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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五月十八日戊午,日旰矣,人声大哗,市上有刀剑相磨声。仰视火光,熊熊烛天。仲光方与父女同膳,急投箸起。人声嚣杂,争涌入宣武门。以天主教堂正当门内,渐近门次,人乃愈集,亦无应援之人。丛中一人,散发仗剑,以红巾裹头,当门舞蹈,禹步持咒,即大师兄也。比舍居民争出,大呼曰:“大师兄行法,须救我家。火星落吾庭除矣,室且立焚,奈何?”
  大师兄止曰:“无碍!吾已饬神兵守护。此大毛子天人所愤,吾辈当静观其焦烂。”
  仲光遥注洋楼之上,火已从下而上,黑烟突突,自槛中出,陡一震爆,忽尔大明。第二层危栏之上,见欧西女教士数人,伸手向空,如待天神救护,风严不辨其声,略见口吻翕辟而已。忽黑烟再冒,瞬息不见。已而牖隙皆伸出火舌,想此女教士烬矣。时但焚教堂一区,初不延及邻屋,于是居人咸以为神。同日,东城亦火。仲光乃趁城出。古梅方彷徨花篱之下,仰面望火光,仲光至前,尚不之觉。仲光呼曰:“先生!”
  古梅始应曰:“如何?”
  仲光曰:“但烬一教堂。闻东城亦火,西什库尚远,正在围攻。荟防飞弹,不欲近视。”
  古梅曰:“飞弹焉可近也?”
  少须,梅儿潜步出,微语古梅曰:“老母幸能少睡,可勿声响以惊之。”
  又问仲光曰:“外间复杀人乎?”
  仲光曰:“焚杀耳,较之齿剑为酷。”
  是夜火光达晓。迟明火熄,慧月来访,仲光适晓起延坐。慧月曰:“君知昨夕东城之惨变乎?东城教民与平民杂居。团匪久悉其行止,昨日大纵火,取老翁及媪杀之通衢中。或数刃始殊,每下一刃,众即哗赞。取次戮及小儿,自二岁至四五岁无免者。或教民见取,哗辩不承,则取水按拍其额,言当立现十字,见即戮之。实则蓄杀之心已坚,无论其有字与否,靡不并戮。横尸市上,步军统领及五城御史无敢过问。时冈梓良、临淮王势盛,益以京僚中之愚妄者,咸曰是忠义之徒。而赵书尧亦曰:‘是当纵之杀戮,借是以威洋鬼。’长官既倡,百口为和,满朝咸指实有神兵神将。以衲观之,京城之祸未艾,居士胡不南归,避此凶逆?”
  仲光曰:“古梅先生见留为伴,又其夫人病不能兴。彼家无亲属,吾又单身在此,一无所惧,即不行亦无伤。”
  慧月既行,仲光亦出。见道上团匪复扬旗,言将往攻奥国使馆矣。仲光迤逦至伯符家,则左厢中行李、书箧已满,似有生客。伯符言昨夕外舅联公仙杏至。仲光曰:“仙杏先生闻名久矣,兄之婿于联氏,非吾闽先达橘叟为媒介耶?”
  伯符曰:“然。吾外舅素恶新政,尤不直昆南陔。近与吾累书辩论,亦渐悉祖制之不行于今。方将入面诸王,导以变法,且痛陈外道之不足恃,使馆之不宜攻。”
  仲光曰:“忠哉先生!伟哉伯符!吾恐锢蔽已深,断非一二君子所能为力。究竟甘为龙、比者,必不畏刀锯,愿先生壮其胆力。天若祚国家,或足挽救耳。”
  伯符请与仙杏同饭于外,仲光辞归。明日为二十日庚申,大祸作矣。团匪结队烧大栅栏德记洋货肆,又焚屈臣氏药房,下令曰:“天神赞助,使洋鬼无
  立锥之地,救者有刑。初不累及氓庶。”
  大师兄步禹咒火,火立发。(此亦就所闻而记,火安能咒而发邪?)自大栅栏,及观音寺,出珠宝市,至廊房头二三巷、门框胡同、纸巷子、煤市街、西河沿、西月墙,至西荷包巷,上扑正阳门楼。飞焰入城,自棋盘街、东交民巷、近城南御河桥一带,直至台基厂、肃王府以东,至单牌楼三条胡同,俱成焦土,精华全竭。于是愚民失望,钱米之奉绝,贼乃渐渐出掳掠。戏园既罢,戏子亦争出分立坛坫,效团匪所为。有旦脚某甲,素为某太史所狎。一日,太史逢之于道,弹以正言。甲怒,几划刃其腹。自此道路以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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