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中,有阮生名华,美姿容。赋性温茂,犹善丝竹,时以三郎称之。上元夜,因会其同游,击筑飞觞,呼卢博胜,约为长夜之欢。既而相携踏于灯市。时漏尽铜龙,游人散矣,仰观皓月蒲轮,浮光耀彩。华欣然曰:“当此景而归枕席,奈明月笑人。孰若各事所能,共乐清光之下。”
众曰:“善。”
一友能歌,华吹紫玉萧和之,声人云表。
近居有女玉兰,陈太常子也。灯筵方散,步月于庭。忽闻玉管呜呜,因命侍儿窥之。还曰:“阮三郎会交于彼。”
兰颔之数四,凝睬者久之。因低讽一绝曰:
夜色沉沉月满庭。是谁吹彻绕云声?
呜呜只管翻新调,那顾愁人泪染襟。
遂怏怏而入。华等曲终各散去,明夜复会于此,如是数夕皆然。
一夕,众友不至,华独徘徊星月之下。自觉无聊,乃吹玉萧一曲自娱,未终,忽一双鬟冉冉而至,华戏谓曰:“何氏子冒露而行?”
鬟笑曰:“某陈宅侍儿也。因小姐玩月于庭,闻萧心醉,特遣妾逆郎,以图清夜之话。”
华思曰:“彼朱门若海,阍寺守之。倘有不虞,何以自解?”
因谢之曰:“予萎焉燕侣,敢望凤俦,既辱辱音,倍加雀跃。但云朗隔若天汉,露草畏乎夜行,愿酌斯心,达之幸也。”
侍儿去。俄顷复至,出一物,曰:“如郎见疑,请以斯物为质。”
华视之,乃镶金约指环也。遂约之于指,无暇疑思,心喜若狂,随之俱往。至三门,月色如昼,见兰独倚小轩,衣绛绡衣,幽姿雅态,风韵翩然。虽惊鸿游龙不足喻也。方欲把臂诉衷,忽闻传呼声,兰即遁去。华狼狈而归。寝不成寐,因吟一词曰:
玉萧一曲无心度,谁知引入桃源路。邂逅曲栏边,匆忙欲并肩。
一时风雨急,忽尔分双翼。回首洛川人,翻疑化作云。
遂日仿惶于陈氏之居,而香阁沉沉,无媒可达。日为赢瘦,寝食皆忘。父母及兄百方问之,皆隐而不露。
有友张远,华之至交也。闻华病,往视之,因就榻究其病源。华沉吟不答,惟时时以目顾其手,呜咽不胜。远因逼视之,惟指约一环而已。远会其意,因曰:“子有所遇乎?倘可致力,弟当力图之。”
华终日支吾,而远苦叩不已。华度其可与谋,因长叹曰:“异香空染,贾院墙高,翠羽徒存,洛川云散,更何言哉!”
远得其曲折,因曰:“彼重门深锁,握手诚难,幸有此环,容仆试筹之可也。”
遂袖之而出。凝目于陈氏之门,以窥其罅。俄顷,一尼自其门出,迹其踪视之,乃避尘庵之尼。远喜曰:“吾计得矣。”
遂尾尼至庵,出一白镪于前曰:“有事相烦,倘师能成之,当图重报。”
尼叩其详,远曰:“吾友阮郎,钟情于陈太常之女。彼此相慕,会面无期。闻师素游其门,愿得良谋,以图一晤。”
尼始有难色,远恳之数四,始曰:“俟有便可乘,当相报也。”
遂收其环而别。
次日,尼清晨至陈大常家,见兰着杏黄衫子,云舍半偏,从其母摘玫瑰于庭。见尼至,惊谓曰:“露草未干,梁燕犹宿,师来何若此早?”
尼笑曰:“不辞晓露而至,特有所请耳。”
其母问之,曰:“敝庵新铸大士宝像,翌日告成。愿夫人同小姐随喜一观,为青莲生色。”
其母曰:“女子差长,身当独行。”
时兰方抱郁无聊,正思闲适,闻母不许,颜微佛然。尼再四怂慂,夫人因许共往。遂延早膳,兼致闲谈。尼因耳目四集,终难达情,遂推更衣于小轩僻所,兰蹑其后,因与俱行。尼遂微露指环,兰触目心惊,即把玩不已,逡巡泪下,不能自持。因强作笑容,叩其所自。尼曰:“日有一郎,持此祷佛,幽忱积恨,顾影伤心。默诵许时,遂施此环而去。”
兰复叩其姓名,遂 欷泣下。尼故惊曰:“小姐对此而悲,其亦有说乎?”
