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文汉回到山本楼,清了帐,仍改装登程,经由二宫到国府津。从国府津到箱根,有电车专往来两处。黄文汉因昨晚不曾好睡,恐天气热,走多了中暑,花了二角五分钱,坐了个三等电车。过酒匂、小田原两个停车场,便是汤本。这汤本就是箱根山下。黄文汉下了电车,即有旅馆里接客的来问,如中国长江一带码头上接客的一般。黄文汉在福住楼住了。
这汤本汤阪山有一股温泉,从石缝里涌出。各大旅馆用管子接到馆内,供客人洗浴,福住楼也是有的。黄文汉进馆,正是三点钟的时候,脱了衣即去温泉浴。浴罢觉得很倦,叫下女拿了个枕头,开窗当风,悠悠然寻昨夜的好梦。正在黑甜乡里打秋千,忽然身上被人推了一下。惊醒起来一看,原来是下女送了夜膳来。黄文汉胡乱用了一点儿,拿了把团扇,见外面散步的人很多,也出去散了会步。不到九点钟,使唤下女铺床安歇,预备第二日游览。
次日五点半钟即起来,梳洗毕。用过早膳,穿好衣服,揣了张箱根地图出门。在近处买了限手杖,过旭桥,向右走了两三里,便是塔泽温泉场,在箱根七名温泉中为第二。那四面山影溪声,耳目所接,都生凉意。徘徊了几分钟,再向前走,山路便一步一步的高了起来。那路盘旋回绕,才朝上走了二三里,回头看那塔泽的溪,便如临千丈深潭。黄文汉展开地图看,那溪名为早川。山回溪转,对面函岭的邱壑,一眼望尽。黄文汉依图经过太平台,到宫下第一温泉(离宫在焉),这地方已高海面一千多尺,南西北三方面,群山围绕,东方山麓尽处,名相摸滩。黄文汉见山中一栋很大的西洋房子,走向前看,原来是一家极大的旅馆,名富士屋。旁边一栋小屋,挂一块布招牌,写着休憩所。黄文汉走进去,买了壶茶饮了,开了钱,又往前走。走不多远,忽听得隐隐有打雷的声音,心中疑惑有雨。举头一看,青天万里无云。才转过山嘴,只见迎面一条瀑布,正在那里流珠喷玉;雷声便是从那里来的。黄文汉见已有几个人在那里看,便也走向前。看那些人,不知怎的一个个脸上都有不愉之色,皱着眉吁嗟叹息。黄文汉好生纳罕,挨近一个年老的人搭着谈话,才知道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因丈夫凌虐太甚,在这里面投了身,方才始发见尸身,捞去烧葬去子。黄文汉听了,看那瀑布,它哪里管淹死了人,仍是一阵急似一阵的推拥下来,心中觉得也有些悲惨,连忙走开,到小涌谷。
小涌谷原名小地狱,也是个温泉场。黄文汉找了家料理店,吃了些点心,走到芦湖。这芦湖却要算是一副天然的图画,湖身在山顶上,高海面有千多尺。最好看的是那西北方富士山的影子?一年四季倒浸在湖内。黄文汉叹赏了一会,取道回福住楼,已是上灯时分。洗了个温泉浴,用了晚瞒,一夜无话。
次日早膳后,正待去看神山的大喷火口,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黄文汉就下女手中看,那名片上印着“陆军少尉中村清八”几个字。黄文汉道:“是会谁的?”
下女道:“是隔壁房里的,特来拜老爷。”
黄文汉道:“你弄错了人么?我姓黄,这人并不认识我。”
下女道:“不会错。他说了会住在第三号房的老爷。”
黄文汉接了名片,点头道:“既是不错,你去请进来。”
下女走至门外,那中村已来了。黄文汉看他,年有四十来岁,生得圆头大眼,穿一件白纱和眼,并未系裙。(日本人访客。不系裙为不敬。)黄文汉见了,已有几分不快。只因自己是主人,不能不略尽礼数,亲自递了个垫子,说了声请坐。中村略点了点头,坐下笑向黄文汉道:“贵国是清国么?”
黄文汉道:“不是。”
中村诧异道:“日本吗?”
黄文汉道:“不是。”
中村道:“那就是朝鲜了。”
黄文汉道:“不是。”
中村道:“那么是哪里哩?”
黄文汉正色道:“是世界各国公认的中华民国。”
中村大笑道:“原来如此,失敬了。老兄到敝国来,是来留学的吗?”
黄文汉点头道:“是。”
中村笑道:“这很好。我是来这里避暑的,一个人觉得很寂寞,故来寻老兄闲谈,不耽搁老兄的正事么?”
