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见圆子问得稀奇,笑说道:“你无原无故研究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圆子正色道:“怎的是不相干的事?你快些答,我还有话问。”
黄文汉笑道:“命名的时候,自然有用意在里面。不过细讲起来,讲来讲去,讲到训诂之学去了。我们此刻没有研究训诂之必要,我只将大意答复你罢。先有人与禽兽及万物,而后有字。譬如我和你此刻生了个小孩子,替他取名字一样,随便叫他什么,都可以的。只是取定了之后,不能一天一天的更换。若是今日叫这个,明日叫那个,人家将不知道这小孩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人和禽兽也是一样,既经叫定了我们是‘人’,禽兽是‘禽兽’,几千年来是这样,我们此刻就不能颠倒着叫。”
圆子点头道:“你的话我明白了。我再问你,当日命名的时候,既自己名自己为‘人’,名四脚的为‘兽’,两翅膀飞的为‘禽’,这‘人’与‘禽兽’字义上,必含有贵贱的意思在里面。何以现在的人比禽兽倒不见得有什么可贵重的所在?”
黄文汉笑道:“你何以见得?”
圆子道:“我想人与禽兽的分别,应该只在配偶上。禽兽有一定的配偶,便不知道生野心和别的禽兽去配。如猿猴、鸳鸯、鸿雁种种,多是一对一对配定了,便不更改。人却不然,比禽兽的智识到底高些,任你有如何相当的配偶,总是要随时更改的。”
黄文汉知道圆子话里有因,不肯引着她多说,只点头略笑了一笑,说道:“我们明日一早得去横滨送老苏的行,今晚早一些儿睡罢!”
圆子正偏着头思量什么,黄文汉说了两遍,才抬头望黄文汉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铺好床让黄文汉先睡。黄文汉解衣钻入被中,思量圆子的话,又见圆子坐在电灯底下替自己缝衣服,心中着实有些不忍背了她,再和旁人生关系。又见圆子的脸色很显着愁怨的样子,想催她快些同睡,好安慰她一会。催了几遍,圆子只是不肯便睡。黄文汉禁不住自己坐起来,夺了圆子手中的衣服。正要替她解带子,圆子用手推黄文汉道:“天冷,你不披衣,仔细着了凉!你快进被卧里去,我就来。我想把这件衣赶起,明日好穿了去送行,就迟睡一刻值得什么?”
黄文汉笑道:“你心里不高兴,低着头做活,恐怕忧郁出病来。我明日又不是没衣服穿,忙些什么?”
圆子复推黄文汉入被中笑道:“虽是有衣服穿,新的到底比旧的好。我知道你有喜新厌故的脾气,所以想连夜赶给你穿。差不多就要成功了,请你再安心等一会子罢!”
说着,复拿起黄文汉夺下来的衣服,低着头缝制。黄文汉见了没法,只是叹气。圆子一边缝衣,一边笑道:“我做衣服的手脚很快,昨日才买来的裁料,今日若不是动手迟了些儿,早成功了。才拿起来做,天就黑了,没有电灯,一些儿也看不见,所以到这时还不曾成功。”
黄文汉何等聪明的人,听圆子句句话道着他的暗疾,哪有不明白的。暗自寻思道:听她的说话,我今日在护国寺的事,她是已经知道了。黄文汉想了一会,忽然悟道:是了!我昨夜上了她的当,将君子去护国寺玩耍的话对她说了,她就实行起侦探手腕来。怪道看见一个穿红裙的一晃就不见了,不是她是谁呢?但是我平生做的事,素不大喜瞒人的,她便知道也没要紧,我索性明白和她说穿了,看她怎样?想罢,即望着圆子笑道:“衣服不用做了,快来睡,我有话和你说。”
圆子停了针,回过头来问道:“有什么话说,你说就是,又不是隔远了听不见,何必定要睡着说?”
黄文汉笑道:“我这话,不是坐着说的话,不要啰唣了,快来睡罢。”
圆子听了,真个放了衣服,将针线及零星物件都清拾了,解衣就寝。黄文汉就枕边笑着说道:“看不出那君子,小小的年纪倒会欺人。我今日上了她的当,白在护国寺跑了一会,哪里有她的影子呢?”
圆子笑道:“你何时去护国寺的,不是同老苏去清行李的吗?”
