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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在南京

  我在南京住了几个月,到了年底,回家度岁,过了新年,到正月下旬再去。这也是到下关搭了长江轮船到上海,再回苏州的,此次便老练得多了。到了上海,望望几位老朋友,无多耽搁,便即归家。祖母和母亲,幸尚康健,吾妻更欢愉,人家说:“小别胜新婚。”真是不差。往访戴梦鹤,先由祝伯荫告我,梦鹤的肺病,据医家说:已到第三期了。到他家里,我见他面色红润,不像是有沉疴的人,谈谈南京情况,似乎颇为高兴呢。走访尤氏,巽甫姑丈亦病不能兴,令我卧在烟榻之傍,与我谈天,语颇恳挚。子青哥我在南京时,常与他通信,他对我歆羡不已。
  转瞬新年即过,我又到南京来了,道经上海,那个上海又增了许多新气象,添了许多新人物了,不过我都是不认识的。最兴奋的,上海除申、新两报之外,又新开了一家“中外日报”。这家“中外日报”出版,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因为当时申、新两报,都是用那些油光纸一面印的,中外日报却洁白的纸两面印的,一切版面的编排也和那些老式不同。这个报,在近代的刊物上,都说是汪康年(号穰卿)办的,其实是他的弟弟汪诒年(号颂阁)办的,他们兄弟分道扬镳,编辑上的事,穰卿并不干涉的。汪颂阁是聋子,人家呼他汪聋朋,为人诚挚亢爽。我即定了一份,要到第三天方能到南京。
  其时章太炎已有藉藉名,当时大家只知道他是章炳麟,号枚叔,南京那边方面的一般名流,呼之为章疯子,出了一本书,古里古怪的唤作“訄书”(訄音求),大家也不知道里面讲些什么。蒯先生欲观此书,托人在上海购取,却未购到。他托我道经上海时,购取一册,因我在上海,有些出版的地方是熟悉的,我为他购取了一册。那时严又陵的“赫胥黎天演论”,早已哄动一时,我购了两册,带到南京,赠送朋友。
  到了安品街,仍旧住在老地方,时届初春,这个似花园一般的大庭院,已经春意盎然。靠西有一座大假山,假山上有个亭子,署名曰锦堆亭,杂花环绕其旁。亭中有一张石枱,有几个石鼓櫈,我们几个朋友,便笑傲其间。这时又来了一位蒯老的侄子蒯若木(此君在民初做了一任什么青海垦殖使的官,我可不记得了),颇喜发表议论,就居住在我的邻室,颇不寂寞。在我们一班人中,蒯先生最佩服的是王小徐。小徐从前是在北京的同文馆肄业,通晓俄文,精于算学,他常以算学贯通哲理,是一位好学深思的青年。他与蒯先生谈佛学,常常有所辩难,蒯也不以为忤。汪允中也研究佛学,但蒯先生则说他驳杂不纯。但汪允中常常写文章,小徐却从未见他写文章。直到晚年,他再躭于禅悦之理,自离南京后,我久不见王小徐了。他的母亲,苏州最有名新人物,唤做王三太太,开了一年振华女学校,倒也栽培了不少家乡女孩子。当国民政府在重庆时,有人告诉我:王小徐到峨眉山削发为僧了。这个消息,其实是不确的,我却认识了他的女公子王淑贞医师,自美国习医归国后,现为上海妇孺医院院长。因为我们都是尚贤堂妇孺医院的董事(熊希龄夫人毛彦文也是),我见王淑贞戴了孝(其时为一九四七年),方知她父亲故世了。
  夜来,蒯先生仍时来谈天,但不如去岁之勤,因他的交游既广,应酬频繁也。饭局也大都在夜里,不是人家请他,便是他请人家,大概都在自己公馆里,有时也在菜馆里,甚而至于在妓馆里,秦淮画舫,此时正趋繁华也。南京的侯补道,出门都坐四人轿,倘然是实缺道台,可以旗锣伞扇,全副仪仗,现在不过是候补道,而且在省城里,那不过是坐四人轿而已。但是有差使的,在轿前可以撑一顶红伞,有二个或四个护兵,轿后有两个跟马,是他的亲随。不过蒯老虽也是有差使的道员,他没有红伞与护兵,只是跟马是少不了的。
  有一天,他在家里请客,忽然把小徐、允中和我都招了去做陪客,见一位圆圆的面庞,高谈阔论的,他介绍是刘聚卿;一位紫棠色睑儿,静默寡言的,他介绍是张季直;还有一位是否是缪筱山,我已不记得了,这几位都是他的好朋友。向来他家中请客,我们概不列席的,这一回,不知何故,大约是人数不足一席了吧?那个时候,张季直已是殿撰公了,那是我初次见面。后来我住居在上海,在江苏教育总会里,他是个会长,我是个干事,一个月就有好几次见面了。