说着,又打了个哈哈道:“大约于今到箱根来的人,也没有什么大正事。”
黄文汉见他那种骄慢的样子,只含糊答应了一句。中村道:“老兄到敝国有多少年了?”
黄文汉道:“有两三年的光景。”
中村道:“日本话必是很能说了。”
黄文汉道:“也说不了多少。”
中村道:“我很希望贵国留学诸君在敝国实心求学,将来回去都成个伟大人物,方不枉离乡背井的来几年。并且日支间的国交,也可由这点感情上巩固。我们日支的国交,若不稳固,于世界的大局,都很有关系。现在欧洲列强,日日是什么远东问题,面子上虽说这均势不能破,骨子里何尝不是各谋各的发展?不过暂不唱瓜分罢了。贵国须趁这机会自强方好,若再像从前的样子,拖十年八年,这均势之说是靠不住的呢。万一一个问题发生,贵国无力量对付,靠敝国一国的力量,维持东亚和平,只怕有些难呢。我这都是好话,虽在闲谈中说说。于诸君的益处,就很不少。”
黄文汉点头道:“很感谢足下的好意。敝国诚如足下所言,不趁这机会自强起来真不得了。只是敝国地大人多,交通又不便利,教育又不发达,一切强国的要素,还没有一些影子。我看莫说十年八年,便是八十年,只怕也没有对付欧洲协以谋我的能力。靠我们几千个留学生,纵日夜不辍的学,无论几年之间,造不出什么学问;即令造得好学问,个个都能得博士,难道有了几千个博士,敝国就强了吗?我早夜思维,还是准备做亡国民的好。只是做亡国民,却很有研究。世界各国以做哪国的亡国民为最好咧?不待说,是同文同种的贵国了。但是列国若将中国瓜分起来,不知哪省分在哪国手里,分到贵国的便好,若分到西洋各国的,那西洋人对敝国人,哪里有什么感情?还不知道有多少的苦受。我时常想:要是贵国有这力量,将敝国并吞了,倒是我们预备当亡国民的称心如意的结果。贵国离敝国又近,敝国的情形又熟悉,实力又充足。想几年之内,必能如我们的愿。我们横竖是免不脱要做亡国民的,故和你打这商量。难得你又是陆军里的人物,知道自家的实力。你实心说十年之内,能将敝国并吞么?说了,使我们好放心。”
日本军人脑筋本来简单,听了这话,喜笑道:“敝国何时不想与贵国合并?如贵国果能自强,彼此自然可收辅车相依之效。不然,则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何只敝国?那时候,自然是捷足者先得。能多得一省,便有一省的好处。至并吞的话,贵国人愿意与不愿意倒不必管,只看敝国的实力如何。若论实力,不是说夸口的话,像现在贵国这样子,除已在贵国的兵不计外,只再有十万兵,就是不才带领,贵国四百余州,也不出一年,必能奠定。所愁的,就是那些眼明手快的西洋人,不肯放让。不然,已早如了诸君的愿了。”
黄文汉道:“难得贵国早蓄此心。不知贵国政府,对于西洋已筹有使他让步的法子没有?”
中村道:“与他们权力上相冲突的事,有什么法子!”
黄文汉道:“然则贵国势不能并吞敝国了?”
中村道:“要看后来的机会何如,我是不肯虚张声势的。”
黄文汉道:“万一敝国有了富强的希望。不可思议的一日一日强了起来,于贵国也有益处没有哩?”
中村摇头道:“只怕不能。若真是强了,我先说了的,彼此可收辅车相依之效。”
黄文汉听了,忽的翻过脸来,用手往席子上一拍道:十年之内,你不能并吞我中国。十年之外,我中国纵不并吞你日本,你日本能立国吗?你日本的命脉,都在我中国手里。中国不弱,你枪炮厂、造船厂,有铁用么?(日本每年产铁仅五百万吨,仰给于汗冶萍工厂者,年千万余吨。)中国不弱,你五分之一的国民有饭吃么?(日本产米只能供五分之四,余多仰给于中国。)中国不弱,你的国民有衣穿么?(日本产棉极少,多由中国运来。)中国不弱,你日本商业有发展地么?这都是你日本命脉所在。中国一强,便成死症。中国瓜分了,西洋各国不能如中国这样宽厚的待你,你也是死症。你既不能并吞中国,中国强,你不得了,中国亡,你也不得了。要中国维持现状的长此终古,你才好过日子。但是维持现状,岂能长久的?我看世界上的国家,最危险最没有希望的,就是你日本。你还得什么意!我是个中国学生,你是个日本军人,彼此风马牛不相及,要寻人闲谈消遣,未尝不可。只是须大家尊重人格。什么话不可说,何必拿着国家强弱来相较量?如定要争强斗胜,我们不在疆场,就只有腕力的解决。”
说完,一翻手,袒出右臂,拔地跳了起来,横眉怒目,指着中村道:“你来!”
