏。不多几天,题参本子,就雪片也似的来,各各胪列罪款,允禟大罪二十八款,允禵大罪十四款,允?是镇压之罪。在不知道的人瞧了,这种本子,固道允禟等情真罪确,万万不容宽宥,又谁知他大半都是罗织的呢。世宗瞧了题本,故意做出一副仁慈不忍的样子。在廷诸臣自然再三力请,世宗才下旨,把允祀、允禟、允禵、允?拿捕审问,连四人的家属、太监人等,一古脑儿捉将官里去严刑拷问。
从来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自然总是承招的。诸王大臣,承着意旨,异口同声,奏请把允祀等明正典刑。世宗且不发落,先下旨把允祀、允禟削去宗籍,改允祀名为阿其那,改允禟名为塞思黑。据通满洲语的人讲,阿其那汉语就是猪,塞思黑汉语就是狗,一字褒贬,无非把两人比做猪狗的意思。又教把四人分别拘禁,然后召集诸王大臣,故意泪流满面地道:“阿其那、塞思黑、允? 、允都是能圣皇帝的儿子,朕的亲骨肉,亲手足,你们都是受过圣祖皇帝及联深思的人,现在所奏如此,如果情罪稍有不符,便是陷联于不义,对着圣祖皇帝,更是获罪不浅。”
众人回奏自然是“悖逆请罪,断断不容宽宥,众意佥同,恳求乾断”等一派冠冕话儿。世宗道:“你们的话何尝不是,悖逆之徒不加惩创,人人都要胆大妄为,效尤作乱,朝廷就没有安逸日子过。但是情关手足,联终有点儿不忍,待朕再降旨,询问各省督抚提镇,瞧了他们的回奏,再定夺罢。”
这时候,世宗面子上做着仁慈恺测的样子,暗地里却叫血滴子分往囚所,把阿其那、塞思黑害悼性命,只不曾割取首级。囚所看守大臣忙着奏报,只称二人俱伏冥诛。世宗故意做出惊诧的样子,向众人道:“朕原想把二人禁上一年半年,慢慢感化他,再不料竟会伏上冥诛的。”
说着嗟叹不已。众人道:“二人罪恶滔天,伏了冥诛,也是自作自受。皇上又何必嗟叹!”
世宗道:“你们哪里知道朕的初志,原欲做成功十全令主,报答皇考深思。现在出了两人的事,恁你黾勉到十分,也总灭去大半了。不知咱们弟兄,前世里有甚冤孽,弄到这个样子。”
说毕,连连顿足。后人有咏史诗两绝,其一道:
阿其那与塞思黑,煎豆燃箕苦不容。
元武门前双折翼,泰陵毕竟胜唐宗。
其二道:
凤车龙辔拥旌旗,夹道嫔妃拜上仪。
报道青鸾衔诏下,一篇惨煞豆箕诗。
却说皇太后,自那日与世宗拌嘴之后,终日不茶不饭,差不多以眼泪洗面。这日,忽闻太监报称八、九两阿哥在囚所不知怎样都没了,八阿哥日间还很健旺,三餐饭都吃得好好的,临睡时还跟看守官员谈了半日天,谁料睡下就咽了气。九阿哥从西宁提解到保定,一路上谈笑自如,解送官员跟他谈起皇帝近来所办政务,九阿哥还笑说他从来原伶俐,自应如此。谁料到了保定制台衙门里,也就无缘无故的丧了性命。听说都是皇帝暗里叫人去害掉的。究竟不曾拿到凭据呢。太后道:“了不得!他这么狠心辣手,我那十四阿哥,一定也要不幸了。”
太监道:“十四阿哥倒还好好的。”
太后道:“在他手里,这性命儿终难保。”
太监道:“想个法儿,救了他也好。”
太后道:“谁不愿救他。你也知道,我的话他是不肯听的。上回不是为了此事,和我拌上一回嘴了么!”
太监道:“奴婢意思,这一条路不通,咱们就另换一条路走。”
太后道:“你叫我走那一条呢?”
太监见问,就退出门去望了一望,看没人,才进来悄悄道:“先皇帝的和妃娘娘,皇帝跟她不干净呢,两个人要好得什么似的。只要找着这条路子,托她悄悄向皇帝一说,不就完结了么。”
太后道:“没人伦的禽兽,作出这种行止!还满嘴里皇考皇考,先皇帝知道,总也不会饶他。弟兄三十五个,谁不强过了他!偏那皇天没眼,放他会谋算成功。和妃这妖精,也真没廉耻,竟会顺从了他。从前,圣祖在时,我也谏过好多回,春秋高了,这种年轻妃嫔,少收几个,也好保养身子;太医也说清心寡欲,比吃人参燕窝几百斤还要强多倍。怎奈圣祖总不肯听,也再想不到晏了驾后,会闹出这种丑事来。”
说到这里,便叹一口气道:“从古到今,不曾有过的事,这会子都闹出来了,也不知祖宗作下什么孽,竟会生出这个禽兽来。”
太监道:“太后倒别怪皇上,和妃娘娘模样儿俊不过,谁见了不动心?再者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外面传说唐乌龟,宋鼻涕,清邋遢。”
又道:“清朝没有干净人,那是风俗如此呢!”
太后道:“他一般也有皇后媳嫔,为甚要这么没上下?”
太监道:“年轻人都是馋嘴猫儿似的,吃着碗里,瞧着碗外,太后倒不必管他们那种闲帐。正经十四阿哥的事,咱们求求她去,要是和妃一答应,保管就没事了。”
太后道:“我是堂堂国母呢,这种禽兽一般的人,我倒去求她,实是犯不着。再者他们都是一条藤儿上人,就求她也没用。我是决意不丢这个脸,要求你自己去求罢!”
太监听了这一句话,就跪倒地,说了“领旨”两个字,翻身出外去了。太后忙着喝回来,地下宫娥太监,接连着喊。欲知此人回来与否,且听下回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