  我在南京,不大出门,因为路径不熟,除非和几位朋友,一同出去游玩。因此南京所最繁荣、最出名的秦淮河一带,也难得去的。有一次,大概是十二月(旧历)初旬的天气吧,那是郭肖艇兄弟请客,他们预备回到安庆办电灯厂,我们在夫子庙一家菜馆里吃了夜饭。酒罢,汪允中提倡要到钓鱼巷去游玩。钓鱼巷是秦淮河一带妓院荟萃之区。席中有几位,都是钓鱼巷的顾客,都有他们相识的姑娘,尤其是方漱六,还有他特别相好的人。只有我与王小徐,不曾到过钓鱼巷,对此并不熟悉。他们喝了一点儿酒,意兴飞扬,我由于好奇心,也要跟他们去看看,王小徐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我们那时便跟了他们走。
  自然,方漱六最内行,因此便到方漱六所熟悉的一家去。南京的妓院,和苏州、上海是完全不同了,他们的门口,站立着许多人,当你来时,大家垂手侍立,一副官场气派。因为方漱六大概是常常来的,他们都认得他,唤他为方老爷。我们这一组有六七人,以方漱六为领导,便轰到那个院子里来了。秦淮的妓女,十之八九为扬州一带的人,他们称之为扬帮,与苏州、上海的妓女,称之为苏帮的。实为东南妓女中的两大势力。
  方漱六所赏识的那一位,好像名字唤作金红,文人词客,又把她的名字谐音改作“惊鸿”。但秦淮妓院中,不靠什么风雅的名字,她们是尚质不尚文,名字起得好,有什么关系呢?她们所用的什么小四子、小五子以至小七子,甚而小鸭子,像这种庸俗的名字多得很。苏北历岁以来,都是荒歉,而扬州夙称繁盛,于是像盐城各县的苦女孩子,从小就卖出来,送入娼门为妓。古人咏场州有句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实在这都不是扬州本地人,但是他们总称之为扬帮。这种妓院,规模倒也不小,房屋倒也很好,而且自己都有游艇。因为南京官场中人,颇多风流狎客,常常有逛秦淮河挟妓饮酒的。至于科举时代,每逢乡试年份,更是青年士子猎艳之处了(有些考寓,即与钓鱼巷邻近)。
  因为金红的房间宽敞,又装了火炉,于是大家一窝蜂地都轰进了她的房间里去,只有王小徐一人在外间一个屋子里。那时天气已冷,人家已穿了皮袍子了,小徐向来穿的朴素,只穿了一件旧绸子的棉袍,外面罩了一件蓝布长衫,也不穿马挂。我们正在金红房间里闹闹吵吵的时候,早把那个同来的朋友忘怀了。忽然走进一个女掌班(俗称鸨妈),她道:“方老爷!你们跟来的这一位当差的(仆人),正在外房等侯你们。我看他扛了肩胛,寒噤瑟缩的好像身上有些冷,我就给了他一杯茶,觉得可以暖和些儿。”
  我们想:我们并没有带什么当差来呀!方漱六跑到外房一看,却见小徐真个缩了头颈,手里捧着那杯热茶,踱来踱去,正在沉默地推阐他数学上的哲理思想。便被漱六一把拖进房里去,一面便骂那女掌班道:“该死!这是北京下来的王大人,怎么说他是我们的当差的,还不陪罪?”那女掌班吓得真要叩头求饶了。其实小徐在北京某部,确是当个小京官,至于大人之称,在南京了无足异。本来清制,凡四品以上方可称大人,外官则知府方能称大人,知县只能称大老爷。南京地方,做官的多,给他们升升级,也是“礼多人不怪”吧。
  我在南京,差不多有一年多,除看书以外,便请教蒯先生,而以他的素好健谈,又诲人不倦,因此也很多进益。不过在他那里的朋友,除了王小徐是他的年侄外,如汪允中、郭肖艇、陈宜甫诸位,都是他的学生。我没有来得及进高等学堂,如果进去,也是他的学生了(当戴梦鹤入高等学堂时曾亦有此志愿)。但是他的教导我,也和他的学生一样,我颇想拜他,为师,执,弟子礼。因托汪允中为之说词,伹蒯先生谦辞,他说:“交换知识,切磋学问,就可以了,何必执师弟之礼?一定要拜师执赞,将置朋友一伦于何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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