黄文汉听了,心中好笑,口中说道:“我同老苏去清了行李,又在料理馆里吃了会料理,乘着一些儿酒兴,就跑到护国寺。谁知鬼都没遇着一个,以后我再也不肯上她的当了。我起先本想瞒你的,因想你这般待我,实不忍心瞒了你去干这些勾当。并且你不是瞎吃醋的人,明知道你不会怕我的爱情被旁人夺了去,我又何必不说给你听?”
圆子点头问道:“你和她没有约定一个地方的吗?”
黄文汉道:“哪里约定地方?不过无意中一句话罢了。我也是被好奇心驱使,又有了一些酒意,不然我也懒得去白跑。”
圆子沉吟道:“白跑一趟,不算什么。但是要使她知道你为她白跑了一趟才好。”
黄文汉笑道:“我又不安心吊她的膀子,教她知道做什么?”
圆子道:“便安心吊她的膀子有何不可?她既说每日下了课去护国寺玩耍,你今日必是去迟了,明日早些去,决不会错过。”
黄文汉在枕上摇摇头,叹口气道:“我的事,都是一时高兴干出来的。莫说现放着个你在这里,千万用不着转旁人的念头。便没有你,我也是和浮萍一样,遇合随缘的,从不肯安排等待的打人家的主意。若是今日遇着了,说不定即可和她生关系。既是不曾遇着,兴头已经没有了。便是她来找我,也不见得我就和她生关系。要我再去找她,她就是天仙化人,你看我去不?”
圆子哈哈笑道:“呵呀,你竟拿起身分来了!你何必再来装腔?你不要是这样藏头露尾的,爽直点儿,明日再去。只要知道她的住处,就容易设法了。我非特不吃醋,我的身体本来不好,在病院里又忧劳过度,更孱弱得不成话了,实配不住你这般壮实的身体。承你的情,念我一些儿好处,不肯丢我,我是和聋子的耳朵一样,只能替你做个配相罢了。男女之乐,我是无福消受了,巴不得有个人代我尽女人的义务。我的意思昨日就对你说了,你是个精明人,大约也不会疑心我有做作。你老实说给我听很好,我要不实心实意成全你们的,我不是人。”
说完,扯着被卧角揩眼泪。
黄文汉见了,好生不忍,连忙慰问她道:“说得好好的,又哭些什么?”
圆子笑道:“我何曾哭来?不要说话了,睡罢,明早要去送行,下午还得到护国寺去。”
黄文汉笑道:“谁还去护国寺做什么?你虽聪明,到底认错了我。凡事须自己觉着有趣味,才高兴去干。我此刻已不觉去护国寺有趣味了,便君子明约我去,我也不去。”
圆子正色道:“你是这样不行!她既有意于你,你又欢喜她,不去,显见得是因我了。你明日万不能不去。”
黄文汉摇头道:“我何尝真欢喜她?她也未必就有意于我。只管去怎的?”
圆子冷笑道:“你真不去吗?”
黄文汉笑问道:“我怎敢向你说假。”
圆子道:“你不去罢了,只是你不可怪我无情!”
黄文汉惊道:“你这话怎么讲?”
圆子道:“你明日若不去,我一定和你离开,我若不离开,就是禽兽养的。”
黄文汉道:“你这话不稀奇得很吗?”
圆子抢着道:“有什么稀奇!没有我,你吊人家也好,不吊人家也好,不干我的事。既有我在里面,你和人家吊一会,又不吊了。不是我在中间作梗,也是我在中间作梗。我不希罕你,犯不着受人家怨谤。并且我早已存心,非找个替身不可。你不依我的,我立刻和你离开便了!”
黄文汉知道她是愤激之词,只含含糊糊的敷衍了几句,便大家安歇了。
次日早起,都将昨夜的事忘了。用了早点,二人装束停当,同来苏仲武家。苏仲武正从运送店回来,黄文汉帮着打点随身带的行李。苏仲武向圆子笑道:“不敢劳动嫂子送到横滨,就在这里请回家去罢。我又没多行李,有老黄同去够了,我们何必还要客气!”
