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日乙亥,日加卯。宣武门菜市中,人已猬集,言今日廷旨自西安来,徇联军之请,惩戎首,斩稽岫、储沉极于市。侍者入告仲光。仲光谓古梅曰:“戎首固可诛,然出之联军要胁,国之耻也。荟且出观之。”
时市上已不能通车。各国联军皆携拍照之走马机,人手其一。店屋之上,人累累然。移时,西国兵队如林,出止市上。柴车二辆,一坐稽岫,一坐储沉极。刑部司官,以诏旨即车中示稽岫。稽神宇镇定,读至两遍,言曰:“圣恩圣恩。杀洋人固我也。旨中所论,一无冤抑。请即就刑。”
于是下车望阙叩首,扶就刑所。储则昏惘无人色矣。仲光叹曰:“稽岫虽顽固,终是好男子!储氏逆子,宜其有此态也。”
归时已傍午。梅儿曰:“仲兄今日又观不得意事矣。计自戊戌至此,日闻杀戮。朝廷若不更革,妹恐不日将有尔朱荣河阴之役,奈何?”
仲光曰:“河阴之役,惟得尔朱氏,始敢行之,今兹尚无其人。吾闻革命党人已布东南。少年之留东者,恒痛心疾首于枢近所为。一夫大呼,海内立且崩析,胜、广之祸不远矣。兄宦情都尽,甚欲从妹高隐于秦亭山下。地去南漳未远。莳花种竹,尽吾一生足矣。”
梅儿曰:“兄独不思归闽乎?”
仲光曰:“吾意尚欲迎养老母。”
梅儿曰:“妹亦可以南去,一览闽中风物。”
外史氏曰:观此二人之言,似已心照矣。其可以纪之吾书者,均冠冕之词。须知鄙人之为此书,非为言情而设。顾不得仲光夫妇,亦无以贯串而成文。或且异时修史,得资以为料,则乱之所自生,与祸之未全弭,系属何人,有史识者固能辨之。至于宫廷幽閟之事,时亦得诸传闻,未敢据以为实,亦未便着笔。或且他日私家纪载,稍稍流传人间,有别足生人怆喟者。外史氏才力疏薄,不欲用臆度之事侈为异闻。读者当曲谅吾心也。时为二月,古梅召役人启树下之棺。先期将藏金启出,为南归资斧。棺外加以髹漆,令之坚实。因遂移厝于三圣庵。而仲光、梅儿日益亲稔,似同怀之兄弟。然彼此咸持礼防,言诗词书画,及于山水花木,杂以时事,匪所不论,但不言情。一日饭余,忽得高铸龙书,仲光大悦,梅儿亦就同观。其书曰:仲光足下:别仅三年,所历事变,盖万千矣。吾心绪如乱麻,而时局之乱,亦适肖吾之心绪。今与仲光书,教吾将从何处说起耶?生平契友,惟修伯符、林太守及仲光三人。伯符殉节,吾累月后始闻之,为位哭于西湖。闻其两妹一弟,及青衣龙儿皆殉。何一门忠义之多也?仲光与修家密迩,必能得其遗稿。将来剞劂之事,吾自任之。尚有不幸之事,吾不敢告仲光,度仲光此时闻之,必又大哭。林太守卒矣!仲光读至此,泪如泉涌,视书中字字皆有散丝,四射于纸上。盖泪渍目睫,其作散丝者,睫毛被泪光,幻为此状耳。仰天悲叹,不更作语。梅儿起而瀹茗,言曰:“仲光饮此。”
既又改称曰:“仲兄。”
仲光饮茗,神志少定。复读其书曰:太守素清健,自戊戌后,长日不怡。知大乱必不远,且日盼仲光之来杭。又闻仲光入监读书,遂不敢误仲光进取。当昆任之狱,越中言新法者,咸遁而守旧。太守复建一中学堂,闻者咋舌,而太守一不之恤。去年四月,以疾卒于署中。吾经营其丧,后为方志初招往桐乡。桐人乐志初惠政,有召母之称。度仲光闻之必为少慰。所惜者吴竹村为乱民戕于西安,全家几殉,幸留其季子未杀。其事迹大类蒋铅山所编传奇之《桂林霜》。忆竹村生时,好与仲光谈禅,吾尝戏称为吴邴之禅斗。仲光当必忆之。又曾否忆在云栖月下,莲池塔边,闻寺僧梵声,竹村曰:‘此真所谓海潮音。’忽忽四年矣。故人物化,又多强死,独仲光少年健旺,又怏怏不得志。顾亦知仲光宦情已淡,今乱后是否作计南归?闻已与古梅爱女结婚。梅儿观至此,面赪,欲避不能,欲读不敢。仲光立时收其书,起曰:“铸龙迩来好作谑浪语。妹在南中想未见其人。其人与丈有素。”
既又自悔,对梅儿不应称丈,然而梅儿默然不作答,亦不走避,但垂头以手把其襟角,往来拈弄不已。此时古梅入曰:“闻铸龙有书,请以示我。”
仲光出书授古梅。读竟,视梅儿微哂。梅儿益不能堪,强起入内,首低于胸。仲光目送之,但见其蝤蛴之领,洁白如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