兰羞怩久之,遂含泪言曰:“此情惟师可言,亦惟师可达。但摇摇不能出口耳。”
尼强之,曰:“昔者,闲窥青锁,偶遇檀郎,欲寻巫峡之踪,遂解汉江之佩。脱兹金指,聊作赤绳,蝶梦徒惊,鹊桥未架。适逢故物,因动新愁耳。”
尼曰:“小姐既此关情,何不一图觌面?”
兰叹曰:“秦台凤去,梦岫云迷。一身静锁重帏,六翮难生弱体。欲图幸会,除役梦魂耳。”
尼见凄惨情真,遂告以所来之故。兰喜极不能言,惟笑颔其首而已。因出所题《闺怨》便作回音。其一曰:
日永凭栏寄很多,恹恹香阁竟如何?
愁肠已自如针刺,那得闲情绣绮罗。
其二曰:
清夜凄凄懒上床,挑灯欲自写愁肠。
相思未诉魂先断,一字书成泪万行。
其三曰:
玉漏催残到枕边,孤帏此际转凄然。
不知寂寞嫌更永,却恨更筹有万千。
其四曰:
朝来独向绮窗前,试探何时了此缘。
每日殷懃偷问卜,不知掷破几多钱。
因更出一环,并前环付尼,临别曰:“师计固良,第恐老母俱临,元其隙耳!”
尼笑曰:“业已筹之,小姐至庵,但为倦极思睡,某当有计耳。”
尼因出别夫人,往复远信。未行数步,远已迎前,遂同至阮所,以诗及环付之。华喜不自持,病立愈矣。遽起栉沐。夜分以肩舆载至尼庵,匿于小轩邃室。次晨,夫人及兰果联翩而至。尼延茶毕,遂同游两廊。卓午,兰困倦不胜,时欲隐几,尼谓夫人曰:“小姐倦极思寝耳。某室清幽颇甚,能暂憩而归乎?”
夫人许诺。遂送一小室中,更外为加钥。
兰入其内,果幽雅绝伦。旁设一门,随手可启,兰正注目,忽华自床后冉冉而来。兰惊喜交加,令其蹑足,两情俱洽,遂笑解罗襦。虽戏锦浪之游鳞,醉香丛之迷蝶,亦不足喻也。欢好正浓,而华忽寂然不动,兰惊谛视,已声息杳如。遂惶惧不胜,推之床壁,噘然而起,遽整云鬟。母虽讶其神色异常,第以为疾作耳,遂命舆别尼而归。
舆音未寂,张远及华之兄至,谓尼曰:“事成否?”
尼笑曰:“幸不辱命。”
远问:“三郎何在?”
尼指其室曰:“犹作阳台梦未醒耳。”
遂推门共入。唤之数四,近而推之,死矣,各相失色元言。因思其久病之躯,故宜致是。遂归报其父,托言养病于庵而殂,其事遂隐,而人无知者。惟兰中心郁结,感慨难伸。几寤寐之间,无非愁恨,乃续前之四韵。其一曰:
行云一梦断巫阳,懒向台前理旧妆。
憔悴不胜羞对镜,为谁梳洗整容光。
其二曰:
几向花间想旧踪,徘徊花下有谁同?
可怜多少相思泪,染得花枝片片红。
其三曰:
一自风波起楚台,深闺冷落已堪哀。
余烟空自消金鸭,耶得芳心化作灰。
其四曰:
云和独抱不成眠,移向庭前月满天。
别怨一声双泪落,可怜点点湿朱弦。
自此终日恹恹,遂已成娠,其母察其异,因潜叩。兰度不可隐,遂尽露其情,且涕泣而言曰:“女负罪之身,死无足惜。所以厚颜苟存者,为斯娠在耳。倘母生之,为阮氏之未亡妇,足矣。”
母乃密白于太常。始犹怒甚,终亦无奈。遂请阮老于密室,以斯情达之,阮亦忻然,因托言曾聘于华者,遂迎之以归。数月而生一子,取名学龙。兰遂蔬缟终身,目不窥户。后龙年十六而登第,官至某州牧,兰因受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