圆子笑答道:“不是客气,我也想去横滨看看。”
苏仲武便向黄文汉道:“还是你和嫂子说声,教她不用去,多远的路,天气又冷,何苦去受海风吹。”
黄文汉心想:也是。她体气弱,素来多病,不去吹风也好。便对圆子道:“苏先生既执意不教你远送,就是我一个人送去也罢了,你就此回家去罢,我送上船就回来。”
圆子见黄文汉这般说,只道又是有意掉枪花。便笑着点头道:“那我就不远送了。”
当下向苏仲武行了礼,说了几句沿途珍重的话,即作辞去了。黄文汉和苏仲武带了随身行李,坐人力车,到中央停车场来。恰好胡庄也在待合室等车,彼此见礼。胡庄送行的人很多,张全、罗福都在内。罗福见了苏仲武,连忙过来握手,问道:“先生也是来送行的吗?尊夫人怎不见同来。”
苏仲武口中含糊答应,心中惨然不乐。胡庄昨日见苏仲武的情形,又听了黄文汉的说话,知道苏仲武必有难言之隐,便暗暗的拉了罗福一把。黄文汉跑过来,扯了罗福的手问道:“去年双十节你逃席之后,怎的全不见你的影子?”
张全笑道:“你自不去找他,只怪得你。他去年年底,他还大出风头,你没晓得吗?”
黄文汉笑道:“他出了什么风头?”
罗福用眼瞪着张全道:“不要说!你若说了,看我可能饶你?”
张全笑道:“你不要我说,我倒偏要说说,看你能如何不饶我?”
罗福脱开黄文汉的手,推着张全往待合室外面跑道:“你不开口,老黄不会疑心你是哑子。”
黄文汉笑着止住罗福道:“我不听就是了,何用是这样讳莫如深呢!”
张全笑着将身子一扭,脱离了罗福的手,又跳入待合室中间,正待要向黄文汉说,罗福看了看壁上的钟道:“九点五十分钟了,只差十分钟就要开车,我们上车去罢!”
胡庄道:“呆子忙什么?还没摇铃,看你能上车去?”
黄文汉听得上车,才想起还没买票。便问张全道:“你们买的票是几等?我好照样买了同坐,闹热些儿。”
张全笑指罗福道:“我们本都要买头等,他这鄙吝鬼死也不肯坐头等。说只有个把钟头,在三等车里坐一会就到了,何必花冤枉钱。我们因人多,挤在三等车里,恐怕没地位坐,左说右劝的,他才肯买张二等票。我们都买的是二等,你也买二等罢!”
黄文汉笑着点头去了。一会儿拿了两张二等车票进来,交了一张给苏仲武。外面已摇得铃声响亮,待合室里等车的人都争着向外面跑。黄文汉和胡庄一干人跟着出来进月台,上火车,纷乱了好一会,才大家坐定。罗福坐在绒垫子上,故意闪了几下,笑向张全道:“多花几个钱到底不同点儿。三等车上那种木板凳,又硬又窄坐得屁股生痛,哪能及这个柔软得有趣?头等车一定比这个还要好几倍,怪道你们定要坐头等车,原来都想图这个舒服。”
车中的人见了罗福这种神情,一个个偏过头抿着嘴发笑。张全也不睬他。罗福一个人得意了一会,见月台上站了许多送行的人,他便将窗子的玻璃放下,伸出头来看那些送行的人,自己却时时咳一两声嗽,想引人家注意他是坐在二等车里。无奈那些送行的人都各人望着各人临行的亲戚朋友,趁着须臾短景,叙述无限的离怀,哪有闲心用眼光来瞧着他?任他如何高声咳嗽,那些人只当没有听见。忽听得呼哨一声,火车的汽笛便接着呜鸣的叫起来,火车也就跟着叫声轧轧的响起来了。罗福只见月台的檐柱慢慢往后退,越退越远,一刹时就不见了。罗福望不着人,只得退入车中坐了。到一个停车场,他必伸出头来咳几声嗽。惟有张全和他同住得久,知道他这种用意,暗暗地说给黄文汉听。黄文汉笑得肚皮痛,推了罗福几下。罗福回过头来问做什么?黄文汉道:“我明日在新闻上替你登一条广告好么?”
罗福怔了一怔问道:“什么事登广告?”
黄文汉道:“你平生第一次坐二等车,不登条广告,岂不埋没了你这般豪举!”
