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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联仙杏先生凡四女,长字伯符,次字仲符,其余二女未字也。既寓伯符家,冰玉至相能,旦夕长愁,均以国事为急。先生既自使馆归,谓伯符曰:“事亟矣!余至东交民巷,几不得入。公使对余言西兵旦夕至,馆中备严亦不汝畏。堂堂中国,乃谋杀使者,挑衅于列国,此斐洲野蛮之所无者,而中国行之。今事迫,欲求弭祸,请吾辈止西兵勿前。然则使者当束手待死耶?不惟无谋,而且愚陋极矣!余罹此奇辱,奋不欲生。而冈梓良诸人,蠢蠢如病风之狗,遇人辄噬。自度吾祸亦不远矣。”
  伯符、仲符夫人争出慰问。于是家人集饭,而先生心动不自止,即曰:“余心荡,恐不及明日矣。”
  即部勒家政,署遗嘱。伯符夫人泣不可仰,坐对呜咽。至四更始寝。甫迟明,闻叩门声至厉。伯符家奴,哑子也,奔至寝门之外,牙牙跳叫。伯符心知有异,即起启关,则哑奴方作势,似云门外人多也。已而缇骑果集庭树之下,锒铛之声锵然,大呼逮人。仙杏先生曰:“逮我耳,与吾二婿无与。”
  结袜甫竟,未及掩其襟,缇骑已加铁索,引而出。门外停破车,纳先生车中,辘辘然哗噪而行。邻右大震,争出问故,方知端王下〔令〕教取学士也。是日,同立(栗)、徐二人斩于西市。时张、方二军既败,鉴军亦溃于杨村。李炳宏无策,退守张家湾,自缢而死。京师大乱。命京堂分守九门,以沙囊积城下,稽查行人出入。时京僚已空,留者或爱新觉罗氏,及贫病不得去者。人人争以貂裘及珍贵之物寄诸典肆,以为可恃。而团匪竟肆焚夺,虽临淮王之狂暴,冈梓良之残忍,亦不敢出禁团匪,乃纵其所为。乘舆则宿驾以图西幸,市上寂无人行。是日古梅夫人已弥留,梅儿痛哭几成泪人。古梅日呼仲光为伴,即曰:“荆人倘有不幸,老夫当仍伸前约,以梅儿奉箕帚。惟此际匆匆,不宜明白宣示。仲光妹之可也。”
  仲光遂下拜,言曰:“蒙丈不鄙贫薄,齿及窭人,今已成骨肉之亲,亡亲所遗玉佩,敬以为聘。”
  古梅曰:“老夫乃无物奉酬。”
  仲光曰:“有之。前阅书架上,有女公子画扇一具,婿读与词画,爱不忍释,今仍存架上,能否以此为报?”
  古梅曰:“此幸非私相授受者,即以此报可尔。余前六日已购一槥,今山妻已不可救,不如舁来以俟。后园尚有余地,可以浅殡。事定再发,扶之回南,亦无不可。”
  仲光曰:“诺。”
  即出赴桅厂,授以六十金,匆匆舁归。漏三下,夫人遂逝。梅儿累醒累晕。古梅呼曰:“仲婿,此若妻也。汝不能更拘礼法,趣救吾女为急。吾料量衣衾,立下殓矣。”
  仲光不得已,进抱梅儿。梅儿卧仲光怀中,久久不即醒。然发香沁入仲光脑际,肤腻如脂。仲光此时悲胜于喜,防其沉缀不起,时按其脉,尚跃跃然。少顷似微有觉,即置之温榻之上,进助古梅小殓。已而棺盖,而梅儿始渐渐微伸。仲光不敢复前,命备锹锄之属,舁棺入后园大槐树下殡之。是夜,梅儿苏,觅母棺不得,复大痛。古梅曰:“吾已契仲光为义儿,汝今与仲光兄弟耳。城陷,当出避兵,汝且料量应须之物。吾已清检屋中物事,托之居停彭君。彭君故长者,可恃。幸尔母棺已殡后园槐树之下矣。”
  女悲号曰:“娘也!儿去娘何依?脱贼至残吾母棺者,将奈何?天乎!丽琼事母何罪,仍罚我如是酷也?”
  仲光亦大悲,进曰:“妹氏日中晕至三时许,天相幸不死。今旦晚当出走,脱更病者,宁非更促老人之忧?阿兄已拜膝前,生死与老人及妹氏共之。闻密云诸县尚无贼踪,潜相大局,再定行止。”
  夜中烛光荧荧,古梅已移梅儿于他室,守以老妪。古梅则宿于厅事上。仲光归寝,且慰且忧。慰得贤助,忧则亡国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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