那中村见黄文汉忽然翻脸,滔滔不绝的数了一串,说活一句紧似一句,便想用话截住,奈急遽间寻不出破绽,见他说完了,要决斗起来,也就有点心慌。尚没答活,黄文汉复说道:“你进门的时候,便毫无礼节。我到日本这们久,也不曾见过上等社会人拜客不系裙的。你有意来侮蔑我,那可不能忍受。你怎么样,这房不是你撒野之所!”
日本人却有一层好处,知道自己理亏,最肯认罪,到底有些文明气象。当下中村听了黄文汉的话,便道:“老兄不必动气,算我说话鲁莽,就此告辞罢。非我当军人的不敢和老兄决斗,到底老兄是客,不可如此,”说完,起身点点头。两三步出门去了。以后并没有再见过面,大约是搬往别处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黄文汉在芦湖荡了回舟,自此高兴,即寻景致佳的地方游览。箱根与日光齐名的胜境,有兴游览,无兴即一枕高眠。有时携一壶酒,坐旭桥上,望落日西沉,倒像了个山林隐逸之士。这且慢表。
再说周撰曾对成连生说,放把阴火,将朱正章赶起滚蛋。
看官们看了第十章的事,大约没有不知道,那芳井龟一郎,便尽周撰放的阴火。只是这阴火,到底是怎么个放法,芳井龟一郎是何等人物,与周撰是何等交情,看官们必不知道,于今且述他一番。
原来,周撰初来日本的时候,曾住过大冢,与芳井是紧邻,朝夕相见。芳井是从明治大学毕业的,在时事新闻社当个访事,暇时即找周撰闲谈。那时周撰的日本话,还不能多说。后来渐次说好了,便同芳井走些不三不四的人家,长了嫖场许多阅历。
嗣后周撰虽搬到别处,与他仍是往来不绝。此次周撰听了成连生的事,便想到了他身上,因想多打听点朱正章的历史,好大大的坑朱正章一下子。奈成连生的期限已迫,迟了恐多费唇舌,故于张怀来的那日,去会芳井。不料时事新闻社因芳井的品行不甚端方,下半年已不请他了。芳井正在家中纳闷,见周撰来找,非常欢喜。周撰将朱正章的事情对他说了,只没说成连生的名字,求他做成一篇三面记事的文章,赶急在《时事新闻》上发表。芳井道:“《时事新闻》发表的事,我不能为力。只是容易,你将这事送给我,我可替你讨回那三十块钱来。如不能,再想他法宣布不迟。时事新闻社,我与那总理有隙,已将事辞了。”
周撰点头道:“听说这朱正章的儿子很能干,你留神点才好。”
芳井笑道:“不妨。”
周撰与他约定了日子,回来写了封信与成连生。叫他到外面避一夜。便是朱正章进成连生房的时候,见他手中拿着看了有喜色的那封信。
那晚成连生到朋友家住了一夜,次日到大方馆,没有会着周撰。回到江户川馆,见朱正章的房门打开,已空洞无物,知道是周撰用计吓走了。一时间的心中快活,也形容不出。第二日清早还睡在床上,见下女引子周撰进来,成连生连忙起来,问事情怎样了,周撰笑道:“幸不辱命。”
成连生叫下女收了铺盖,请周撰坐了,自己脸也不洗,张开口望着周撰笑,要周撰说原自。周撰拿出三十块钱钞票,放在桌上笑道:“你看,是你的原物不是?”
成连生问怎么说,周撰将事情始末说了道:“昨晚芳井到我馆子里,说容容易易的骗上了手。他得了百二十元的彩头。这三十元,要我退还你。”
成连生听了,跑到周撰的跟前,一把握了周撰的手道:“我佩服你了。这三十块钱,我左右是已去之财,待送你,你大约也不稀罕。我们两个人想法子用了它,这样钱留在箱子里也不吉利。”
周撰笑道:“留着慢慢用罢。”
成连生道:“留它做什么?等我去弄了脸来陪你。”
说着拿了沐具,下楼去了。须臾上来笑道:“卜先,你快想法子,不用了它,我心里不快话。”
周撰道:“你既要用掉它,有钱怕没法子花吗?你且吃了饭同出去,包你花掉它就是。”
成连生即拍手叫拿了饭来。哪里吃得下去?扒两口即叫端去,拿了衣服要换。周撰道:“既要去送钱,使用不着学校里的制服,穿和服去罢。”
成连生道:“我穿先生服去好么?”