说得车中的人都笑起来了。罗福红了脸坐下来,搭讪着说道:“我坐二等车,并不是第一次,从前也坐过多回。”
黄文汉见他难为情,便不再说了。
一会儿车抵横滨,一伙人都乘人力车上了船。胡庄和苏仲武都是头等舱,安好了行李,复一同上岸来,到山下町同乐楼午餐。罗福知道是张全将他的心事对黄文汉说了,所以黄文汉说挖苦话,惹得大家嘲笑。心中恨张全不过,悄悄的拿了张纸,画了个乌龟,粘了些浆糊,偷贴在张全背上。张全哪会知道?
只顾和人说笑。大家围着桌子吃饭,也没有人留神。却被下女看见了,笑得打跌。吃饭的人觉得诧异,一个个望着下女,下女用手指给众人看。胡庄一把撕下来,张全见于,跳起来指着罗福道:“一定是这呆子捣鬼!好,好!你看我当着众人出你的丑不?”
罗福赖道:“你怪我才怪得冤枉,我何时画了贴在你背上的?”
张全道:“你还要赖!刚才只你一个人起了身,不是你,是忘八蛋!”
罗福笑道:“你才是忘八蛋!背上驼着忘八蛋的幌子,还骂人是忘八蛋!”
张全也不答话,向黄文汉笑道:“我将他去年年底出风头的事,说给你听。”
罗福顿时失色,忙哀告道:“好人,你不要说。我下次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饶了我这一次罢!”
张全哪肯睬他,举起杯酒,笑向满座的人道:“诸君中恐怕不知道这事的多,我说出来,给诸君下酒。且请诸君饮了这一杯,静听我说。”
黄文汉见张全说得这般慎重,料道必是桩很有趣味的笑话。大家听子,也都是这般想,各人举起杯来,一饮而尽。只罗福急得搔耳扒腮,不得计较,跑过张全这边来,攀着张全的肩膊,苦着脸说道:“我已知道你的厉害了,下次随你教我做什么事,就是赴汤蹈火,也不辞避,只这事说不得。”
张全扭转身,推了罗福一下道:“说不得,你须不要做!”
罗福道:“我下次不做了就是。”
张全忍不住笑道:“什么事,你下次不做了?”
罗福笑道:“下次不再教你做乌龟了。”
张全在罗福头上敲了一下笑道:“你们看这该死的囚徒,他倒会讨起便宜来了。快替我滚开些,我非说不可。”
罗福攀住张全,哪里肯依呢。黄文汉笑向罗福道:“呆子!你做的事,只老张一个人知道吗?”
罗福点头道:“除他以外,知道的很少,有是还有一两个人知道。”
黄文汉笑道:“既还有一两个人知道,那一两个人不见得便替你守秘密。你就今日阻止了他,不说了,你终不能跟着他走。他安心要说,怕没说的时候吗?”
胡庄拍手笑道:“对呀!呆子,不要紧,大丈夫做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你由他去说罢。你越不教他说,他越觉着有趣似的非说不可,听的人也认真些。你若当作一桩极平常的事,他说着也没有味。”
满座的人谁不想听新闻?听了胡庄的话,都赞成道:“老胡说的一些儿也不错。呆子,你还到这里来坐着,大家听罢。你也莫当作你自己的笑话,只当是听别人的笑话便了。”
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罗福无言可说,只得鼓着嘴,退回原位,自言自语道:“你要说,你就去说罢,看你说了,有什么好处?横竖又不丑了我一个人,也一般的拉着旁人在里面。”
张全见罗福如此,倒不忍心说出来,知道他是个量窄的人,恐怕大家听了,一嘲笑他,他立脚不住赌气跑了,大家伤了感情没趣。想罢,便坐了下来笑道:“你既是这般要求我,不要我说,我便饶了你这一次罢。只是你下次却不可再向我无礼了。”
罗福起身向张全作揖道:“你能是这样,我一辈子感激你不尽。”
黄文汉不依道:“我们闹了这么一大会,酒也饮了,你却向这呆子卖好。你还是说罢,他的事情横竖做过了,终久人家是要知道的。”
胡庄及大众也争着要张全说,罗福急得向这个作个揖,向那个打个拱,引得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
不知张全到底说出什么来没有,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