周撰点头道好。成连生打开箱子,拿了身夏季的先生服出来,周撰帮着他打扮已毕,笑道:“三十块钱,小用太多,大用不够。且先问你句,休想嫖不想嫖?”
成连生道:“想嫖便怎么,不想嫖便怎么?”
周撰道:“想嫖便研究嫖的方法。不想嫖,就不必研究了。”
成连生道:“还是大家研究的好么。我并不想嫖,不过想同你去看看。”
周撰知道他有些做假,笑道:“既嫖字上加了个研究的字样,就须得有文章做。以我的意思,公娼、铭酒屋,不待说是不能去的。艺妓,那一种不理会生客的习气,也讨厌。到横滨去嫖酌妇太远。(横滨有种旅馆,专为外国船停泊上岸游观的人住一夜两夜而设,贩卖种种西洋酒,下女名酌妇,多美姿首,可侍寝,惟日本人不招待。)斟酌损益,还是到日本桥滨町去嫖高等淫卖妇的好。”
成连生道:“我横竖是外行,你说哪里好就哪里好,不必多研究。就此去罢。”
周撰道:“此刻还不到十点钟,去看人家嫖不好。且到浅草去逛逛,下午五六点钟去不迟。”
成连生道:“怎么叫作看人家嫖?”
周撰道:“人家昨晚嫖的还睡了没有起来,你我跑去,不是看人家嫖吗?”
成连生笑了。二人一同出来,坐电车往浅草。
这浅草是东京名所,秦楼楚馆,画栋连云,赵女越姬,清歌澈晓。虽说没有什么天然的景致,人力上游观之适,也就到了极点。有名的吉原游廊(公娼)即在其内。去年吉原大火,将数十栋游廊烧个罄尽。重新起造,较前规模更加宏大。大铭酒屋,亦惟此处最多。活动写真馆有一二十处,都是极大的西洋房。料理店、弹子房更不计其数。周、成二人几十分钟即到了此地。见游人塞途充巷的挤拥不通,便转到浅草公园内,同坐在常设椅上,看那些男男女女挨肩擦背的凑热闹。看了会,成连生道:“只管看人家做什么?我们到西洋料理馆去吃点东西,已将近十二点钟了。”
周撰点头。二人同到一家料理店内,见吃的人还不多,拣了个当街的坐位坐了。一个很清秀的下女走了来,问吃什么。成连生望了一眼,对周撰道:“你看,还不错,大半也是卖的。”
周撰并不看,一边拿纸开菜,一边说道:“到这浅草来的女人,不要问她卖不卖,只看你要不要。莫说是下女,便是她日本华族贵族的小姐,只要她肯到这里来,你和她讲价就是,决不要问她肯不肯。这浅草,是日本淫卖国精神团聚之处。淫卖国三个字的美名,就以这里为发祥之地。你试留神看街上往来的女子,哪个不是骚风凛凛,淫气腾腾?”
成连生听了,大笑起来。周撰说话时,已开好了自己欢喜吃的几样菜,将纸递过成连生,也开好了,交给下女去办。成连生道:“你到这一带嫖过没有?”
周撰笑道:“不吹牛皮,我在日本,除非他皇宫里没有去嫖过,余都领略过来。这一带算得什么?明治四十三年,同着那芳井,从正月初五起,径嫖到四月,没有间过三夜。东京什么地方不嫖到了?于今要找那芳井来,还不知有多少新鲜花样。不晓得日本情形的,必以为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贞静幽娴的。殊不知那淫卖国的根性,虽至海枯石烂,也不得磨灭。听说那年,下田歌子在妇人爱国会演说,发出个问题,教这些女人答。她说,我们妇人爱国,既不能当海陆军,又不能学高等的工业,做个高等技师,应做什么才是最有效力之爱国?这些女人听了。有说入赤十字会当看护妇的;有说进女子家政学校,学了理家的;有说学妇人科医学的;有说学产婆的。她说,都不对,只以当淫卖妇为女子第一要义。随说了许多当淫卖妇的好处出来。女子都拍手赞叹。一个个归咎自己,怎么这样容易的问题也想不到。连生你看,下田歌子是日本教育界有势力享大名的女子,有她出来提倡,还愁什么不发达呢?怕那些上等人家的小姐,不想尽方法的出来卖吗?要不是中国太弱,日本新闻不挖苦形容中国留学生,那大家小姐不存着瞧中国人不起的心思,稍微讲究嫖的留学生,只怕应接不暇呢。饶你有这么几项不讨巧不争气,弄上手的也还不少。你不信,今晚到滨町,我叫两个给你看。不过要早些去,等那龟婆有设法的时间罢了。”
不知成连生怎生回问,且俟下章再写。